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沐翺番外上 …
院落裏的幾株桃樹上點綴了稀稀疏疏的花朵來,粉色的花瓣上瑩瑩的反射着陽光,看上去煞是可愛,其中一棵桃樹下,是少年笨拙紛亂的腳步,明眸中流轉着疑惑和無奈,長衫穿在身上已是被腳下不聽使喚的步伐踩得髒兮兮。
沐翺搖了搖頭,旋即走了過去。
“殿下,祈暝之舞不是這麽跳的。”沐翺蹲下身子,将執廢那沾滿灰土的長衫下擺撈在手上,輕而易舉地挽了個結,露出執廢僅穿了裏褲的一雙小腿,接觸到外界幹冷的空氣時,執廢不禁縮了縮脖子。
然後沐翺站起,在執廢面前邁開步子,躍、踏、轉、點,無不準确精妙風生水起,一曲舞畢,風水枝搖,粉嫩的花瓣星星點點随風飄飛,落于沐翺肩上,少年越發成熟的身材高挑挺拔,配合着祭天的古舞的舞步,竟是如此的相得益彰。
執廢猶在恍惚中,沐翺已站在了他面前,“把手給我,殿下,我帶你跳。”
略微黝黑的臉上溫和的表情,沐翺站在陽光下,常年握劍的手心裏磨出了一層褪不去的繭子,卻不會令人生厭,手依舊是溫暖而有力的。
還有十天,距離太子正式祭天繼任還有十天。
太子祭天昭告祖宗天下,要跳上古流傳下來的祈暝之舞,舞步繁難複雜,雖有師傅教導輔以經綸書冊圖卷,執廢就是學不會。
他兩輩子活了四十幾歲從來沒有跳過舞,再怎麽絞盡腦汁那身體的協調能力也不是輕易能提升的。
明明就是個幌子,還要如此大費周章舉辦勞民傷財的祭典。
執廢嘆口氣,沐翺領着他慢慢走着。
衣裳下擺被挽起,腳上也沒有了累贅,邁開步子顯得輕松了許多。
每一處需要注意的步伐沐翺都細細點出,這些步伐還有類似武功秘訣一般的口訣,念着念着身體也漸漸地跟了上去,不自覺地露出笑容,心裏煩悶的感覺一掃而去。
“沐翺,你如何會跳這舞的?”
沐翺臉色掠過一絲不快,眼色沉了些許,“從前在月華宮見過……”
說到“月華宮”三字的時候,沐翺似乎不大願意地快速掠過,手腳并沒有閑下來,繼續指導執廢的舞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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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秦從前是學過這舞的,大抵是他還很小的時候,就已經被作為儲君而教習了這支舞吧,當時皇帝對二皇子的寵愛宮裏人是有目共睹的,就算如今,兩人的關系也撲朔迷離。
當然,也有可能是帝王一時的心血來潮,這宮裏,有誰不是他的玩物,他的棋子呢?
“沐翺,二皇兄對你不好?”執廢略擡起眼,對方清俊的側臉映入他的眼簾,有些不自在地偏過頭的沐翺聽後身體一震,随即沒什麽感情地點點頭,“宮裏的皇子們哪個不是自小專橫跋扈,騎在奴才們頭上的?”
“當然殿下除外。”沐翺又補充一句。
“就連溫和恭謙的三皇兄也是如此嗎?”
