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脫離
翌日,等待着新婚兒女奉茶的靳涵兒,安世桓,皇上和太後,都沒能等來人,太後那邊派人到靳鳴佐那兒去詢問,靳鳴佐同樣也不知道為什麽,便也叫人去長公主那兒問問。
靳涵兒從昨夜起就一直心神不寧的,總覺得要發生什麽不好的事情,到了早上她也未能安下心來,如今女兒久久不回來敬茶,她便更加的焦慮不安,也不怕壞了規矩,獨自出宮去了鎮安王府,穆世桓也随着她一起。
到了王府,門口的家丁對他們行禮,兩人連忙進去找了個仆從問道:“你們王爺呢?還沒起嗎?”
仆從搖頭:“小人不知。”
現在都快酉時了,已然貴了早膳的時候很久,還在睡覺的話未免太不切實際,靳涵兒心裏的預感越來越不妙,顧不得禮數和尴尬,使勁拍打新房的門:“溪兒,溪兒你醒了嗎?現在都要大中午了,不可以再睡了,要起來用膳了,溪兒……”她像往日在女兒的房間前叫起貪睡的女兒用飯一樣。
安世桓有些別扭,拉拉他的袖子說道:“我們這樣算不算打擾小兩口啊,你也知道,新婚晚上确實……挺累的……”
靳涵兒瞪他一眼:“就算再晚,現下也該起了,皇上和太後都等着這一對新婚夫婦的敬茶,自古以來哪有這樣的規矩?”
安世桓啞口無言,确實這樣,他們新婚後的第二天很早就起了。
“溪兒!”靳涵兒不由得提高了聲音,聽得“吱呀一聲”房門開了,露出靳語塵的臉,精神并不好,眼窩深陷,周圍又青又黑。
他将門打開後一句話不說,默默回頭走幾步,退到一邊。靳涵兒和安世桓進來,看見榻上穿着整齊卻昏睡不醒的女兒,繁重的頭飾已經取下,胭脂還是那般紅豔,雙手安靜疊放在小腹上。
“溪兒她……她還在睡嗎?”靳涵兒隐隐約約知道了什麽,但她不願相信,她像往日一樣帶着沒有一絲生氣的語調自言自語道,“這孩子,就這樣,沒心沒肺的,什麽都不管,先前跟她說了那麽多規矩,她愣是一個沒記着,還這般我行我素,都多大個人了還貪睡。”
安世桓也知道發生了什麽,他呆滞着,沒适應過來發生了什麽,逃避式的不去想,同樣也在騙自己,這丫頭鬼的很,說不定下一刻就蹦起來,得意的說:“哈哈,你們又被我騙到了吧,我裝的像吧?”
靳語塵知道這兩人不願面對眼前的事實,只好跪在地上,說道:“溪兒她……服毒自盡了。”
靳涵兒再控制不住湧現的悲痛,快速走到安蓮溪的身邊,痛哭起來:“娘早該知道,早該知道你不對勁了,是娘的錯,娘沒能保護好你,我可憐的孩子……”
安世桓滿腔的悲傷化為一股難以平複的怒火,他大聲訓斥着跪在地上的靳語塵:“大婚之日,你就是這樣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妻子服毒自盡什麽都不做的嗎?混賬東西!你不會阻止她嗎?”
靳語塵低着頭,渾身都在顫抖,發出低沉而隐忍的抽泣聲,再次擡起頭來時早已淚流滿面,聲音嗚咽着說道:“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她在自己那杯交杯酒裏面下了毒……我也不想的,我不想她出事的,我,是我……是我無能,我是個廢物……我救不了她……她對我說,她好累,她想睡一覺,叫我,叫我不要吵她,不要離開她去外面找大夫,她讓我守着她……她要睡了,要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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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就這樣讓她去了嗎!混賬!”安世桓氣結,在房間裏走到尋找着什麽東西,拿起桌子上的喜秤,狠狠抽打在他的背上,“沒用的東西!連自己的妻子都守不住,廢物!我打死你!你還我女兒來!”
