第55章
我賭上了我的愛情,你卻賭上了你的一生。
何必如此?
癡傻的,究竟是你,或是我?
踏月而來的男子,一身素淨,幾分狂傲。
他向少年伸出手,只問一句,“敢不敢與我賭?”
少年嘴邊露出諷刺的笑容,身體三處大穴被封,肋骨斷了兩根,卻根本沒看清男人用的招數。
“賭什麽?”
男人低笑着,一如以往運籌帷幄時的處變不驚,“賭你,有沒有能力殺我……不過很可惜,現在看來,就算再給你三十年,也未必是朕的對手。”
“你!……”少年勉力撐住重傷的身體和變得混沌的意識,心中除了恨,更多的是紛雜難訴的情緒,頭一低,視線避開男人精明銳利的目光,“小人……小人怎敢犯上作亂?”
“敢不敢,可不是朕說了算,”男人這天的心情不壞,看着眼前倔強的少年,果然近朱者赤,也沾染了那人的幾分感覺,“滅族之仇,護主之心……你的眼神沒有絲毫掩飾,就算及時向朕低頭,你那點心思,朕豈會不知?”
少年沒有說話。
“讓朕看看你能做到什麽程度吧,成為朕的影衛,讓你學到最高段的劍法。”
短暫的沉默籠罩了兩人,但見少年緊握顫抖着的拳頭,和一直低下看不到表情的面容。
終于,少年緩緩擡起頭,黑亮的雙眼是殷無遙喜歡的神色。
不甘、憤恨卻又帶着一絲忍辱的希望,和對于自身身為弱者的自卑。
“……陛下,你究竟想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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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卻沒有回答他,而是再贊一掌,真氣打通了三處大穴,少年終于口吐鮮血,體力不支而倒下。
影衛的試煉,比起角逢殿的訓練還要嚴苛,兩相比較,經歷了前者方體會到後者的不足為道。
在七皇子成為太子,走上儲君之路時,沐翺也在影衛的試煉中不斷提升自己的能力。
然而,成為影衛豈止嚴苛的訓練而已,影衛首要任務,乃是以陛下為主,以陛下為命,君命一言,不僅是生命,甚至身邊任何重要之人都必須舍得犧牲。
這與他的初衷不符。
他成為影衛,是為了在劍術上取得更高的造詣,而非全身心效忠皇帝,而且,他與帝王,新仇舊怨,不是三兩句能說得清楚明白的。
想起那一夜他未能聽見的男人的回答,只餘男人嘴角那抹深沉的笑。
難怪殿下也感嘆,殷無遙不愧為一代帝王,心思莫測,只怕就連殷無遙自己也無法猜透吧,哈。
原本的恨意,漸漸在磨煉中堅定了心智,轉變為沉靜心思的好奇。知己知彼,一昧的恨并不能讓人變得更強,反而會蒙蔽人的雙眼,殿下是這麽說的。
回憶就此打住,沐翺隔着一扇門,雙目的視線似乎穿透了這層隔膜,看着房中的人。
随着殿下的不斷成熟,自己的劍術也不斷增進,只是分心劍術的同時,也漸漸離那人越來越遠。
殿下的心思,殿下在意的事情,他越來越不能把握了。
而房中的執廢,此刻獨自面對搖曳燈火,表情不明。
手中的錦盒,是當年的模樣,而當時單純的心思,卻成了如今導致如今局面的一環,算是攬禍上身,也算是毫無自覺的後果。
執廢輕嘆,天将明,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凝神定氣,最終打開了盒子,取出內中唯一的鮮紅丹藥,含入口中。
“你可以中途變卦,一旦選擇了就沒有後悔的餘地。”
信王在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少了幾分雲淡風輕,而一臉的嚴肅,正讓人不得不想起他本身為皇族的聰慧。
事到如今,哪裏還有後悔的餘地?
