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沐翺番外下 …
聞涵總在說,沐翺你的膽子越來越大了。
直呼主子姓名的人,這宮裏你還是第一個。
握住劍柄的手突然緊了一下,面部剛毅的線條多了一絲陰霾,沐翺嘴角揚起自信的笑,一招歸雁平沙卷起風塵枯葉簌簌作響,剛中帶柔,韌中取霸,心如止水,劍鋒帶着冷傲與熱血兩種互為相反卻不矛盾的兵器光澤,晃動的劍影反射着陽光,更添了一分肅殺之意。
如果直呼姓名就可以喚回那人的神志,沐翺又何嘗在乎多一個以下犯上的罪名。
長長的走廊,一望無盡頭,而蹒跚地扶着欄杆而走的執廢,卻是任他怎麽叫喚都沒有搭理過他。
指甲嵌入緊握的雙拳,那時的沐翺恨不得将這個孤獨無依的少年揉在懷中,卻驚訝于自己突如其來的想法,一時不知是憤還是驚,看着緩緩走回冷宮的執廢,無論他怎麽喊叫都無法讓他渙散的思緒喚回。
突如其來嗎……
也許,在很早以前,左胸口的位置上就已經被那人占去了。
擡頭看着陽光,沐翺嘴上銜了一根嫩草,草兒随着微風輕輕搖晃,就像在笑他一副苦惱的模樣。
深秋的略顯蕭條,沐翺十九歲這年的秋天,當百花枯盡菊花獨妍的時候,他見到了一別十多年未見的哥哥。
已經過去多久了,久到沐翺連以前的名字都忘記了,當那人穿着銀光閃閃的戰甲走向他的時候,恍然如夢,相似的臉上熟悉的感覺,與記憶重合,男人渾厚有力的聲音老遠就傳來了,“三弟!”
楊甫議快步上前用力抱住了個子抽得跟他差不多高的弟弟,沐翺眨了眨眼,随即笑開,還像小時候那般叫他一聲“大哥”。
沐翺從來沒想過這輩子還能再見到自己大哥的,将士打扮的大哥英武非凡,讓沐翺心裏也滿是欣慰,楊甫議也将自己十餘年來遭遇的事情挑了大事跟沐翺說。
父親在行軍過程中積勞成疾故去,兄弟二人年輕力壯有勇有謀被老将軍看上,栽培成才。
聽到父親故去的消息沐翺兄弟二人臉色不禁黯了黯,但随即楊甫議爽朗一笑。
軍中的訓練苦中有樂,長途跋涉的戰役艱險磅礴,戰場上鼓聲如雷士氣如虹,號角吹起鳴金收兵大敗敵軍時的快慰,刀下連斬敵軍将領的自豪,無一不讓沐翺的心也跟着躍躍欲試,熱血沸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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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跟着王将軍入都,這次掃蕩山匪可謂是大獲全勝!将那幫為非作歹的賊子打的是屁滾尿流好不痛快!”說到盡興時,楊甫議還長笑幾聲,盡顯軍人豪放風采。
“王将軍讓我和你二哥以後都守在皇都,他把我們留給了大皇子,大皇子是仁義正直之人,我們也好生佩服。”說起大皇子的時候,楊甫議臉上總帶着自豪的神采。
而沐翺臉上的興奮卻淡了下來。
他還記得大皇子曾經讓什麽都沒做錯的執廢抄了一百遍的《禮劄》,每天抄得手都酸了,這種頑固不化之人,真不明白大哥怎麽會佩服他!
楊甫議還說,“不如三弟也跟我們一起侍奉大皇子吧。”
沐翺皺了皺眉頭,下撇的嘴角表現出他的不快,幹脆地拒絕了,“不可能!”
就算對方是自己的大哥,沐翺也聽不得有人對他的七殿下說半句不好聽的,“你再好好想一想……跟着七殿下是沒有前途的!”
楊甫議尚不清楚沐翺對執廢的感情,只單純的希望兄弟同富貴、共進退,神情不免着急,沐翺也急得臉紅,焦躁地對他吼道:“我再說一遍,不可能!要我背叛殿下投奔你們是不可能的!”
