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執廢的年是在光涯殿度過的。
手中的書冊攤開在某一頁,少年一手平放在肚子上,一手拿着書,微風将書頁輕輕吹起,更調皮地卷起少年的一縷發絲,雙眼合上的少年不知是夢到了什麽,嘴邊暈開淡淡的笑容,舒适地靠在太師椅上,頭微微偏到了一邊。
殷無遙踏進光涯殿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幅和諧的畫面。
陽光灑落在素白衣衫的少年身上,閃着淡淡金色的光芒,瑩潤的唇微微張開,像是要引人品嘗一般,殷無遙愣了一會兒,随即輕聲走近執廢,将快要掉落在地的書本拾起,匆匆掃過一眼那書的封面就随手扔到了案幾上。
那本書是殷無遙怕執廢覺得悶而叫人送過來的,一共有十幾本,琴棋書畫、天文地理、風俗人情無一不有,執廢似乎對外面的世界很感興趣,雖然可以看出他沒有離開宮裏的打算,但總讓人覺得有些寂寞。
或許那孩子承擔了太多人的情感和期待,漸漸變得讓人看不出他本來的希望。
雖然動作很輕,但還是驚醒了本就睡得不深的執廢,揉揉眼,執廢撐起身子向父皇問安,心裏奇怪他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剛下了朝,回來跟你一起用膳。”殷無遙似乎在笑,動手解下了身上還帶着雪花的披風,原本乘坐皇辇是不用擔心沾到雪片的,但殷無遙似乎更喜歡自己走過去,并不像執廢前世記憶中的那些窮兇極奢的帝王。
執廢順手接過了那件披風,挂在一邊,在他看來這些事情并沒有什麽,卻沒看到殷無遙望着他背影那一時的怔忪。
禦膳呈上後,所有的宮人們都無聲地退了出去,一方窄小的桌子,與天子寝宮的大氣豪邁完全不符,桌上的食物也都是尋常百姓家可見的饅頭鹹菜,殷無遙懶懶地坐下,看着執廢為他布菜。
自從聽了執廢那日脫口而出的家國理論之後,殷無遙就一直對尋常家庭的生活很感興趣,也只有執廢肯和他一邊啃着饅頭一邊說說話,換做執秦肯定第一個就要撤下這些食物。
執廢并不知道殷無遙想的這許多,他默默地咬着筷子,算他醒過來已經過去了多少天,不回去的話冷宮那邊的人會不會很擔心,他偷偷擡頭看了眼殷無遙,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會放自己回去。
殷無遙似乎感受到執廢的視線,夾了筷離執廢較遠的小菜,放到執廢碗裏,“病沒好,不許想着回去。”
随即,帝王帶着高深莫測的笑,“小七知道今天朝堂上都發生了什麽事嗎?”
執廢搖搖頭,他并不關心朝堂的事,皇子年滿十二歲可以上朝聽政,但執廢一次都沒有去過,他一個出身冷宮胸無大略的皇子也沒有必要去,每日樂得清閑不是很好。
殷無遙頗有些頭疼,與執廢相處的這段日子,可以看出他是真的不關心,不在乎,那些權術計謀争鬥他絲毫不理會,每日只在光涯殿看他的書,兩耳不聞窗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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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執廢既有他可愛之處,也有他可恨之處。
大概這是執廢那些兄弟們都能感覺到的,有時候看着執廢,會感覺并不是他們将執廢排除在外,而是執廢自己築了一道牆,将人拒之千裏之外。
殷無遙盯着執廢長長的、忽閃的睫毛,說:“今天朝堂上,群臣百官請求朕欽點儲君。”
就是請立太子。
執廢擡頭看着他,有些不解,歪着頭,太子人選不是過了年就要定下了麽,這是遲早的事情,對于執廢來說并沒有什麽驚喜,誰當太子,他是全不在乎的。
殷無遙笑着揉了揉執廢的頭頂,手心感觸到的柔順發絲讓他有些眷戀,那抹笑意漸漸變成了爽朗的笑聲,有些無奈,又有些寵溺,“你啊,你啊……竟毫不關心太子是誰?小七可知,方才朝堂之上,你大皇兄、二皇兄、三皇兄以及常相離太傅、宋景滿統領都力薦你,朕還是頭一次看到這幾股人意見相投,不假思索呢。”
執廢驚訝地看着皇帝,沒去注意那人的手掌已經順着發絲滑到了他的臉頰,語氣裏帶着不可思議,“這不是真的吧……”
殷無遙哈哈大笑,放開執廢,又恢複為那個高高在上的帝王,眼裏閃爍着深不可測的光芒,“小七有沒有想過,為什麽他們會一致薦你為太子人選?”
