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執廢和沐翺聞涵剛走到冷宮的門口時,就看見宮人們列成整齊的兩隊,長長的隊伍一直排到了自己的院子裏,心下一陣慌亂,忙拉着沐翺聞涵到了院子門口,就看見綠芳和一名太監正在争執什麽,執廢走近他們,只見綠芳氣呼呼的,臉都紅了。那名太監也不好過,臉上雖在笑,嘴角卻扯着,似乎極其不屑。
執廢走上去看個究竟。
綠芳見到老遠處那個熟悉的身影朝自己走來,也不顧這邊正跟人争執,三步并作兩步迎上去,一把将執廢摟在懷裏,“小主子!可想死奴婢了……您沒事……沒事真是太好了……”
也不顧有這麽多人在場,細細看過了執廢的臉色,又将執廢的身子轉過來翻過去地瞧,見身上沒損沒傷除了臉色略微蒼白外,人也還算精神,綠芳高興得都哭了,月餘不見執廢,讓她念想得緊,又身在冷宮諸多不便,這些日子可苦了留在冷宮的人們,沐翺和聞涵還好點,身為母親的沐妃自然寝食不安,瘦了一圈。
沐妃聽見門外綠芳的叫嚷,知道執廢回來了,也奔了出去,抱着執廢不肯松手,頭埋在執廢的頸窩處,淚眼汪汪的,嘴上說了什麽含糊不清,那帶着哭腔的語調讓執廢略略皺了皺眉頭,有些心疼,忙撫着母妃的後背幫她順氣,嗚嗚咽咽的母妃這才稍微好轉點。
一邊還在等着回去複命的宮人們卻沒有他們久別重逢的感動心思,為首的那名太監恭恭敬敬地站了出來,“請殿下準許奴才們進屋裏收拾……”
執廢還猶自沉浸在母妃的哭聲裏,聽見那太監說的話,眉頭皺得更深了,“收拾什麽?”
“為殿下收拾細軟,擇日入住端居宮。”額上滲了幾滴汗,那太監低着頭小心地應答着,可見經驗之老道。
端居宮,這個名字似乎從來不曾聽見有人提起過。
事實上那是連執廢都知道的宮殿,距離光涯殿只一盞茶的時間。
名義上是太子的寝宮,盡管已經空了十多年,上一位住在那裏的人還是殷無遙的皇兄,前朝廢太子。
沐翺和聞涵站在執廢和沐妃不遠處,也聽見了這番話,兩人什麽都不說,神情各異。
聞涵是一臉的震驚和不可思議,嘴唇微微泛白而顫動着,腦子裏混沌一片,不知該說什麽。
而沐翺則是握緊了雙拳,眸子裏閃着一股精光,就像燃燒的火焰,緊握的拳頭像要抓住什麽令人痛恨的東西的一般,不自在地顫抖着。
執廢和母妃都愣住了。
“你确定?”執廢眨了眨眼,看向那名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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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太監臉上的冷汗都滴落在地上了,才剛開春的天氣,人卻覺得渾身冷得發顫,得得索索地賠着笑,“奴、奴才怎麽敢……弄錯啊……那可是聖命、錯不得的……”
“那……‘聖命’是怎麽說的?”
太監從袖中拿出一份龍紋卷軸的手谕。
執廢接過那份手谕,慢慢展開,只看了幾眼,手便有些發抖,裏面堆砌的華麗辭藻一看就知道出自那些自诩才華橫溢的文官,以前見了他們措辭的國诏,執廢最多是笑着搖搖頭,而現在,他卻覺得字字都那麽紮眼。
胸中彌漫着某種複雜的情緒,但最真切的卻是一種被欺騙的感覺。
相處了月餘的男人,原本以為有那麽一點了解的男人,上知天文下通地理的堪稱完美的男人,到頭來卻也是任誰也看不透的、将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帝王。
胸口一窒,執廢只覺得有些發暈。
……他說過太子是執仲的,他默許了我一個安穩的生活的。
突然覺得自己的天真十分可笑,執廢諷刺地扯起了嘴角,那表情在衆人看來十分冰冷,正是從心裏透出來的冷意。
光涯殿,殷無遙冷冷地看着下面跪着的少年。
才分別不足一日,又回到了這座華麗恢弘的寝宮,溫暖如斯。
“朕是皇帝,什麽事情都是朕說了算,誰都不能推辭。”
略微倔強地擡起頭,執廢看着那陌生的帝王,殷無遙正批改着奏章,銳利的眼光卻似透過奏章在看執廢,那種感覺讓人很不好受,執廢強壓下心中的不安和畏懼,面對那執掌生殺大權的帝王,“只求這一件事,父皇。”
那聲父皇叫得柔弱中帶了點懇求的味道,可惜殷無遙沒有心情細細品味這難得的語調,他也很煩躁,看見執廢固執着一張臉請辭太子的時候心裏叫嚣着的聲音在不斷放大。
他寧可終生留在冷宮也不願待在自己身邊!