說完頭也不回的跑掉了。
他怕一激動起來,就算是親生兄弟他也會因沖動而拔劍相向。
若不是他過于專注于楊甫議的争執,憑他的武功,怎會沒在第一時間發現藏身在柱子後面的執廢。等他反應過來往回走的時候,卻又因為不想面對楊甫議而坐在了臺階上。
望着湛藍的天空,咬着嘴裏的草,聽見靠近他的熟悉的腳步聲。
後來他對執廢說,“我不會離開你。”
說好了,不會,離開你。
執仲來過冷宮之後,楊甫思也曾找過沐翺。
不同于性子有些呆板單純豪爽的大哥,沐翺的二哥更為豁達沉穩,他略打聽過執廢的事情,也知道沐翺鐵了心要跟着七殿下,雖然替沐翺有些不值,卻也沒有為難沐翺,兄弟二人對月當歌把酒言歡,不論成敗英雄,只談武學追求,很是一番快慰。
但兄弟之情若以權力作天平,只會讓人心下悲涼,唏噓不已。
執廢中毒倒下後,聞訊趕過去的沐翺和聞涵被攔在校場外不得進入,不知等了多少個時辰,腿都站麻了,見自己的兩位兄長拖着疲憊的身軀從校場中走出,沐翺忙攔下二人,只求他們帶他進去看執廢一眼。
楊甫議面色猶豫,楊甫思則好言相勸,“這是陛下的旨意,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校場,現在還在清查刺客同謀,弟弟你就再等上一等吧。”
一連幾天,沐翺聽到的都是這些“再等等”“再過幾天吧”的敷衍的話,氣得他差點沒當場揪住衛兵們的衣襟揍暈他們強行進入。
冷宮裏是善良的沐妃日漸憔悴的身影,皇宮裏是權益之下的無情無心。
聽到執廢的毒緩解移入光涯殿,已是幾天之後。
沐翺不知道那些看上去喜歡着執廢的人們,都是如何“喜歡”他的。
他見過執仲吞吞吐吐面露尴尬之色的樣子為執廢送來禦冬的衣物,見過執語溫和儒雅地笑着與執廢品茶吟詩風花雪月,也見過殷無遙小心翼翼地守在床邊喂執廢喝藥,細心周到。
但他也看到執仲在朝堂之上支持用戎籬三王子來換邊疆三城而毫無猶豫,看到執語目光閃爍着不甘卻不作任何努力挽救局面,也看到那位帝王出爾反爾為帝王權術将執廢弄得身心俱疲。
這是他最不能原諒的地方。
他們,有什麽資格喜歡執廢,有什麽資格關心他,又有什麽資格讓那個脆弱的人再度傷痕累累!
思緒不斷變換,一轉經年,當年那個肉呼呼的小皇子也已經成長為翩翩少年了。
沐翺凝視着桃花樹下那抹纖細又專注的身影,眼裏帶着溫柔,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麽安靜地在一邊看着執廢了。
專注的人何止執廢,他自己不也是如此?殷無遙的腳步靠近之時沐翺才警惕地回神,手下意識地放在劍柄,穩穩按住,手心滲出的幾滴汗水卻是為了沒能迅速反應過來而懊悔,也因為殷無遙身手莫測而驚。
殷無遙只冷冷瞥了沐翺一眼,視線并未多做停留,執廢略微皺着眉,還在猶自研究着步伐的轉換,沒有注意到他的到來,差點又來了個左腳踩右腳,身體一晃,肩膀已被人扶住。
那人嘴角微微勾起,眼裏露出戲谑的光,白皙如玉俊秀完美的臉龐絲毫看不出年已而立,“較之日前進步了些,有幾個步子轉得過于生硬牽強,來,朕教你。”
“父皇?啊……”忽略執廢皺着眉頭眼裏那毫不掩飾的厭惡,殷無遙手腳并用地托起執廢的腰和手臂,帶動他将繁難的舞步一步不錯地跳了一遍,幾個轉身承繼的動作在他的指導下做得比以前都要熟練流暢。
殷無遙轉過頭看着站在不遠處的沐翺,一個強勢的眼神掃過去,沐翺不禁湧起一股寒意,盡管不願意,還是按照帝王的意思悄然離開了庭院。
一邊走遠,一邊還能聽到院中那兩人的對話。
“呵呵,朕帶你跳一遍,不是學得更快了?”