執廢還是搖頭,官場上的東西太複雜,他不願意想得太深,只是,他也不想做什麽太子,忙拉着那人的袖子問,“那你最後定下誰做太子了?”
眼角瞥到執廢纖長的手指拉住自己金黑龍袍的衣角,殷無遙眼裏閃過一絲看不明的光,盯着執廢黑如曜石的眸子,那雙純淨的眸子裏正映出自己的照影,一時讓他心跳差點漏了一拍,用邪魅的笑容掩飾住那一抹的驚慌,殷無遙懶懶地說,“唔……小七要是想做的話,這太子就讓小七來做吧。”
一絲惱怒從那雙黑眸裏呈現出來,“不要拿這種事情開玩笑!”
還是頭一次看見那對什麽都不感興趣毫不在乎的少年有這般的怒氣,微微鼓起的腮和略睜大的眼睛透着孩子氣,只有這時候,殷無遙才感覺那是一個有喜有怒的孩子,不經意地又伸出手去為他攏發,略帶輕柔的語氣,“自然還是仲兒,只是這麽早,朕擔心他還不能應付自如……”
那自然展露出父愛的神情,讓執廢愣了愣,随即化作一抹了然的笑容,只是眸子裏透出的寂寞還是讓殷無遙捕捉到了。
人人趨之若鹜的太子之高位,于執廢卻棄若敝履,殷無遙苦笑了下,不再說話,将碗裏快要涼掉的菜夾起吃了,卻覺得那菜吃起來沒什麽滋味。
宮裏忙着立太子的事宜,執廢的病也養得差不多了,餘毒早就清了,不過天氣寒冷,皇帝還是要求執廢過了冬才回去,用皇帝的話來說,大概就是“費了一番氣力,總不能再看見你倒下”。于是執廢等到開了春,天氣暖和一點的時候向殷無遙提出要搬回去,帝王當時在忙着看祭天的安排和國宴的禮單,也就沒有說什麽,算是默許了。
執廢收拾着他本來就沒幾樣東西的包袱,幾件父皇賞賜的衣服,還有那人帶來的一些書。
書是殷無遙讓人找來給自己解悶的,衣服則是身上穿的入不了帝王的眼,以住在光涯殿總不能穿得太寒酸了為由,讓司帛吏給執廢做了幾身衣裳,在光涯殿裏就穿着這些紋飾簡單卻用料奢侈的衣衫。
走出光涯殿,似乎連陽光了燦爛了許多,初春的空氣還是有些冷,但呼吸起來格外清新。
沐翺和聞涵接到消息,知道這天是執廢回去的日子,早早就在光涯殿外候着,心裏焦慮,怕又生了什麽變故,直到看見白雪融化得差不多的地方走出一位淡淡笑着的少年時,他們懸了個把月的一顆心,才真正落了地。
聞涵瘦了很多,眼睛下有明顯的黑眼圈,一看就知道這些日子以來他都沒有好好睡過,而沐翺的臉部線條越發的剛毅起來,薄薄的唇抿緊,微微皺着眉,一雙幽深的眸子看着執廢除了瘦了些以外,完好無損,這才露出了淺淺的笑意。
執廢小步跑到兩人面前,一個多月的養病,讓他的皮膚越發的晶瑩剔透,如上好美玉,淡淡的笑容卻讓人有怦然心動的感覺,“讓你們久等了,我們回家吧!”
像小時候那樣,一手牽起一人的手,兩個寬大的掌心包裹着少年略顯嬌小的手,三人的背影在陽光下漸漸拉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