“……臣不知。”
沐翺前日被皇帝親封東宮近衛,大小也是個官了,只是不知道他每月俸祿多少,新授的制服是薄銅的軟甲,穿在身上很是英武不凡。
想起從前讀過的史書,執廢嘆了聲,“吃人的皇宮啊……”
“這點,殿下不是早就知道了?”沐翺眼裏有些責問,這幾日執廢的心不在焉讓他自內而外的那種疏離感變得愈發濃厚清晰,有時候沐翺站在發呆的執廢面前,執廢要辨認一會才認出他來,這是相處了十年的殿下嗎,沐翺很想揪住那人的衣襟狠狠地問清楚。
聽到執廢那答案顯而易見的詢問,沐翺額上的青筋暴動,他皺着眉,盯着執廢的臉,“自從陛下欽點殿下做太子,殿下就一直悶悶不樂的,我知道你不願做太子,不願卷進宮廷權鬥之中,但生在天家,哪有不染纖塵的道理?你是皇子……”
看着執廢那張臉在陽光下顯得脆弱而彷徨,沐翺心中不忍,又道:“殿下,可有想過:不能抗拒,不如順從。”
“順從?……”執廢迷茫地看着他。
沐翺苦笑,如果那誘人的表情不是在這種時候為他展露而出的該有多好,手指輕輕撫着執廢略皺的眉梢,指尖下的那張臉的主人卻并沒有注意到這暧昧的動作,眸子裏對答案的渴望已經蓋過他的任何思緒,就像一個勤勉的學生在追問一道繁複的題目。
沐翺輕柔得仿佛怕把對方驚擾了的語氣,漸漸融在風中,混着桃花清新的香味。
“活着本身,就是希望。”
那一年的春天,似乎也有如此絢爛的芬芳。
坐在庭院中一針一線仔細納着鞋墊的的母親微笑地看着院子裏奔跑嬉戲的孩子,三個活潑可愛的男孩子如今也到了上私學的年紀,最小的兒子性子好動,常追在父親身邊耍刀弄劍的,傷了小胳膊小腿的又會跑到自己面前哭得眼淚汪汪,好不可憐,是個愛惹禍又愛哭鼻子的小搗蛋鬼。
楊夫人伸手對正爬上老槐樹的小兒子招了招,年近四十的婦人容貌尚在,雖然爬了幾道皺紋,但仍能看出曾經的美麗面貌。
小男孩屁颠屁颠地咧着嘴跑到她面前,母親就攬着他抱到了大腿上,用手絹擦擦他汗津津的額頭和脖頸,然後脫下他的鞋子,用手在他的腳掌比劃了一下,孩子咯咯直笑,扭動着身子,“娘!娘!好癢……哈哈哈……”
“別鬧,娘給你量腳長,給你做鞋墊呢!”好笑地看着男孩難受得又哭又笑,婦人手上動作放輕放緩,摟着兒子繼續納鞋墊。
天倫之樂也不過如此,有個能幹的丈夫和一群活潑可愛的孩子,楊夫人再無所求。
可惜天不遂人願,禍事如洪水般湧來,一發不可收拾。
楊家一日之間被抄,一家人流離失所,丈夫充軍,兒子們也離離散散,年紀較大的兩個兒子收編入軍,幹的是最低等的步兵,托了多方關系才将年紀尚小吃不得苦的小兒子被送進宮中。
一想到兒子那天真可愛的面容,楊夫人心如刀割,家産全被沒收充公,她一個婦人和家中的女眷也随之成為被官府拍賣的官眷,身入勾欄,身不由自。
沒過多久,含着淚的楊夫人在對丈夫而兒子的思念中久病不愈而辭世。
那起牽連甚廣的貪污案,也在沸沸揚揚的流言中告一段落。
在得知母親去世的消息時,沐翺已不是楊府的小公子了。
沒日沒夜的殘酷訓練,使他從最初的震驚與不能接受,到如今的心如死灰,他茍延殘喘着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搶到了為數不多的幹糧,吃着幹巴巴的面餅,面對不遠處畏畏縮縮地在陰暗處對他手中吃食兩眼放光的孩子們,他連看都不看他們一眼。
宮裏的訓練,就是要将人培訓成沒有感情的生物。
他的眼淚已經流光,雖然生不如死,但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這個道理,沐翺還是知道的。
活着,就是希望。
被抄家的那一天,母親哭喊着自己的名字,被迫分開的母子二人聲嘶力竭,母親最後說的話尤在耳邊:“好好活着!”
