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沐翺進屋的時候,就看見執廢将頭埋在被子裏無聲地哭,他顫抖着的肩膀似乎承受了這個年齡不應該有的沉重,他想走過去安慰,卻發現自己無法靠近一步。
沐翺是個驕傲的人。
他是士族出身,父親是原工部侍郎,朝廷徹查六部一起複雜的貪污案時受到了牽連,全家被抄,父親被流放,母親被賣到了勾欄院,因大起大落悲痛過度藥石無救,沒多久就死了。家裏還有兩個哥哥也被送進軍營裏當兵,做的是最低等的步兵,而他看似還算好的,送進了宮,沒有人知道他每天過的都是怎樣的日子。
四更起床習武,每天只有兩頓飯,閑時不斷被周圍的人排擠也不斷排擠着周圍的人,一同接受訓練的人有那麽多,而皇子則區區幾個,命好的就能得到皇子們青眼有加收做侍衛,命不好的只等十一歲一過就淨身做內侍,也就是太監。
沐翺過了這個冬天就是十一歲了。
他去年被二皇子執秦看中做了二皇子的護衛,可沒過幾天就被遣了回去,相貌妖嬈的二皇子根本沒把他當做侍衛,處處軟聲細語地挑逗着他,用尖刻的言語諷刺着他,當個寵物一樣玩弄着他,最後沐翺狠狠地罵了二皇子一頓又被陛下的影衛狠狠打了一頓扔回去。
“留他一命,看在他那張臉上,”二皇子執秦珠圓玉潤的唇流瀉出一句這樣讓他求死不得的話,“要是過了十一歲還沒有人要,就讓他來我宮裏伺候,以內侍的身份,呵……”
第一次這麽痛恨自己的長相,清秀俊美的臉上只有死人的慘白。
然後他活着,就和死了差不多,每天都将自己投入過度的訓練量裏,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大抵是不願随了二皇子的願吧。
直到那個人帶走了他,還給了他名字。
思緒回轉,沐翺走到執廢的床邊,将哭得昏天黑地的孩子抱進自己懷裏,見執廢只是愣了愣,并沒有拒絕他,不知為什麽,心裏覺得有些高興,于是就這樣抱着那個孩子,坐了好久好久。
沐翺也想過,如果執廢問起自己當初被抛棄的過程,就全部都告訴他,如果他對這些好奇的話。
哭花了的小臉終于揚了起來,執廢淚眼婆娑地看着沐翺,道了聲:“謝謝。”
沐翺點了點頭,他一向惜墨如金,也不怎麽懂得安慰人的話,便不多說,只看着對方。
執廢粉粉嫩嫩的小拳頭緊了緊又松開,“以後不會再這般哭了。”
“殿下,你很難過?”沐翺小心翼翼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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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都算是上輩子的事情了,還一直耿耿于懷,套用一句夫子“大丈夫心懷天下”的話,執廢只覺得自己還是不夠堅強,他哭得狠累,背又靠在沐翺身上,想着自己以後要變堅強,想着沐翺的心結不知道解了沒有,想着明天回太學的時候要檢查背書,想着聞涵還沒有回來,母妃和綠芳現在還擔心着自己的身體……黑暗像沉沉的石頭重重地壓下來,迷迷糊糊之間,執廢閉上了眼睛。
過不一會,沐翺輕手輕腳地扳過執廢的小身子,确認他已經睡熟了,才放心地将他放在床上,伸手去拿過被子來給執廢蓋,觸手卻是一片濕濕黏黏的感覺,回想起進屋時看到的那一幕,心髒就像被什麽揪緊了似的,沐翺換下那床被子,又重新拿過自己的被子給執廢蓋上,細心地為執廢壓了被角,手指不經意滑過執廢白嫩的頸子時,還能感覺到孩子特有的溫熱氣息。
