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這幾天一直能夢見那個男人。
站在禦花園的亭子前,穿着一身華麗的錦衣,有時候能從側面看到他那線條柔和的臉龐,手上捧着什麽,總是看不真切,就連那人的樣子也看不清楚,只知道應該是個俊雅的人物。
然後,起風了,風沙卷起,吹散眼前的畫面,剩下一片空洞的黑色,吞噬一切。
“啊!”執廢驚坐起身,額上泛着細密的汗珠,唇色蒼白,瞳孔慢慢聚焦,身上蓋着的被子滑落至腰間。
還是信王府偏院的房間,周圍被淡淡的燭光籠罩着,微微搖晃的燭火,照射在牆壁上就像會動的人偶,在胡亂揮舞着手臂做出掙紮的樣子。
影衛十一站在執廢的床前,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屏息照看着執廢,摘下面罩的影衛樣子平凡卻十分年輕,和沐翺差不多的年歲,總是一絲不茍的樣子,板着臉,雙手自然垂在兩側,袖管中卻藏着數不清的暗器。
執廢将頭埋在膝蓋間,輕輕嘆了一口氣,“我……又做夢了?”
影衛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雖然不是什麽可怕的夢,但總是重複着這個沒有開頭沒有結尾的夢,心情一直很壓抑,不知道是被夢中的人物所持有的情感給感染了,還是一直一直重複着的煩躁,每次醒過來,都覺得心髒被掏空了一般,血液也凝固了起來,出一頭的冷汗,然後全身發冷,就像發燒了一樣。
實際上,這有點像以前人們說的“鬼壓床”。
又感覺有點不同。
總覺得那個人似曾相識,執廢也不敢肯定有沒有見過夢裏的那個人,但感覺非常熟悉,就像是看見了親人一樣。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才把殷無遙安排在暗中的影衛找了出來,又遇上了這般沒頭沒腦的古怪夢境。
不知道是誰把消息傳開了,執廢因為從樹上摔下來發燒的事情王府上下人盡皆知,那天的那個小侍女也戰戰兢兢地來看過他一次,支支吾吾的樣子像是有口難言。
過沒多久,王府的管家徐彥就找上門來了。
Advertisement
自從把執廢安排到偏院以後,徐彥就似乎忘記了執廢的存在,既沒有吩咐執廢做什麽事,也沒有安排執廢與信王見面。
也許徐彥從一開始就沒有信任過自己這個外來人吧。
從某種程度上看,徐彥也是個忠心護主的人,就算王爺自我封閉了,徐彥也能将王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從這點就能看出他到底花了多少心思在這裏。
徐彥依舊是那般陰暗的樣子,視線總是帶着刺,讓人從心裏感覺毛毛的,如芒在背。
他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執廢,冷哼了一聲,并沒有走進屋子裏,而是站在門口居高臨下地看着,“我說過,別想跟我耍什麽花樣。”
空氣頓時變得焦灼起來,執廢茫然地看着對方,門口照射進來的陽光像是為徐彥添了一份陰影,背着光的男子給人十分的威懾力。
鷹隼一般犀利的眼光,讓做賊心虛的人無法與他對視。
然而執廢卻一直不解地看着徐彥,或許這份不解裏還有一絲的委屈和不滿,執廢蒼白的臉上泛出不自然的紅,微張着嘴,幹裂的唇動了動,卻沒有說什麽。
徐彥盯着執廢好一會,才笑了笑,擡腿邁進房間,坐在了執廢床邊。
“手給我。”像是下命令般,機械的聲音。
“啊?”執廢愣了一下,才發現對方是指什麽,連忙把手從被子裏伸出來,拉開袖子,露出一段白皙的手臂。
徐彥執起執廢的手,三指按在執廢的脈門上,微微眯起眼睛。
“一點輕傷,外加受了點驚吓,沒什麽大礙。”徐彥放開了執廢的手,略有所思地看着他,床榻上的人因為發熱而顯得臉色紅潤,黑色的長發披散在枕頭上,因病而顯得虛弱的身子和微粗的喘息聲,就是這麽一副病态,卻有種不可侵犯的感覺。
說眼前的少年是個沒有背景的窮書生,徐彥是不會輕易相信這種說辭的。
但是調查了幾天也沒有查到關于他的任何事情,可是說他居心叵測又有些不妥。
就這樣放任他在偏院,暗中觀察了幾天也沒發生什麽事情,除了這次的小意外之外。
徐彥輕嘆口氣,冰冷的目光落在執廢的身上,然後揚起嘴角,“三日後,我會安排你面見王爺,在此之前,你要先學好王府的規矩,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該聽,什麽不該聽,都該心中有數。”