“兒臣年紀尚小,又胸無大略,實在擔不起太子之重位。”執廢懇切地說,卑躬屈膝的樣子只讓人覺得心裏泛酸。
殷無遙也是如此。
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帝王把玩着桌上的狼毫筆,刻着繁複紋飾的筆杆在手中轉了幾轉,突然冷笑一聲,“廢兒這麽說可大不妥,朝上你幾位皇兄和大臣都對你贊賞有加,紛紛推薦你,廢兒若無能力又如何得到他們的鼎力相助?”
“是不是鼎力相助父皇您難道不知道嗎……”
他們不過是利用自己試探皇帝罷了。
執廢不想成為政治的犧牲品,更不想成為殷無遙牽制皇子們的工具。
無可奈何的,宮廷就是這麽一個殘酷的地方,讓你想要安穩地活着都成為妄想。
一輩子不出冷宮又如何,還是會被卷進權力鬥争的漩渦。
令人窒息的沉默。
執廢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全無知覺,他渾渾噩噩地想起不久前在光涯殿度過的日子,冷宮裏的日子,母妃還有綠芳的臉,聞涵沐翺熟悉的氣息,他露出一絲苦笑,自己的命運并不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一時的沖動反而讓他失去了以往的冷靜。
他一直以旁觀者的身份活在宮裏,十三年來,他只把冷宮當做一方淨土,想安安靜靜地過完這輩子。
執廢想了想,還是嘆了口氣,“兒臣只有一個請求……”
“說。”帝王瞥了他一眼,勾起一抹複雜的笑。
“求父皇讓母妃恢複自由,離開皇宮。”眼中真切的請求,就像一只受傷的小動物,瀕臨死亡時的哀戚。
殷無遙搖了搖綢面玉扇,“宮中妃子皆是朕的女人,除非死,也要死在皇陵。”
“求您……”
帝王面無表情的打斷他,眼裏盡是深不可測的光芒,“你以為,你有什麽資格跟我談條件?”
執廢低着頭,緊緊地咬着下唇,長長的劉海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上去無助而憔悴。
耳邊還回響着殷無遙低沉的聲音。
每一聲,都撞擊着他平靜多年的心髒。
“那麽,你願意為了他們而死嗎?”
“如果不能,你活着到底是為了什麽?”
“僅為了活着而活着,那與死了又有什麽區別?”
“……”
執廢連自己怎麽回到冷宮的都不知道。
沐翺一直在他身邊跟着他,跟了他一路,叫了他一路,從殿下到主子到殷執廢,沒有一個稱呼可以喚起執廢的注意力,雙瞳渙散着,執廢如行屍走肉般單單動着腿,長長的走廊上投下他孤單的影子。
初春的庭院景色別有一番風味,柳條剛剛抽了細小的嫩芽,早春的花卉開始争先恐後地結出花骨朵,惹來不少歷經寒冬的蝴蝶蜜蜂。
這番景色,又有多少人是真心欣賞的?
恍惚、茫然,像是一場夢,身邊來來去去的人影在視線裏如蒼蠅般忙碌,那些人清一色的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就連動作也變得模糊。
回過神來,執廢已經身處奢華與寬敞不亞于光涯殿的端居宮。
面前是聞涵忙碌的身影,雙手麻利地在圓桌上擺下各色精致的菜肴,臉色蒼白,雙目微濕,“殿下……吃點東西吧……”
執廢茫然地擡起頭,盯着聞涵的臉,良久,才咧開一個淡淡的笑。
那笑,卻比哭還難看。
母妃和綠芳沒有跟到端居宮來,在執廢的懇請之下讓她們留在了冷宮,殷無遙也答應派人保護她們。
君子一言,無可違抗。
這是執廢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結局了。
未來也許是一片漆黑,但至少要保護好她們。
那麽,會為了她們而死嗎……
執廢輕顫着眉毛,心裏築起的那道牆一點一點地被砸開,被推倒。
兩世以來,執廢只為了一個人而死,那時候他不叫執廢,也沒有遇到母妃沐翺他們,如果沒有那場車禍,他會有一個安穩的工作、一個愛他的戀人、一個雖然小卻溫暖的家……只是,家不複存,人已不再,生無可戀。
這樣的他,活着,又和死了有什麽區別。
不可否認,執廢那時候是恨殷無遙的。
他揭開了他藏了多年的傷疤。
那種疼痛只要輕輕一帶,就讓人傷得體無完膚,執廢努力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理由被他毫不客氣地擊碎毀滅,連一點自欺欺人都不留給他。
靜下心來之後,執廢才體會到那人的手段心思是何等的高明。
比如看穿了自己的僞裝,比如輕而易舉的用幾句話讓自己接受了太子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