安世桓每一下都打得十分用力,靳語塵一聲不吭的受着,背上的痛清晰可見,挨了許多下之後臉色慘白,冷汗直留,他不是男子,身子的承受能力并不大,穆世桓這樣打他,無疑就是一種酷刑,打完以後傷口全都在背部,他又不能尋求太醫的幫助,更不能讓自己宮裏的人為自己上藥,只能自己來,藥塗不到的地方就只能繼續傷着。
“好了別打了!過來,我們帶女兒回家,這裏不是我們的家,溪兒不喜歡這裏。”靳涵兒雙目無神,但語氣裏是難以掩飾的悲傷,“我們回去吧,再也不要來京城了,讓皇上下诏,往後都免了我們必須趕來京城參加的大祭或是其他重大宴會。”
安世桓狠狠丢掉手裏的喜秤,上前将安蓮溪橫抱起來:“好,我們回家,再不來了。”
待人走後,靳語塵顫抖着松了一口氣,趴在地上,露出胳膊拚命要自己的手臂,背上火辣辣的疼,又有些粘稠,想必裂開了幾道口子,流了血。他不能叫出聲,再疼也要忍着,忍着。
消息傳到了靳鳴佐耳邊,他震驚的同時,更多的是無奈和蒼涼,安蓮溪死了,靳涵兒和穆世桓自此再不願入京,他壓着消息不敢讓太後知道。靳涵兒來見他,沒有多餘委婉的措辭,只是疲憊而又心灰意冷的對他說:“小佐,讓姐姐回家吧。”
靳鳴佐想說,這裏不就是他們的家嗎?他們是血濃于水的親人啊,就連生母也在這裏,為什麽還要回家?
但他不能說,身為帝王,為穩固朝政,這件事壓得越密越好,他只敢嘆一口氣,不敢過多的透露自己心底的哀傷:“回吧,日後長姐有什麽需要,捎信過來給我。我這個做弟弟的,必定竭盡所能。”
“不用,好好做你的帝王,安慶國的強盛由你來維護。”
靳鳴佐露出一抹慘淡的笑容:“望長姐一切安好。”
靳涵兒點點頭:“我走了,不要浩浩蕩蕩的車隊,讓溪兒睡得安穩一些。”
看着靳涵兒遠走的身影,靳鳴佐堵在心裏的傷痛隐隐發酵,聽聞靳語塵被打傷的消息,不知怎的,他竟撇開了所有的随從,獨自一人去了鎮安王府。
鎮安王府花了大半天撤除了所有的喜燈和喜紙,已經有些晚了,靳語塵自己上好藥,正想着要不要進宮請罪的時候下人就跑來報告,說是皇上來了。
靳語塵不敢怠慢,立馬出來迎接,靳鳴佐已經快要走到他卧室口了,看見靳語塵虛弱的樣子,說道:“你身上有傷,行禮就免了。”
剛要行禮的靳語塵生生停下了動作,将靳鳴佐迎自房內,吩咐下人去沏茶。
“語塵可有怪過父皇對你這般心狠和侮辱?”這次問話的靳鳴佐,沒有之前的試探和算計,他沒有帶随從過來,語氣裏滿是平淡。
靳語塵搖搖頭:“未曾怪過。”
靳鳴佐扯出一絲淡笑:“說實話吧,父皇不怪你,不是天下間所有男子都能忍受娶一個早已失了貞潔的女子,即便那是皇帝的親外甥女。”
靳語塵揣摩着靳鳴佐的話,觀察他的神情,最後選擇繼續裝懦弱:“溪兒是個惹人疼愛的女子,兒臣并未責怪過父皇,兒臣也說過日後要幫父皇排憂解難,如果這樣做能讓父皇消除愁緒,一切兒臣都是心甘情願的,未有半句怨言。”這個時候的靳鳴佐看起來很是孤寂,想必他來自己這裏,肯定不是來聽自己的抱怨的。
靳鳴佐失神的看着前方,心裏空落落的,也不管靳語塵說了什麽,自顧自的說道:“長姐要走了,她再不會回來了,她不要朕和太後了。”
靳語塵緘默,看來靳鳴佐是來倒苦水的,這就好辦了,他最好不要說太多的話,專心聽靳鳴佐說話就好了。
“朕記得小時候,父親總是罰朕不給朕飯吃,還叫朕餓着肚子到訓練營練習劍術,長姐就偷偷給朕送飯吃,被父親發現後,連累着長姐也受了罰,長姐被罰了半個多月的禁足令。”
