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無計可施之下,執廢只好硬着頭皮作了一首田園山水詩。
背後一直被一雙過分犀利的眼睛盯着,總覺得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監控之下,很不自在,腦袋也是一片空白的,唯一能想起來的就只有那天看過趙慕簫作的詩,只能盡量模仿對方的風格和行文試試看了。
本來是想單獨跟信王說些什麽的,因為徐彥在身邊,有些話說不出口,只能做這樣的事情蒙混過關。
做出這種事,執廢還是第一次。
刻意的模仿就連執廢也覺得有些矯情,生澀的詞句,無論怎麽斟酌也描繪不出的意境,毛筆上的墨汁好幾次都因為無從下筆而差點滴落在紙上,最後搜空了腦子也只想到了寥寥幾句。
用前世學的詩句來敷衍,這種事執廢是怎麽也做不出來的,雖然那些詩句每首都是經典,可是總會有抄襲的負罪感。
在某些方面,執廢總是顯得比別人要固執得多。
相比起趙慕簫寫的詩句,執廢的詩雖然字句工整,卻少了些許禪味,嘆了口氣,從小生活在宮中的人根本沒有機會游覽祖國的大好河山,去過的地方也只有鄉土氣息濃厚的拔天寨,紙上談兵終覺淺,要寫出超然于世的感覺,還真不是件簡單的事情。
雖然對自己寫的詩相當不滿意,執廢還是遞給了徐彥,由徐彥送了進去。
意料中的,裏面沒有給出任何回應。
徐彥沒好氣地将那首詩遞還給執廢後低聲催促他離開,由別的侍女将執廢帶回偏院,而徐彥則留在三重塔,似乎還有什麽話想說的樣子。
執廢看着手中平滑的宣紙,就知道信王根本就沒怎麽看,或許重要的并不是紙上寫的是什麽詩,而是別的東西。
想着想着,就已經回到了偏院。
等侍女離開後,十一從陰影處現身,站得筆直, “那座塔的頂樓是空的。 ”
忽然就說了這麽一句,十一也不管執廢因為藥物的緣故而不正常地發着低燒,扶着桌子邊緣還在為了剛才走的這麽多路而微微喘息時,就說了這麽一句。
拜托十一做的事情裏也包括探查三重塔的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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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算是不辱使命,直到現在還沒有被徐彥的手下發現,但是只要這邊有所動作的話,被發現也是遲早的事情了。
索性執廢來到信王府很大的一個原因是為了躲避即将爆發的戰争,帝王和沐家之間的較量,為了保護執廢,帝王選擇将執廢留在信都信王府上,就算這裏某種意義上也算是危險的地方,畢竟執廢身邊還有影衛,就算被懷疑了也可以亮出太子的令牌保命。
可是執廢卻并不打算接受殷無遙的這份好意。
他更在乎的是能為他做點什麽。
那時候的那句話,依然如此清晰,猶在耳邊, “于公于私,朕都希望你能去。 ”
在他出生之前,在殷無遙成為皇帝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信王為什麽會變成這樣,重重的迷障幾乎激起了執廢內心沉睡許久的名為渴望和探求的血液,或許這不僅僅是為了殷無遙,也是為了自己。
能夠去調查自己感興趣的事情,讓人心情愉悅。
雖然想法是好的,可是執廢的身體卻不允許他繼續探查下去,因為服用了使人發熱的藥,執廢的身體顯得異常虛弱,動辄臉紅氣喘,手腳酸軟,視線也會變得模糊。
十一說這是正常的反應,服用這種藥不會取人性命,卻也有相當的危險,拖過了時日,就算是解藥也難調理好已經被折騰壞了的身子。
盡管以前答應過沐翺他們不再拿自己的身體去賭,但是不這麽做的話又沒有更好的法子,難能可貴的是這個法子奏了效,這段時間更不可以引起對方的懷疑,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已經見到了信王,得到了不少情報,眼看着距離真相還有咫尺之遙,執廢說什麽也不肯服用解藥。
“殿下……您還是先歇息一會吧。 ”十一扶着執廢坐到床邊,迷迷糊糊之間執廢也沒有拒絕十一的侍奉,為他寬衣,扶他躺下,蓋上被子……視野最後的畫面是影衛有些擔心的神色,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得不清楚,那樣刻板的臉也會有這樣生動的表情啊。
“我一直看着你……”
是誰?這聲音既熟悉又陌生,不像是自己認識的任何一個人。
“從那時起,我便知道你與我是同一種人……”
什麽人?你是誰?