馳驟宮是個大園子,園子裏有多處小院子,每一處都沒有名字,冷宮裏的女人們相互稱呼的時候也只會說“沐妃的院子”“XX妃的院子”,在母妃和執廢的院子裏,有個種菜的小後院,母妃托宮裏的小太監們帶了些瓜菜的種子和禦膳房的一只老透了的母雞,那只母雞來的時候還是奄奄一息的,經過綠芳的悉心照料,居然還能再下蛋,每天還會學着公雞早晨叫喚幾聲報時,真是夠新鮮的。
母妃則說,萬物都是有靈性的。
沐妃和執廢的院子裏,除了那個小後院,還有三個房間和一個小廳堂,沐妃平日裏的繡工就是在廳子裏做的,一家人吃飯也是在那裏。一間書房,執廢上學以後就搬離了沐妃的房間,到書房去住,綠芳和沐妃一間房,原來綠芳的房間則收拾出來給聞涵和沐翺,生火做飯都在空曠的前院,幾個人合力搭了一個小棚子,用泥土圍了個爐子。
等執廢再次醒來的時候,聞涵已經回來了。
聞涵立在廳子裏,雙手背在身後,蒼白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臉色也是煞白的,單薄的身軀仿佛一碰就會倒下,沐妃和綠芳勸了好久都不見他說話,沒辦法才叫起了執廢。
執廢一聽,馬上下了床,鞋子都來不及穿便跑到了廳子,見聞涵一身的髒污,雙肩還在顫抖,像是極力隐藏着什麽,看見執廢,眼裏閃過一絲光,随即雙眸又垂了下來,見執廢光着的一雙白玉足,不禁皺起了眉。
執廢小喘着氣走過去,越走越急,聞涵還來不及退後,就被執廢一把撲了上去,兩人都差點站不住,聞涵下意識地伸出手來接住執廢,才好不容易穩住了小主子,兩人重心朝後坐了在地上,在聞涵檢查着執廢哪裏受了傷的時候,只見執廢抓着自己的兩手,攤開了手掌。
一雙原本好好手此時遍布一道道赤紅的痕跡,有的結了痂,有的還在簌簌冒着血珠子,執廢兩條眉毛都糾到一起了,聞涵立馬将手往回抽,可哪裏想到執廢小小年紀這麽大的力氣,一時間也掙脫不開,那雙烏黑明亮的眸子緊緊盯着聞涵手上的一道道鞭痕,抓住聞涵的手又不自覺地加了些力道。
“殿下……臣、沒……事。”聞涵忍着痛楚,還不忘扯了個笑出來。
大大的桃花眼裏氤氲着水汽,執廢有些心疼地想到,不過是個七歲的孩子,竟下得去這個狠心的手,第一次見到身邊的人受了傷,執廢很是生氣,他自己受傷生病倒還沒那麽大的火氣過,這才被怒意蒙了雙眼,胸口劇烈地一起一伏,沐妃擔心地上前,柔聲安慰着兩個孩子,命綠芳去屋裏取來金創藥,細細地為聞涵上了藥,一雙好好的手只怕三天不能握筆了。
執廢抿着唇一語不發地看着沐妃為聞涵上藥,沐翺去房裏取來了鞋子為執廢穿上,看到執廢願意乖乖地讓自己動作,沐翺舒了一口氣,怕執廢想不開的心終于放下。
藥上好了,沐妃還不忘幫聞涵吹了吹,讓藥性充分滲透。忙完這些,沐妃看了看日頭,已經接近晌午了,便喚了綠芳去做飯,綠芳好奇聞涵受傷而歸的事,可又任務在身,只得一步三回頭般看着廳子裏的三個孩子,沐妃笑着點了點綠芳的鼻子,“都多大的人了。”
綠芳吐了吐舌頭,“娘娘不也好奇麽?”
沐妃順着綠芳的視線看過去,露出欣慰的笑,“反正遲些廢兒也會跟我說的,不急于這一時。”說罷提起裙子去後院摘瓜果。
聞涵站起身,恭恭敬敬地低着頭,一語不發。
執廢難得的火氣不僅沒消,反而更盛,他等着聞涵說話,可對方跟一塊木頭似的,有什麽都往心裏埋,僵持了好一會兒,實在沒辦法,執廢只有問他,“你的手是怎麽回事?”