“兒臣自己可以,不勞父皇費心……”
“你是朕親立的太子,費這點心沒什麽。”
“還請父皇以國事為重……”
“太子的事不是國事是什麽?”
“……”
“這處要這樣走,點、轉、帶……對了。如何,不是比之前好多了?呵呵。”
沐翺能想象得到執廢無可奈何之下鼓着腮幫子任由對方的景象,绛朱薄唇微微撅起,就連主人也不自知,這些不易察覺的小動作有多可愛。
懾于殷無遙冰冷狠絕的眼神,那是沐翺第一次退縮,如果他真的如聞涵所說的大膽,說不定只要往前走一步,日後也會有所不同。
皇宮不是個太平的地方,住在端居宮裏短短的半個多月,沐翺解決了一批妄圖下毒傷害執廢的人。面對敵人,沐翺從不手軟,只是對着燭火看那跳動搖曳着的燭光時,皺起的眉如溝壑般深。
太子東宮的守衛單薄不說,甚至連大膽下毒的人都有,陛下對于端居宮裏發生的事情不可能不知,卻仍默許放任,想到這點,沐翺眼中的怒意更盛,而那默許了宮中肮髒手段的帝王,此時卻在執廢的寝宮中。
冰冷的劍光在月色下閃現,沐翺如鬼魅一般立在那人的面前,擡頭質問道:“你到底置他于何地?”
帝王眼裏是輕視更帶些邪魅的笑意,“朕這是在幫他。”
“幫他?!”沐翺睜大眼睛,甚至連手中的劍都微微晃動了一下。
帝王全然不察般盯着沐翺的臉,“皇宮可不是一個适合安慰過日子的地方,朕要讓小七絕了這念頭,宮人們或妒或恨,小七不可能看不到,他只是不去在乎而已,朕,就是要他看到,何謂殘酷無情。”
那仿佛能将人洞穿的森然目光,竟讓沐翺有種不戰而敗的挫敗感,“朕能看出來,你對小七的憤,和甘。”
憤怒他的不愛惜自己,憤怒他像個随時要消失的人,憤怒他很少為自己着想。
卻也甘之如饴的待在他身邊。
那一刻殷無遙轉身而去的背影,像個烙印一般留在沐翺的記憶中。
如果能讓殿下露出更多凡人的表情,或喜或怒,或嗔或怨,該是多好。
沐翺因殷無遙的那番話而心動了。
蕭妃到訪端居宮,距祭天大典還有兩天。盛裝華服的婦人扭着曼妙的身軀,眼中的怨毒較之從前更深刻,聞涵悄悄走到沐翺背後,告訴他這位妃子就是當初讓執廢被宮裏人嗤笑的蕭妃。
沐翺皺着眉,眼裏閃過一絲不屑。
美則美矣,全無靈魂。這句話正是用來形容這等女子的,心智已經不正常了,她來做什麽?
“太子冊立,本宮怎可不來道喜?”擡手就是一巴掌,想要趁距離近而抽到執廢臉上。
聞涵已經惱怒地要沖将過去,卻被沐翺攔住,瞪着一雙不可置信的眼,聞涵朝他低吼:“你要置殿下于何地!”
沐翺擡眼望去,卻沒有見到意想中的那一幕,蕭妃的手腕被執廢牢牢抓住,眼中平淡無波,卻掩不住一絲怒意,“東宮不是你可以随意動手的地方。”
皺起的眉卻擰着不松開,是還不習慣用強硬的方式對待別人,盡管面對的是執廢自己都十分厭惡的蕭妃。
蕭妃還想再說什麽壓壓執廢的話,而執廢眼中對她的排斥和憤怒,卻讓她再說不下去了。
被罰抄了将近一年的書,全是因為這因妒生恨的妃子,就算是逆來順受,心裏也不會心甘情願。
執廢不是聖人,不是善人,他怎麽會不生氣?