“在家裏,朕是老三,二姐是得病病死的,長姐哭了很多天,日後對朕的照顧和疼愛,甚至比太後還要多,後來父親死在了戰場上,長姐便挑起了父親的擔子,督促我練劍讀書,有時候罰的比父親還要嚴厲,朕知道長姐是為了朕為了整個将軍府好。”
“之後朕登基做了皇帝,長姐後來也嫁了人,嫁的遠遠的,一年只會回來住幾天便又離開,朕很珍惜能和長姐一起生活的日子,深宮和朝堂上的事時常壓得朕喘不過氣,每日都要琢磨他人所出之言是否懷有他意,唯有在長姐面前,朕還可以做一回真正的自己。”
“可如今是朕傷了長姐的心,扼殺了長姐的希望,長姐将自己的所有都奉獻給了自己的親弟弟,結果她的親弟弟卻教出了一個禽獸不如的兒子,害死了長姐唯一的心頭肉……”靳鳴佐掩住面,閉上眼不讓眼淚流出來,“十幾年過去了,朕呆在所有人都羨慕向往的地方,可朕沒有一天過的歡快,朕總能想起年少時候和長姐一起讀書寫字的日子,太後在一旁給父親奉茶,二姐因病安安靜靜睡在朕和長姐身邊的日子。都已經回不去了,長姐走了,她不會再回來了,都是朕害的……”
靳語塵無動于衷,但還是保持着傾聽的姿态,眼神哀傷而又無奈,但他心裏卻是已經開始宣告,他成功了,如今靳鳴佐深夜來自己府邸,還不帶一人過來,說明靳鳴佐已經對自己完全卸下了防備,靳鳴佐的心已經稍稍偏向了自己這一邊。
“父皇不必難過,雖已有芥蒂産生,但漫漫人生路,沒什麽是歲月帶不走的東西,正如兒臣剛被關入宗人府那天,那時候的兒臣怨恨父皇的心思狠戾,發誓不會再原諒父皇,可當兒臣走出宗人府的那一刻,心裏想着的卻是想要見一見父皇,四年的歲月,父皇怎麽樣了呢?是不是因為朝政又憔悴瘦削了,還是因為偶爾夜深人靜時的惆悵而念起兒臣來,不論發生了多大的事,兒臣心裏再恨不起來,兒臣只有父皇一個親人,何必要沉溺于過去,困住兒臣自己,也傷透自己唯一的至親的心呢?”靳語塵語氣滄桑,再大的恨也會在漫長的歲月裏被消耗,坐在暗無天日的牢獄中,恨意和怒氣,只是一種多餘的對待無聊時候的打發。
雖然他的恨被他藏的很深,且從未消亡過一絲一毫。
靳鳴佐看着靳語塵淡漠而又略顯苦寡的神情,心裏湧起一股濃厚的悔意和酸楚:“語塵,這些年苦了你了,是父皇對不起你,往後父皇會把之間虧欠你的東西,一一補回于你。”
靳語塵再次搖頭:“父皇已經待兒臣很好了。”
靳鳴佐露出一絲釋懷的笑:“這幾日你都不要來上朝了,在府中好好修養,朕會派太醫院的院長親自來替你調理身子。”
“這……未免太過麻煩父皇了,父皇每日那般多的……”
“不要推脫了,朕說什麽,便是什麽。”
“是,謝父皇。”
送走靳鳴佐,靳語塵回到房中,并沒有滅燈入睡,而是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的細想着現在的時局要害,看來是要重新擺放棋局了。
多日後,長公主和穆英王帶了一小隊人和車馬回去,醜聞已經擴大無法挽回,靳鳴佐也不再欲蓋彌彰,一切聽從靳涵兒的要求,辦了一場小小的葬禮,然後下旨所有人都不可再提及此事。
靳鳴佐站在宮門遠處的道路中間,身邊一個太監端着一壺酒和一個酒杯,待得長公主一行人再無身影時他便親手為自己斟滿一杯酒,一飲而盡,他不能随意的出宮,只能一直站在這裏為長姐送行,太後得到消息直接病倒,靳鳴佐一夜之間好像蒼老了好幾歲那般孤寂蕭瑟。
最後他彎曲了身子,不再以皇帝的姿态自居,對着已經緊閉的宮門說道:“祝長姐,一路順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