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季琛的檢查結果沒有問題,醫生讓他預約了年後的檢查,表示下次複診不出意外就可以考慮結束定期複診了。季琛清楚自己的狀況,聞言只是肯定了判斷,心下欣喜,裴鯉卻是明顯松了口氣。
季琛看着裴鯉,感到好笑之餘,又有點心酸。
臨近新年,長期病人都急着來領藥回家過節,配藥處排起了長龍,裴鯉幹脆把季琛趕回了車裏。
季琛走開幾步之後回頭,便看見裴鯉站在隊伍裏左手插袋,右手展開藥方仔細地看。他的眉峰微微皺着,側臉好看得驚心動魄。
許是注意到季琛的目光,裴鯉忽然向這邊擡起頭。他準确地捉住季琛的視線,朝着季琛粲然一笑,又揮了揮手。季琛懂得他意思,便回以微笑,轉身向外走去。
門診臺階上鋪了防滑的地毯,未化的新雪積在毯上,被季琛一步步地踩出聲響。年底天黑得早,才四點多,天際已經陰沉下來。雲低低地壓在樓宇之上,似墜非墜的,總叫人提心吊膽。季琛走在這深雲下,忽然想起了年少的他自己。
他都記不起更小的他是什麽樣了,好似他的人生就開始在那個冰冷的冬日,此後便戴着罪,不得不竭力地償還。他甚至還尋求過宗教的庇護,可惜不夠篤誠,經歷與邏輯讓他無法用替代品唬弄他的心。
他需要一個救世主。多次慰藉與失望的循環之後他逐漸發現,救世主只能是他自己。
就連裴鯉也無法代勞。
雪總也不停。
裴鯉拎着塑料袋過來的時候,眉梢都是融化的雪水。他接過季琛遞來的紙巾胡亂地擦了一把,又把塑料袋擦幹了。
塑料袋裏是三周的藥,大大小小的藥盒藥瓶摞起來,像一座不怎麽可靠的小山。裴鯉照着醫囑估算着,将它們分成了一天天的分裝。季琛就在旁邊沉默地看着。雪落在車前蓋上,不一會兒就化了。
裴鯉終于分完了。他檢查了一遍,最後連着袋子一起遞給了季琛。
接下來就該送季琛回去了。
季琛沒說話,裴鯉便也不好開口。他徑直朝着市區開過去,不一會兒就繞過了季琛住的小區。
“請你吃飯。”裴鯉在季琛來得及開口反對之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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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季琛沒有反駁。
裴鯉把車停在他家樓下的火鍋店門口。
這又是上趕着不讨好的舉動。裴鯉側眼瞧了瞧季琛,見他面上平靜看不出端倪,心裏便有些窩火,又有些無端的難過。他将車子擺進停車位,剛要起身,卻被季琛按住了手背。
季琛沒有看他,只是将左手放在他握在方向盤的右手手背上。季琛的皮膚很白,又瘦,便顯得指節纖長。裴鯉瞧着那只手,一時移不開眼。
然後他聽見季琛說:“裴鯉,我不需要你照顧的。”
季琛握緊了裴鯉的手,又緩緩松開。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攤開的手掌上,聲音平靜地敘述着:“我很早就生病了。小時候還休學過一年。”
季琛在劉雲聲家受的的凍傷并不難治,只是痛。治療的時候還好些,會有護士喂止痛藥。治療結束之後,醫生雖然也開了藥,陳學碧卻因為怕損害他的智力而不讓他吃。
于是季琛只能忍着,時刻覺得骨子裏有蟲蟻在爬,疼得不止一次想過去死。
季琛渾身上下都是凍傷,手腳尤為嚴重,長期感覺過敏,連蹭在床單上都覺得痛。他太疼了,眼淚都要流幹,陳學碧也不能去抱,只能怔怔地在病床邊替他哭。
陳學碧時常安慰季琛,出院了就好了,會治好的。然而出院的時候,季琛還是疼得衣服都穿不了。陳學碧心軟,光是不讓季琛吃止痛藥就費盡了僅有的狠心,眼瞧着季琛再受折磨,塗藥的手抖得不停,眼淚全都融在藥膏裏。
這樣折騰過數次後,季琛便學會了自己給自己塗藥膏。他仍是痛,卻不出聲,只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嘴裏咬着枕頭邊,一邊痛得哭噎一邊弓着身子給自己塗藥。
季琛從劉家回來開始便十分害怕,時常做噩夢,陳學碧又因為他的凍傷不能陪他睡,心焦之下幹脆換了工作,帶着季琛搬回了她老家。季琛剛出院時連路都走不了,錯過了春季學期的轉學,只好休學了一年,專心養病。
陳學碧倉促找到的新工作并不忙,卻是嚴格的朝九晚五,她又時刻挂心着季琛,脾氣逐漸變差了。兼之凍傷的治療是個漫長的過程,次年冬天,季琛變得格外畏寒,稍有不慎凍傷就要複發,麻煩得很。重重壓力之下,陳學碧時常無緣無故地哭出聲來,邊摔杯子邊罵,一罵季琛早亡的父親,二罵劉雲聲造孽的父母,三罵無能的她自己。
