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離下午的騎射課還有兩個時辰,執廢和聞涵與在門口等了好久的沐翺一起在太學院的葡萄架下用午膳。午膳是母妃一手準備的家庭式菜肴,簡單又美味,三個孩子每個人都有一份,平等對待,端着食盒坐在樹蔭底下,真有種野餐的感覺,執廢看着兩個少年在碗裏扒拉扒拉的樣子,舒心地笑了起來。
沐翺的吃相不若聞涵的斯文,他從小習武也沒怎麽學宮規,吃相還真是……粗犷。
雖然這麽想,執廢卻不打算說出來,沐翺還是大大咧咧的好,要他斯文豈不是比要他的命還難受?這麽想着,見到沐翺嘴角沾的飯粒,忍不住伸手捏了下來,“慢點吃,沒人跟你搶啊,不夠我這裏還有。”沐翺的臉有些紅,怔怔地看着執廢,傻傻的樣子哪裏還有初見時候的輕佻,執廢笑着湊過去把碗裏的菜飯分了一些給他。
“殿、殿下……小的不能吃殿下的飯……”沐翺頗為難地推搪,他不敢真的推開執廢的手,沒辦法只好向聞涵目光求助。
聞涵也唯唯諾諾地勸執廢。
“我吃不來這麽多,你不吃,母妃的心血不是要浪費?”執廢不管兩人的阻攔,反正這裏還是他說了算,“還有不要自稱‘小的’,要叫‘我’,母妃不是也讓我們像兄弟一樣相親相愛嗎?”
沐翺聞涵被執廢堵得沒話說,私下裏練習了好多遍才将稱呼問題解決了,執廢不喜歡他們比自己低人一等或者自己就高人一等的感覺,大概就算是重活幾次也不會習慣吧,沐妃也是平易近人,支持執廢的想法,就連綠芳雖然口上“奴婢奴婢”的,實際上最沒大沒小的就是她。
如果日子就這樣耗過去該多好,雖然身在帝王家,但要執廢憂心的家事國事天下事一件也無,每天悠然自得的,偶爾給皇兄們欺負欺負,聽夫子難得的兩句唠叨,或者聽宮人們的牆角,也不失為一種恬淡舒适的生活。
聞涵是伴讀,早上的課結束以後就可以不用陪着執廢了,可他不知道是一根筋還是保護欲作祟,竟也要跟着執廢去騎射課,當然,他是不能跟着上課的,只能在一旁遠看,而下午的課沐翺就能一展拳腳了,只不過他是被集中到旁邊的訓練場去訓練,和執廢這些皇子不能接觸。
執廢出生的時候先天不足,前世的父親是醫生,小時候體弱多病的莊閑曾經跟在父親屁股後面耳濡目染,也多少知道一些病理藥理,這一世的身體和前世一樣肺功能和氣管不好,很容易得哮喘病,一般執廢都會盡量避免大量的運動,三歲前只走走爬爬,倒沒生過什麽大病。
負責教皇子們騎射武功的是禁衛軍統領宋景滿,高高瘦瘦,皮膚經常年日曬而黝黑,肌肉飽滿結實,年約四十,看上去更像個文人學士,倒不似舞刀弄槍之輩。
執語、執默的身體虛弱在宮裏是早有耳聞的,宋景滿上課的時候就讓他們坐在樹底下觀看,偶爾讓他們紮紮馬步,也是在樹蔭下、屋檐下這些涼快的地方,倒是對執廢沒有額外寬容,一上來就是紮半個時辰的馬步。
先不說執廢的身體情況,單就是第一節課紮馬步紮半個時辰的在宮裏是聞所未聞,宋景滿是出了名的老滑頭,看不起出生卑微的皇子,反正作弄作弄他們還能讓上位者高興,有何不可,只要不玩死了就不算自己的錯。
當然,執廢是不可能紮夠一個時辰的馬步的,他最多就堅持了十分鐘,兩條腿就拼命打顫,站都站不穩,最後只好光榮加入樹蔭下休息二人組。
場上的執清執鑄兩兄弟雖不是同一母出,但感情卻很好,性子也活潑,對武學很有天賦,上蹦下串的,什麽兵器都想耍一耍,什麽功夫都想學一學,男孩子的天性就是好動,這情景讓執廢不禁想起了小時候一群小夥伴玩耍的情景。
小時候的莊閑是很少有身體好的時候的,身體好的時候他就會和小夥伴們做游戲,在草坪上玩捉迷藏、踢足球甚至只是追着跑,往往回家的時候才發現衣服褲子都沾了泥,臉上也都是汗津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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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廢找了個空地方坐了下來,不遠處執語手中握了一卷書在看,執默則瞪着黑不溜秋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自己。
執廢對他笑了笑。
似乎被執廢的笑容鼓勵,執默小心翼翼地靠了過去,不敢靠得太近,支支吾吾地想說什麽又不敢說,執廢好笑地看着他,最後沒辦法只好先開口,“四皇兄,是有什麽要跟執廢說的麽?”