“是。”執廢應了一聲,仿佛疲憊般地緩緩閉上了眼睛。
影衛十一從梁上翻下身來,穩穩地落在執廢床前。
徐彥離開已經過了三刻鐘了,而且門外王府的探子也撤走了。
“殿下,要解藥嗎?”還是平穩得聽不出任何感情的聲音。
執廢睜開眼,淡淡地笑了下,“不用……這病拖着最好,不會讓徐彥起疑。”說着撐起身體坐起來,十一想上去幫忙,可是他要保護的太子身上卻有一層無法靠近的看不見的隔膜一般,手指只輕輕在空氣裏抓了幾下,全身不聽使喚地無法靠近,而就在這個時候,執廢已經靠着床沿,緩緩吐了幾口氣。
“讓你問父皇的事情,有回音了嗎?”從不拐彎抹角,執廢直直地看着對方的眼睛。
十一自問就算面對戎籬的刑訊官也能面不改色,但看着那雙明亮的眸子時心裏卻産生了遲疑,他垂下眼簾,用依舊平穩的聲音說,“沒有。”
執廢看了十一幾眼,便轉移了視線,看着合上的門扉,淡淡地說,“……是嗎,辛苦你了,先下去吧。”
雙手緊緊地抓住被子,繡着大朵大朵的鳶尾花錦被被抓出了幾道深深的皺褶,像是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手上的力道不斷加重,執廢皺着眉頭,輕聲說了句“騙子”。
三日後,徐彥履行了他的承諾,将執廢帶到了三重塔。
天氣很好,陽光相當明媚,這樣明媚的天氣裏,連池塘裏的魚兒都游得非常歡暢,秋日裏最後的蓮競相綻放,紅色的蜻蜓點綴在綠如翡翠的荷葉上相得益彰。
穿越了重重的亭臺樓閣,執廢站在那座塔前,拍扁上的字已經看不清了,只知道應該是用作藏書的塔,那位神秘的王爺就在裏面。
突然覺得有些緊張。這樣的心情,執廢已經好久沒有遇到過了,前世倒是經常有緊張的場合,甚至連第一次約會的時候也會緊張,那次約會到底做了些什麽事情,因為年代太過久遠而記不清了,記住的只有當時的心情和那天的陽光,似乎和今天一樣的明媚。
徐彥在前面催促了幾聲,執廢才恍然回神,緊跟着徐彥的腳步走進去。
因為在此之前執廢在資格較老的侍女下學王府的規矩,知道信王爺不曾從那座塔裏走出來過,而王府裏的人也不得随意進出三層塔,能随意進出的人,只有王府的管家。
新進的侍女們從未見過王爺的相貌,就算資歷老的侍女也無緣見上幾面,最近一次見到王爺也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王府裏也沒有一張王爺的畫像。
王爺沒有立妃,自然沒有子女。曾聽聞王爺年輕時是才學兼備心性仁慈的王爺,對誰都如沐春風,樣貌英俊。
侍女掩嘴小聲地嘀咕着,這樣好的王爺怎會沒有娶妻,怎會落到這個地步呢?
執廢想起侍女的話,又看了看眼前的室內。幽暗的室內沒有一點光,悶悶的,有種令人窒息的感覺,偶爾從兩側的小窗裏吹進一點風,卷起一層薄薄的紗簾,看上去森冷恐怖。書架上滿滿的書冊積了不少的灰,通往樓頂的樓梯被大堆的書冊遮掩住,只能依稀看到臺階。
信王坐在最裏面的房間裏,隔着一層簾幕,裏面的人影看不真切,只知道那裏有一個人在,連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徐彥示意執廢在簾幕前停下,靠牆邊的地方有一方案幾和一張椅子,看上去沒有什麽灰塵,大概是經常使用的緣故,但使用的人應該不是信王。
“王爺,這位書生說定要見上王爺一面,有東西呈給王爺,小的就擅作主張将人帶了進來……”徐彥說話的速度不是很快,咬字也很清晰,但是執廢卻驚訝地看着他。
原來這位王府的管家是瞞着王爺幫他請人來醫治主人的病症的嗎?
簾幕後面沒有任何回應,徐彥用袖子抹了把額頭,然後冷冷地瞪着執廢,好一會兒,執廢才想起剛才徐彥說的話。
要呈些什麽東西給信王呢……
對于徐彥的做法,執廢雖不贊成,卻也不反對,面對這樣棘手的事情,或許這是唯一可行的辦法了。
但這也就說明,裏頭的信王神智應該還是清楚的,否則徐彥就不會苦心瞞着對方。
而且也聽說,王爺也是要吃飯的,送過去的飯菜也會吃上一些。
那麽,或許是發生了什麽事情才讓信王變得孤僻和無法言語?
執廢咬着下唇,坐在靠牆的案幾前,案幾上準備完全的筆墨紙硯,甚至連墨也磨好了,雪白的宣紙平鋪在案幾上。
大概是因為上次趙慕簫呈上的詩得到了一點朱砂紅的回應,所以這次徐彥也對執廢有些期待。
……可是這突如其來的,執廢根本就不知道該做些什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