聞涵張着嘴巴看着執廢,像是在看陌生人。
而沐翺卻彎起嘴角,眼眸裏滿載着溫柔,就算他照着殷無遙的話去做也好,就算無意間已被帝王算計了也好,能看到這個樣子的殿下,心裏卻是安慰的。
至少,殿下不再和善可欺,以東宮地位堵上了三番兩次找麻煩的宮人們。
“沐翺,你覺得我變了嗎?”少年抱着雙膝,坐在石階上,眼裏有一絲寂寞。
沐翺溫柔地看着他的七殿下,伸手揉了揉那人的發,“這是好事。”
“嗯……”似乎若有所思,沐翺就沒有再去打擾他,有些事情還是要想清楚的才好,擡頭看着渺無邊際的藍天,沐翺雙手撐在地上,兩腳随意疊起,舒适地靠在石階上。
不經意側過頭,看見少年幹淨的臉上一抹釋然的笑。
天空一如既往的藍,春風拂面,人如桃花,笑容明麗。
祭天大典如期舉行,這天百花齊放,祭天禮壇上穿着端莊華麗的少年,金冠墨發,漆黑的一雙桃花眼,眸子流轉明亮的光華,小巧秀氣的鼻子,檀口輕開,口中念着早就拟好的祭辭,上三柱嬰孩手臂粗細的香,焚香的青煙順着風散開,萦繞在少年身邊,如幻如霧。
然後雙臂展開,舞動衣袖,腳步行雲流水,配合着低音莊嚴如鐘的鼓聲,陪襯着祭壇之下恭恭敬敬的文武百官,他如鳳凰般耀眼。
沐翺癡癡地看着那人,眸中斂去了平日的厲芒,徒增了柔光。
不知道這一次祭天之後,又有多少人會将視線留在執廢身上。
沐翺看到,站在百官群臣前面,距離祭壇只幾步之遙,一身金紅龍袍的年輕帝王,眼裏霸道的目光。
攥緊了雙拳,沐翺瞪着那人,以及那人身後目光各異的皇子們。
執仲的眼裏臉上全是對執廢的驚豔,直勾勾的眼神,看了真讓人厭煩。
月牙白勾勒金色簡筆牡丹長袍的執語則露出儒雅風流的笑容,執廢看過去的時候還露出了溫柔而令人沉溺的神情,只不過執廢是錯愕于儀式的順序與太傅教習的地方略有不同,并未注意到他,只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一步步邁上臺階的帝王。
殷無遙手中拿着的是歷代先皇為太子打造的東宮玉牌,只有玉牌在身才是真正的太子,每朝都是如此,執廢呆呆地看着殷無遙靠近他,然後伸手為執廢佩戴上那通體瑩白的玉,有些不知所措。
按照順序,執廢應該在跳完祈暝之舞後用弓箭射中臺階下豎好的靶子,彰顯太子的能力,不過是些走場面的形式罷了,開疆皇帝好戰尚武,才有了這個習俗。
而現在,卻是殷無遙親自登壇為執廢佩玉,別說是執廢,就連臺下的大臣們也驚得目瞪口呆。
玉牌是在儀式最後由宮人呈上的,沒必要勞駕帝王啊。
朝臣們搖搖頭,他們知道皇帝有心血來潮的喜好,雖然有點專斷獨行,但從未影響過國運民生,也只能由着帝王任性,史官們戰戰兢兢,不知眼前這幕如何下筆,沐翺全都看在眼裏,嗤笑一聲。
殷無遙低頭跟執廢說着什麽,執廢聽後,眉毛皺得更深,可臉上卻泛起了淡淡的紅色。
随即,皇帝一笑,轉身以洪亮的嗓音當衆宣布,“我大周的太子,殷執廢!”
在場有許多低階的士兵們熱血沸騰,歡呼雀躍。
那是糅合了內功的,沐翺看着一臉自信與張揚的殷無遙,帝王內力的深厚就連他也測探不得,只要他稍加內力,就連說出來的話都能振奮人心。
真正是随心所欲,玩弄天下于鼓掌之間。
忿忿地揮着劍,沐翺回到端居宮,對着那棵桃樹就是一陣淩厲的劍招,紛紛揚揚的花瓣被劍氣震落,又被撕裂,庭院裏一時溢滿了芳香,落紅随風飛舞,美景如斯,沐翺卻沒有任何心情。
他必須變得更強、更強!
強到足以保護殿下,足以與那人抗衡。
沐翺仰頭,孤鷹掠空,而那人如天空一般高遠,遙不可及,手中的劍再怎麽磨砺也比不上他的一句話、一個動作,甚至是一道目光。
差得太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