“七、七皇弟……”小小胖胖的手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包,有點害羞地遞給了執廢,“給、給你……”
“給我的?”執廢有點驚訝,接過布包展開,是一塊杏仁核桃酥,不由得又擡起頭看了眼執默,“讓我吃?”
執默用力地點了兩下頭。
這是第一次收到來自“兄長們”的禮物,執廢在心裏小小感嘆了下,還好沒有成為衆矢之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讨厭自己的吧,拿起那塊核桃酥,一口一口地吃了起來。
因為很用心地吃,所以沒留意此時執默已經走遠了。
酉時将近,所有的皇子及侍衛們都可以下課了,執廢的肚子卻疼了起來。
沐翺離執廢最近,他一下課就奔到執廢身邊,見到年僅三歲的小主子捂着肚子在地上翻來覆去地打滾,一張小臉因痛苦扭曲在一起,衣服也被滾得都是泥巴,馬上就懵了,猛地回過神來立刻抱着執廢就朝冷宮奔去,出了校場在門口遇上聞涵,聞涵見了執廢的樣子也吓了好一跳,恨不能替他承受胃腸絞在一起的痛苦,小跑着跟上沐翺的步伐,還在一邊說着安慰執廢的話。
執廢只捂着肚子,他痛得滿頭大汗說不上話,肚子裏像是有幾把剪刀在剪他的內髒,咬牙哼哼着,痛感模糊了他的時間概念,只覺得夕陽下沐翺的影子很長,他縮在沐翺的懷裏,用力汲取他胸膛裏的溫暖。
一到馳驟宮,沐翺飛奔到他們的“小家”,一進門就大喊“娘娘!娘娘!”“綠芳快來!”。
沐妃和綠芳聽見這一聲聲的喊叫都吓壞了,連忙從房間裏出來,就看見軟榻上的執廢忍痛的表情,雙雙驚叫了一聲,綠芳拉着聞涵去請太醫,沐妃和沐翺則一人換下執廢的衣裳,一人抱着他上了床,用厚厚的棉被蓋住他。沐翺将執廢半坐着支起身,背靠在他身上,沐妃喂了些溫開水給執廢,小臉上痛苦的表情似乎減了一些,又将人平躺放好,在屋裏等着太醫。
綠芳和太醫來的時候就看見在屋裏來回踱步的沐翺和坐在床邊憂心忡忡的沐妃,神态倨傲的太醫慢慢騰騰地走到床邊,從被窩裏抓起執廢的小手把脈,又瞧了瞧執廢的臉色和舌苔,才撚着胡子說,“沒有大礙,不過是吃壞了肚子,以後莫要讓七殿下吃壞了的食物。老臣開張單,綠芳姑娘去太醫院配藥即可,這副藥每天兩次,一天一副,見好就停。待七殿下燒退了,給他煮點稀粥吃,這段時間忌葷腥。”
衆人聽了,一顆懸着的心才落下了地,配藥的忙着配藥,綠芳從袖口裏拿出幾個銀錢塞到了太醫手中,道了好幾聲謝謝,直到太醫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見手裏的這點銀子連平日裏喝酒的下酒菜都不夠,不禁有點做白工的感覺,但好歹也是這宮裏的禦醫,不好說什麽,只好象征性地收下了銀子,跨上醫箱便匆匆而去。
鬧了大半夜,沐妃禁不住綠芳的勸先回屋小睡了,綠芳也陪着她,沐翺和聞涵年紀雖小精力卻充沛,兩個小少年輪流守在藥爐子和執廢床前,當執廢醒來時,就看見聞涵趴在自己床邊打瞌睡的情景。
突如其來的肚子痛,執廢也多少猜出了一點原因,但轉念想那執默還是個小孩子,大概只是為了捉弄一下自己,便沒有打算将這件事說出去,悄悄喚醒了聞涵,執廢蒼白的小臉讓聞涵皺緊了眉,“殿下,你到底是吃了什麽?”