她對季琛是很好的,怕傷着季琛,每回哭罵都先把他反鎖在房間裏。她在客廳哭,季琛便坐在房門後頭跟着劇烈地抽噎,也不知是因為疼還是因為害怕。
季琛知道陳學碧盼他快點康複,便一個冬天都窩在家裏,足不出戶,連帶着也不怎麽說話。偶爾幾次陳學碧說帶他出去玩,季琛瞧瞧凍傷痊愈後還未褪幹淨的大大小小的疤,都黯然拒絕了。
陳學碧沒有精力在乎那麽多,見他的凍傷沒有複發,便十分欣慰,漸漸地,也不再提讓季琛出門的事。
次年的春季學期,季琛終于去上學了。
季琛休學一年,原本應該上三年級,陳學碧覺得留級不好,又覺得小學課程不難,便将他安排在四年級。好在季琛基礎不錯,起初幾個月跟得吃力,卻沒有掉隊。一切都邁上正軌,陳學碧終于安心下來,卻意外發現原本開朗懂事的季琛變得沉默起來。
班主任來家訪過一次,話裏話外的意思都是季琛成績雖好,就是不跟小朋友們玩。陳學碧聞言便想到了劉雲聲,當着季琛面恨恨回應道說內向點也是好事。班主任明顯不同意這個觀點,卻也無能為力。
離開的時候,班主任又勸了幾句。具體說了什麽季琛也不記得了,似乎有一句是講他沒了父親,母親肯定要更辛苦些之類的。陳學碧當場就翻臉了。等班主任離開之後,陳學碧又把季琛鎖起來,歇斯底裏地發洩了一通。
季琛次日便在學校失蹤了。
老師們最後在教學樓頂樓的栅欄上找到了他。他坐在欄杆頂上,微微低着頭,一雙腿在半空中漫無目的地晃蕩。這個場面吓得追上來的老師們重話都不敢說一句,一邊好聲好氣地勸着,一邊報了警。
季琛是自己下來的,卻還是被班主任抖着聲拉去看了心理咨詢。那位咨詢師講了些“過去的終将過去”之類的老生常談,到底還是很負責地推薦季琛去精神科查一查。
陳學碧拒絕了。
她把整個學校從班主任到校長再到咨詢師都臭罵了一遍,決不相信她那麽優秀的琛琛會有精神病。她托人辦了轉學,讓季琛換了個學校,可畢竟這個縣級市不大,自殺又是個大事兒,新學校的老師早已被告知季琛的情況,久而久之,學生也都知道了。
季琛理所當然被孤立了。
陳學碧幾次三番被叫到學校,每次去過之後都會砸杯子哭泣。季琛看在眼裏,噩夢更加頻繁,而且漸漸在醒來之後仍然停留在恐懼裏。他想要實現陳學碧的期望,嘗試着在學校裏表現開朗的性格。
可孤立并不是那麽容易打破的。
季琛開始感到疲憊。
內向和呆滞是全然不同的。季琛的新班主任一直對他提心吊膽的,很快注意到了情況。她家訪幾次都未能讓陳學碧改主意,幹脆自己帶着季琛去了一趟醫院。陳學碧聞訊趕過來的時候,只看到那張白紙黑字的診療單。
季琛記得那天,陳學碧跪在地上,抱着他歇斯底裏地哭。被撕成碎末的診療單像六月飛雪一樣落下來,有些沾到季琛的肩膀上,又被風吹走了。
陳學碧到最後也沒接受季琛的病。
季琛有時候覺得她是在自欺欺人,因為她定期支付醫藥費,言談也收斂了很多,再沒有在季琛面前崩潰過。她對季琛一如既往地溫柔,卻始終不肯陪季琛去醫院,也不再在冬天季琛住院時陪床。
每個周三下午,季琛都會請假去醫院複診和領藥。學校去醫院是一條東西向的馬路,他走在路沿,落日随着他的腳步沉在路盡頭。
那時候季琛就意識到了。他不需要、也不該期盼任何人的援助。
他只能依靠他自己。
季琛一直盯着自己的手掌。他講得很平靜,也沒有側頭去看裴鯉的反應,直到忽然被裴鯉摟進懷裏。
裴鯉的大衣是絨面的,紮得他有點難受。季琛沒有掙紮。他的臉埋在裴鯉懷裏,聲音變得悶悶的:“謝謝你照顧我,裴鯉。很抱歉給你帶來這麽多麻煩。前陣子是我的錯。我太軟弱,舍不得走。其實我自己也可以好好活下去的。”
裴鯉充耳不聞。
季琛低聲道:“裴鯉,你在同情我嗎?”
誅心之論。
裴鯉抱得更緊了。季琛呼吸不暢,拿手推了推他的肩膀才被放開。
見裴鯉想要說話,季琛便擡手做了個停止的手勢。他看着裴鯉,認真道:“我說這些的意思你應該懂。”
季琛的目光太平靜,裴鯉含在舌尖的承諾都講不出口了。他平複了一下心情,幾度張口欲言,最後挑了個保守的說法:“我懂……但不是那樣的。不是你需要我,是我想要照顧你。你一定要跟我一筆一筆地算麽?那就從大學算起——”
季琛沉默了片刻,目光都溫柔起來。他輕聲說:“那不一樣的。我喜歡你啊,光看着你也開心。”
裴鯉的耳根子立刻燒了起來,一時間連倉促組織好的反駁言語都給忘了,只是翻來覆去地想一個究極謎題。
為什麽小琛這麽會講情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