“你并不屬于這世上……”
……“不過是黃粱一夢……”
“自欺欺人……”
聲音很好聽,透着些許低沉和磁性,又帶着一些陰柔,仿佛陽春三月的天氣裏石子投入湖水般的清冽。
可是語句裏泛着的悲哀,任何聽到的人都會跟着傷感,忍不住勇氣悲傷的情緒。
黃粱一夢,自欺欺人。
是在說自己,也是在說執廢。
很想大聲地問對方到底是誰,可是就是無法開口,甚至連視野也是一片黑色。
只有神智還很清晰,知道這是幻覺,是夢境。
他想起了這幾天一直做的連續不斷的夢。
是那個男人嗎……?
眼前浮現了與禦花園極為相似的場景,假山亭子小河石橋,一應俱全。就是畫面帶着些微模糊的質感,像是遙遠的記憶一般。
男子身穿一襲華麗的錦衣,站在一棵高大的海棠樹前,背對着執廢的身影顯得纖細卻高大,雙手背負身後,無論內心怎麽掙紮,執廢就是無法上前一步,也說不出話來。
身體像是被人點了穴一般動彈不得,雙腳變得像石頭一樣沉重,那人的背影很孤單,不可觸摸,仿佛一下子就會消失不見。
“一直生活在冷宮裏的你怎麽會不知道皇宮的殘酷,只是你選擇了視而不見。 ”
“有那麽多次自保和保護他人的機會你都沒有利用,只是順着他人的意願行事。 ”
“不管你父皇和母妃如何激勵你的求生意志和信念,只會讓你選擇為了別人而活。 ”
“直到你當上太子并遭遇了不可想象的一連串的事,才真正睜開眼睛去看這個世界。 ”
幾不可聞的,男子輕笑了一聲。
“愚蠢。”
有什麽,從眼裏流出,劃過臉頰,順着脖頸流到了衣服上。
雙手不可遏止地緊握成拳,執廢直直盯着那人的背影,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幾句話,就打破了執廢所有的心防,他為自己構築的牢固的城牆,就這樣一毀殆盡。
這麽多年,他并不是沒有看到那些事情背後的真相,他只是選擇了他想看到的那些,制造了一個只屬于自己的世界。
一旦他自欺欺人的磚瓦出現了漏洞,随着擴散開來的洞,會讓他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世界崩塌。
他從來沒有把自己當做周國的皇子,不論是莊閑還是執廢都只是一個名詞,不管頂着哪個名詞生存、內裏還是那個對前世抱有不切實際的渴望的人。
他知道四皇子執默懷裏的點心是不能吃的,卻依然笑着接過。
他知道二皇子的野心和對自己莫名的怨恨,卻依然為了不算熟識的侍衛代人受過。
他知道與宋景滿一同倒下的人是敵國的探子,卻依然救了對方。
他知道幾位皇子之間的明争暗鬥,卻依然裝作視而不見,就算随時會成為犧牲品也毫不在乎。
……
随着時間的推移,盡管他已經忘記了前世的自己究竟做過些什麽事,究竟認識什麽樣的人,那份執着卻越來越深刻,不斷地告訴自己,自己不過是個穿越時空而來的人,根本不屬于這個世界,失去的遠比得到的要多,活着究竟有什麽意義,不過是茍延殘喘罷了。
他甚至在看到殷無遙關切的眼神時還在質疑對方的可信度,是不是利用,利用自己為了什麽目的。
到最後,他嘲諷地笑着自己,利用又如何呢,無論是活着還是死了,自己終究不是屬于這裏的。
殷無遙不是他的父皇,他也不是什麽皇子,不過是盜竊了別人的身份而活着的別的世界的人罷了。
他為“執廢”塑造了一個平淡的生活,有着溫柔賢惠的母妃和侍女綠芳,青梅竹馬的朋友沐翺和聞涵,關系并不怎麽好的幾位皇兄,還有高深莫測的父皇……
這一生都像是一個演員在舞臺上,活着別人的生活,說着別人的臺詞。
那麽演員自己呢?
演員沒有自我的。
沉重的壓迫感襲來,執廢覺得他快要無法呼吸了。
就像是被按在水裏一般,掙紮着,卻有越來越多的水灌進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巴裏,無法呼吸的恐懼和對光明的向往讓他不斷地掙紮,可掙紮的動作越大,就越是痛苦,有越來越多的水不斷地灌進身體裏。
真的就像身處在水中,擡頭是一片深藍色,水面上泛着金燦燦的陽光,波光粼粼的,感覺好遙遠。
眼睛酸澀,手腳無力,胸腔中最後一點氧氣也消耗殆盡,肺葉裏滿滿的灌的全是水。
很難受,真的很難受。
各種情緒湧了上來,那褪去了演員外衣的本質開始叫嚣着。
悔恨……這種心情,真是很久都沒有試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