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季琛不一會兒就下樓了。
他穿一件白色的羽絨服,半張臉埋在駝色的圍巾裏,顯得可憐又可愛。裴鯉遠遠瞥見他在樓道口張望,才想到自己占的停車位離季琛住的單元有段距離,又有落雪積在車頂,很不好認。
裴鯉下了車,朝着季琛揮揮手。除夕的街道張燈結彩,琳琅滿目,季琛卻很快就看到裴鯉,轉身向他走過來。
他們之間只有不到一百米的距離。
雪積到了小腿,季琛便只能慢慢地走。他的平衡感仍然受到藥物的影響,很容易打滑。裴鯉倒沒那麽多顧忌。他大步地跨過去,很快摟住了季琛的肩膀。
季琛畏寒,外套裹得十分厚實,裴鯉卻還是覺得單薄。他摟得更緊了些,随口抱怨道:“怎麽還是這麽瘦?”
季琛将圍巾拽下了一些,解釋道:“我的增重符合預期。”
裴鯉捏了捏他的肩膀:“還是那套兩周三斤的标準?依我看,兩周三十斤才叫達标。”
季琛現在養回來一點,跟大學比卻還是輕了三十多斤。裴鯉知道季琛的增重計劃是醫生拟定的,也明白他能照顧好自己,更是清楚季琛現在康複狀況良好。可到底季琛不在他身邊,多麽合乎人意的進展都會因為擔心而打個折扣。
季琛聞言一笑,又側頭瞟了他一眼:“借你吉言。”
裴鯉剛才鎖了車,現下攬着季琛又不怎麽想松手,路過車位的時候便視若無睹地越了過去。季琛随着他走出幾步,疑惑道:“我們去哪兒?”
裴鯉語塞。他四周打量一圈,猶豫道:“買年貨?”
季琛被他的遲疑口吻逗樂了:“好像是你約我下樓的。”
裴鯉摸了摸鼻子:“就是想見見你。”
裴鯉本來自認是光明正大的想念,不知怎麽說着說着就臉紅起來,心裏也頗為忐忑。他偷偷用餘光看身邊的人,只見季琛先是一挑眉,而後便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來。
自從他的“季琛論”裏出了抑郁症和告白這兩個特大意外,裴鯉再不敢自诩了解季琛了,原先的十拿九穩也退化成了七上八下。他等了一會兒仍不見季琛回神,便直截了當地問道:“想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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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琛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忽然停下腳步。裴鯉也跟着停步,順着季琛的目光望過去,發現他們停在了前些日子路過的商場門口。
“我在想……真的要去買年貨嗎?”
季琛看着玻璃門裏繞着扶梯拐了兩個彎的結賬隊伍,苦惱道。
最終他們還是去了商場,因為季琛想買一盆水仙。
季琛說,前幾年種的水仙都沒能趕上除夕開花,今年沒顧上種,倒剛巧可以買一盆已經開花的捎回去。
裴鯉回憶起季琛家的盆栽,心靈受到了震撼:“之前那些盆裏都是水仙?不是大蒜?”
季琛飛了他一眼,兀自站在商場門口做最後的心理鬥争。
裴鯉見他苦惱,自告奮勇道:“我去買,你等我一會兒。”
他原是想寬季琛的心,卻沒想到季琛聽了反而下定了決心。他施施然往商場走,邊走邊問:“你還能幫我幾次?”
……
裴鯉竟然不敢答。
商場裏溫暖如春,人流如織,不一會兒裴鯉就悶出了一頭的汗。他把大衣挂在左手手肘,右手強硬地攬着季琛的肩膀,生怕一不小心走丢了。
花卉部銷得很快,捧花都賣得只剩殘枝敗葉了。裴鯉撥開人群經過了被綁成各式各樣吉慶形狀的竹子和金錢橘,一路披荊斬棘,終于在标着玉玲珑的花盆前停下。
他把一直護在懷裏的季琛往前推了推,不确定道:“這是水仙吧?”
季琛蹲下研究了片刻:“像風信子。”
“風信子不是水仙嗎?”
“洋水仙。”
“那就是水仙吧。”
“……洋芋是芋頭嗎?”