“沒什麽。”
“真的沒吃什麽?”聞涵有點疑惑。
“嗯……大概,我記不起來都吃過什麽了。”執廢只好含糊回答。
沐翺端着湯藥進來,黑乎乎苦兮兮的墨汁讓執廢的臉更加蒼白,難得地皺了皺秀氣的眉,為難地看着沐翺,“可以不要喝麽?”
“不喝好不了,殿下乖,不要任性。”沐翺學着綠芳的口吻,果然看見執廢的臉變了變,顫抖着的手要去接過沐翺手裏的碗,被沐翺躲了過去,坐在床邊,拿起白瓷的小勺,舀了一勺,放在唇邊吹了吹,才遞到執廢嘴邊,“喝吧。”
執廢只好取消了一口喝光的打算,一勺一勺地任沐翺喂着。
聞涵說,“明天的課不要去上了。”
“可是夫子明天檢查背書……”執廢這才想起來,回來以後還沒看過今天教的文章,就算是臨時背,也不一定背得下來。
“明天就算了,功課也不差這一天。”聞涵老氣橫秋地說。
執廢眨眨眼,只好聽話,誰讓他是病人呢?
第二天,着聞涵告了假,執廢就在床上安心地養病。沐妃一夜沒怎麽睡好,擔心兒子半夜裏渴了餓了,黎明剛至就爬起來給執廢做吃的,綠芳也頂着兩個黑眼圈,看起來就像熊貓,執廢費勁唇舌才好不容易又哄着沐妃和綠芳睡了回籠覺,這才捧起沐妃辛辛苦苦熬的稀粥喝了。
聞涵出了門,料想他也沒這麽快回來,就讓沐翺拿了書躺在床上看,沐翺什麽也沒說,放下書就到後院練劍了,唰唰唰地,在屋裏也聽得見。
執廢看着滿紙的之乎者也,恍然間像是回到了高三,一篇一篇的必考背誦啃下來,以前啃過的現在都在腦子裏鮮活了起來,他看着書,想起了《赤壁賦》一般的飄渺仙境,想起了《滕王閣序》裏的水天一色,想起了《離騷》裏的滿紙芳華……想起那個時候逼着自己默寫的同桌周郁。
有多久沒有想起過周郁了呢?
記憶裏那人陽光般的微笑毫無褪色,一如時隔多年以後他們在同一家公司實習時萍水相逢的理所當然。學生時代的感情是鐵杆純真的,他們相戀是在實習的時候,一杯咖啡,一罐茶葉,兩張電影票,公園裏的滑輪和小憩,街邊的三層冰淇淋,自助餐裏的水果拼盤……一樁樁一件件全都在腦子裏活了過來,那些被他埋藏在記憶角落裏的事,那個屬于“莊閑”的記憶,讓他忍不住打開記憶的閘門将這些洪水放了出來。
執廢發現自己的臉頰已經布滿了淚水,他慌忙用手背擦了擦,淚還在流,洶湧澎湃,絲毫不受控制。執廢這才真的慌了,抓住被子将眼淚往上面抹,還在流,還在流,他就索性将臉埋在被子裏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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