聞涵垂下眼簾,避開執廢的目光。
沐翺站在一旁,臉色如常,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是夫子打的,對不對?”清脆的童音裏隐隐透着幾分生病時落下的沙啞和對怒火的隐忍,執廢目光灼灼地盯着那雙握起拳頭的手,掌心是傷痕累累的,根本不應該這麽用力握拳,那是多大的委屈,讓一個有些木讷的孩子硬是倔強地忍了下來。
果然,在執廢說出了“夫子”的時候,聞涵的眼神出現了一瞬間的動搖,雖然短暫,還是被執廢看得清清楚楚。
“為什麽?”執廢盯着聞涵的臉,聞涵明顯地動搖了,眼裏閃過猶豫,嘴巴也張張合合,想要說出來,卻又固執地把到了嘴邊的話再吞回去,将執廢良好的耐心磨得一點不剩,“你不說,我自去找夫子,讓他告訴我。”
“不!”聞涵猛地擡起頭,對上執廢那雙堅定的黑曜石般的眼眸,嘆了口氣,用手背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露出一雙紅紅的兔子眼,才道,“臣去、為殿下告假……夫子說今日要檢查背書,既然、既然七殿下不在,就由他的伴讀……”
說到後面,竟是泣不成聲,聞涵咚的一聲跪了下來,“殿下!殿下……聞涵背不出來丢了殿下的面子……您懲罰小的吧!您對小的這樣好,小的卻……小的已經沒有任何顏面再留在您身邊了……”聞涵一邊說,一邊又在地上磕了幾個頭,根本不敢去看執廢的臉。
經過聞涵斷斷續續的自我檢讨一般的敘述,執廢總算是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無非是夫子故意刁難執廢的伴讀,見他背不出來就狠狠地懲罰了他,用教鞭使力抽了聞涵的掌心幾十下,然後痛心疾首地讓聞涵回去敦促七殿下用心學習雲雲,自然,聞涵挨打稱了不少人的心,那些瞧不起執廢的皇子和他們的伴讀們無不幸災樂禍落井下石。
執廢很生氣,他生氣有這樣一個偏心的夫子,背不出書來的并不止聞涵一個,聞涵整夜為了照顧自己哪裏有時間去看書,分明是存心刁難,可礙着對方是夫子,是長輩,聞涵又是一個不受寵的冷宮裏的皇子的伴讀,有誰會給他好臉色看,他又怎麽能在那群人面前擡起頭來?
但是讓執廢更生氣的是,聞涵這小子竟然什麽都攬在身上,不逼問他,就不打算說出來,他什麽都沒做錯,為什麽要這樣隐忍?
所以執廢并沒有馬上扶聞涵起來,他冷冷地看着地板,小小的拳頭緊緊捏着。
“殿下……”一邊的沐翺出聲提醒執廢,再不阻止聞涵,這固執的小子就要就要自己磕暈了。
執廢這才蹲下來,雙手壓在聞涵的肩膀上,用力推倒了他,聞涵猝不及防,仰面倒下,睜着一雙驚訝又不解的眼睛,“你讓我懲罰,我都還沒動手呢,你自己就懲罰自己了,還有沒有把我放在眼裏?!”
執廢這一吼,讓聞涵沐翺兩人同時愣住,他們的小主子一向溫和安靜又恬淡,從來沒見過殿下這麽生氣的樣子。
聞涵動了動唇,臉上的淚痕從橫交錯,哭得稀裏嘩啦,執廢又推了他一把,因為他從來沒有對別人動粗的經驗,不會打人,情急之下只能推搡,“你再哭,再哭我真的不要你了……”說着說着,執廢竟也動了情,聲音裏多了幾分哭腔。
聞涵聽了馬上止住了哭意,他雖然嘴上求執廢趕走他,實際心裏是不願意離開他的,小主子那麽好,他這兩天待在馳驟宮裏的日子比在家還要快活,他又如何舍得看見小主子哭呢。
見聞涵不哭不鬧了,執廢滿意地點點頭,用袖子擦了擦聞涵臉上的淚痕,“不要哭了,你沒有錯,以後我不會再讓夫子打你了。”
眼珠子轉了轉,執廢又板起面孔佯作生氣道,“說了我們沒有主仆之分,轉眼你就忘了,我很生氣,你好好反省反省。”說完轉身回了書房。
沐翺彎起嘴角在聞涵旁邊蹲下身來,“想要保護好他,就要讓自己變得更強,強到不會讓他擔心,你确實該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