“……不是嗎?”
“……”
最後裴鯉一錘定音:“能開花就行吧?”
季琛環顧一圈,的确只剩這麽一盆開着花的了。
裴鯉在季琛身邊蹲下,傾身湊過去聞了聞:“還挺好看的,就是不香。”
季琛打了個響指:“不香正好。”
他把花盆抱起來,往花卉部的收銀臺走去。前面排了十來個人,季琛便側頭與裴鯉聊起花來。他對花卉的了解僅限于水仙和鄭雪送的多肉,自然而然便聊到了裴鯉家那盆八千代。
裴鯉信誓旦旦地表示八千代長得很好,歡迎随時視察。
他不說還好,一說季琛倒真有點擔心:“你真的每天都澆水?”
裴鯉思索了片刻,猶豫道:“好像偶爾會忘。”
“偶爾?”
裴鯉竭力回憶:“……你走之後,澆過兩三次吧。”
季琛滿意了:“繼續保持。”
說話間他們已經排到了收銀臺前。季琛去結賬,裴鯉在他身後,先是專注打量那盆将開未開的風信子,瞧着瞧着,目光又不期然落到了季琛身上。
季琛的确在好轉。
現下的他仍是瘦,身體也不很好,卻遠不像三個月前剛回來時那樣形銷骨立,也會笑,也願意來人群中一遭了。
三個月以來的一切就像一場大夢,裴鯉眼見着季琛在泥沼地裏一路跌跌撞撞地走,他也一路提心吊膽地跟。不是不累,裴鯉卻絕不願放手,只恨不能以身相代。幸好到如今,季琛終于恢複了幾分生氣。
于是三個月來的一切都值得了。
季琛結完賬,抱着風信子花盆和一枝紅玫瑰走過來。注意到裴鯉的凝視,季琛只當他好奇那枝玫瑰,轉頭示意他背後的看板:“春節活動,買花送玫瑰。”
裴鯉還沒回神,盯着季琛心不在焉道:“又不是情人節,送什麽玫瑰。”
季琛一笑:“就因為不是情人節才送啊。情人節玫瑰多暢銷。”
兩人正好走到感應門前,門開的時候凜冽寒風直接灌了進來。季琛側身躲了一下,剛要走出去便覺得懷裏一空,裴鯉已将那盆風信子拿上了。
從商場到季琛家并不遠,他們很快就走到了。季琛在單元樓道裏停下,從裴鯉手裏接過花盆,微笑道謝。
裴鯉最聽不得季琛說謝謝。他下意識要反駁,轉念一想,幹脆伸手抽走了那枝玫瑰:“別謝,要謝就直接送謝禮啊。”
季琛沒答話。
寒冬凜冽,裴鯉不确定季琛臉頰的紅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別的,只覺得自己也跟着臉熱起來。他捏着玫瑰的手有些用力,刺透過塑料紙紮在手掌裏,卻一點也不覺得痛。
裴鯉怔怔地瞧着季琛,那句話就脫口而出:“不然我們試試吧。”
季琛猛地擡頭。
對上季琛的眼睛,裴鯉反而不好意思了。他錯開目光,望着不遠處的大紅燈籠穗兒,輕聲道:“我……好像也喜歡你。”
這句話半真半假。裴鯉剛說出口就感到一陣詭異的羞惱,搭在季琛圍巾的手掌都像過電一樣。他的脖子僵硬無比,徹底凝固在季琛的目光裏,耳朵卻敏銳地捕捉着季琛淺淺的呼吸聲,像等待考試結果一樣等待季琛的判決。
将心比心,裴鯉終于意識到自己長達一個月的沉默有多折磨人。
這份煎熬沒有持續很久。
季琛說:“‘試試’和‘好像’是不夠的。”
他聲音平靜,呼吸卻有點亂。裴鯉剛剛轉過頭來,季琛便抓住了他的雙肩,踮起腳,在他嘴唇上蜻蜓點水地親了一下。
在裴鯉來得及說任何話之前,季琛利落地關門轉身上樓,一句話都沒有留。
裴鯉獨自在長風中站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