那四個字,對于年幼尚且不了解世事的沐翺來說,彌足珍貴。
适逢二皇子入太學,要挑選伴讀和貼身侍衛,訓練他們的內侍吊起鴨嗓子在他們面前強調了好幾次,要想作為男人活着走出角逢殿,只有成為皇子的侍衛,才是出路。
沐翺的運氣很好,他一眼就被執勤看中,那張天生妖孽的臉在他面前笑了笑,随即帶着他回了月華殿。
只是皇子嬌縱的脾氣和陰暗的性格沐翺無法容忍,時而甜膩膩地叫他“楊哥哥”,時而心情不爽了用鞭子招呼,只要執勤嘴角若隐若現的笑容不再,沐翺就直覺他又會對奴才們做出什麽洩憤的舉動。
而這些,身為父親的皇帝,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事态不嚴重,從不過問。
終于有一天,沐翺再也忍不住起身反抗。
抓住二皇子揮下來的手,沐翺冷冷地看着他,爽快地罵了幾句,宣洩出胸中積壓下來的怒氣。
當然,痛快的代價就是他拖着傷痕累累的身軀被扔回了角逢殿,那個不見天日的地方。
遇見七皇子之後,他有了一個新的名字,新的人生,執廢從不追究他的過往,對他的過去絲毫不感興趣,小小的年紀已是極有主見,有時候根本不像個孩子。
那是七殿下六歲的時候,陛下二十五歲壽辰,傳喚的太監有意為難他們,讓執廢他們早到了一個時辰。宮人們忙忙碌碌也沒有人去理會被晾在了一旁的小皇子,他們漫無目的地在附近走着,然後誤入皇帝讨論軍事的重地,聽到了不該聽的東西。
沐翺回憶起那時候執廢的表情,緊緊擰在一起的眉,輕咬着下唇,似乎在思考什麽,在影衛發現他們之前快速拉住聞涵和他離開那處,回到宴會大殿裏又附耳對他吩咐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竹子、鐵線、宣紙、烈酒、棉布撚成燈芯……紮一盞燈放在光涯殿帝王的案幾上。
殿下的想法有時異于常人,但沐翺還是照做了,趁宮人們為了宴會而分身不暇,侍衛們守衛松懈的時候,一身靈動的輕功翻越宮牆,黑暗中換下了帝王案幾上原本華麗的燈。
沐翺對他的身手還是有幾分自信的。
十三歲的沐翺,不似成長在官家至少被母親護着的聞涵,盡管帶了一身的不羁,卻也是見慣了宮裏的黑暗的。
七殿下會誤入軍事重地,本就不是一個巧合。被皇帝發現的話,他會死。
沐翺眯起眼睛細細打量着那盞燈,黑暗中那盞燈白色的紙糊燈罩也被染成了黑色,他很好奇為什麽執廢要這麽做。
所以燈放好了以後,他将餘剩的材料收入懷中,才回到了绛霄殿。
宴會後,三人從绛霄殿走回冷宮,沐翺聽見執廢淡淡的、若無其事的口吻說出“父皇,大概是真的想要殺我”這句話時,沐翺的心裏被狠狠一撞。
他沒見過有人對生死如此不在乎的,感覺談論的不是自己的事情一樣,雖然執廢做了一些事情來保證幾人的安全,但以殿下的年紀,實在讓沐翺感到困惑。
他不由得想到了更多。
從他認真看書溫習功課,時不時出點小主意應付針對他們的宮人,到無意間地聽到了軍中機密,執廢所做的事情,與其說是自保,不如說是在保護他們。
用同樣的手法做出那盞奇怪的燈并點燃時,沐翺的視線順着緩緩升起的燈,與聞涵滿眼的震驚不同,沐翺的眸子裏斂聚着令人看不明白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