就當做是給信王一個機會,給帝王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
殷無遙沒能想明白的動機和沒能親眼見到的移魂儀式,其實很簡單。
早在殷無遙還是個沒有能力的小皇子時,當年的太子并不若後來演變的那般,是明君之材。只比太子小一歲的信王,當年也不過是年少輕狂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與太子皇兄關系甚親,兩人常結伴踏青,春色滿園,不如縱馬高歌。前太子廣交奇人,其中一名號稱“邋遢道士”,終年一身褴褛衣衫,言行怪異,為人卻極為有趣,從皇兄口中,聽到了不少關于道長的事跡,兩人皆佩服道長的樂觀豁達,而道長也常贊太子慧根不凡,與太子相處,不稱太子,而叫“小五”。
然而,天命到時,人力終究難以回天。從小身體不好的太子,因一場重病而險些喪命,信王不忍見敬重的皇兄尚未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便撒手人寰,不顧皇兄的勸阻,找到道長,哀求救得太子一命之方,道長只默默不語,良久,拗不過頑固的信王,才長嘆一聲,将延命之法告訴了他。
那便是移魂轉命之術。
這種禁術,非但對人造成的傷害深重,而且對移魂的對象及實施的條件也頗為嚴苛。
年輕氣盛的信王,單靠一顆急切挽救兄長的心,竟以自身來承接兄長的魂魄。而他并不知道,他自己本身并非一具空殼,他也有自己的意識,身為皇族,自我意識本就比一般人來得強,精心擺布的術法終究失敗,不僅讓信王飽受魂魄侵蝕之苦,更讓他極力挽救的兄長失去了身為人最重要的一魂一魄,正是良知與慈悲。
于是才有了皇族史上最黑暗的一頁,更讓少年殷無遙成為狠心絕情、手段強硬的帝王。
時隔多年,雲游四方的道長回到皇都,物是人非,手中練好的丹藥早已救不回身陷囹圄的兩人,如今的一魂一魄尚在信王體內,而信王絕大部分的自我意識已經疏離體外,只能依附在執廢的夢境裏。
也許與出生之前體內灌入的蠱血有關,十幾年間從未出現過的夢境,因機緣巧合來到信都與信王咫尺之遙的緣故而出現,也讓執廢看到了一段不平凡的兄弟情。
皇族冷情,可也多情。
這對兄弟如此,殷無遙如此,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
多情之人往往難以專情,可一旦認定了某個人,就是一生一世。
非關愛恨,心裏有這個人,便是不可抹滅的存在。無論如何否定,心總不會出賣自己,誠實地将內心深處所思所想反映到夢裏。
閉眼之前,竟然是承認了那個人在心裏占據的位置,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圍剿沐家的最後一役,大獲全勝。
在群臣大唱贊歌的同時,帝王揮揮手,且讓他們縱情享受勝利,适當的放縱,可增加我軍的信心,只在宴上喝了幾杯酒,帝王便離席。
全軍駐紮之地三裏外,荒蕪坡道上,一名青年正哼着着大漠民謠。
聽到逼近的腳步聲,也不過是稍皺了下眉頭,繼續我行我素,歌不成調,音不能全,青年仰躺在荒草上,神情慵懶。
“你是朕見過最狂的人。”來人停下腳步,面無表情。
“你是我見過最可敬的敵手。”青年一掃慵懶,用探尋的目光看向帝王。
“喔?只會橫沖直撞的蠻牛,也有頭腦清醒的一日?”帝王語氣裏盡是揶揄。
丹鶴被這句話氣得不輕,卻沒有輕易爆發,而耐住了性子,緩緩拔出身邊的刀刃,“要打就打,少廢話!”
殷無遙但笑不語,雙手背負,沒有任何動作。
“你什麽意思?看不起我?!”
丹鶴怒目圓睜。
“朕笑你才稱贊你稍有沉着,轉眼又是一頭蠻牛。”雖然手上毫無動作,帝王身上已是淡淡殺氣,“之前與朕周旋時,倒是少有的明智,可惜你沒能把握朕給你的最後的機會,依然執意要與朕一戰。”
“廢話!難得高手,不好好過上兩招,将會留下遺憾。”
“那若是你敗,從此實踐承諾不再見沐妃母子,又何嘗不是遺憾?”
丹鶴一時語塞,回過神來更覺得被帝王擺了一道,出招狠厲,直擊帝王面門!
多少個日夜,闖蕩江湖,苦練武術,忍耐家族的利欲熏心,為的就是救回最敬愛的姐姐,如今,更多了才相識還來不及深交的侄子。
這一戰,不僅是實力的交鋒,更關乎男人的尊嚴。
他沐丹鶴,絕不能敗!
東方既白,薄霧溟溟,露水清冷,鳥鳴悅耳。
沐翺直直盯着開門而出的少年,一襲素衣,略顯憔悴的容顏上,卻是陌生的氣質與神情。
書卷氣的睿智雙眸中,是仁慈和平淡,僅一個眼神,便讓人如沐春風,仿佛那人的立足之地便是一片絢爛春色,如陽春三月的風,沁人心脾。
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從容走出房間,踱步到院子裏,不知哪裏來的折扇緩緩展開,駐足在樹下凝視枝頭歡唱的鳥兒,手中折扇一搖一搖,氣度非凡。
君子風。
淡如水,深似淵。
不确定地踟蹰道,“……殿下?”
那人轉過頭,輕描淡寫地一笑,楊柳依依,露不沾身。
“……是你嗎?”
笑容更盛,少年清秀的面容上露出一絲狡黠,“用你的心來找尋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