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裴鯉知道他和季琛需要談一談。他沒想到的是,這場談話居然是從假期安排開始。
“……你找我談,就是談我什麽時候回家?”
裴鯉郁悶地蹲在沙發上,視線落在季琛的手機。
好像在某次他抱怨沒錢買齊合适的測試機做适配之後,季琛就開始用各種亂七八糟的新款國産安卓機了,而且機型和他自己的Nexus永遠不重複。明明不是那麽趕潮流的人,在此之前也一直因為嫌麻煩而把舊款手機用許多年的。
裴鯉開始懷疑是不是他和季琛的生活早就交織在一起了。
而他在此之前竟毫無所覺。
季琛标記好裴鯉說的日期。他察覺到裴鯉的視線。那視線輕于鴻毛,卻又因為他那難以訴諸于口的愧疚而變得重于千鈞。他被這重量壓低了聲音:“這對我很重要。”
“重要到要提前買回家的火車票?”裴鯉眉一擰,随口開了嘲諷。
“重要到決定我什麽時候搬走。”季琛平靜道。
“……”
在裴鯉爆發之前,季琛截住了他的反對:“你最近情緒很不好……是因為我吧。”
裴鯉心裏憋屈,話趕話地承認道:“沒錯!都是給你氣的。”他還想繼續搬走的話題,卻再次被季琛搶白。
“所以我不能留下。”季琛說。他的眼神寧靜平和,語調幾乎稱得上溫柔。
裴鯉為此愣了一下,皺起了眉。
“你很累。”
季琛的手指動了動。他想去摸摸裴鯉的眉毛,又不敢冒昧。他客觀地評判道:“你很焦慮、精神狀态也變差了。去年的你不會跟我吵架,更不可能在出租車上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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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都是我的錯。”
季琛越說越冷靜,心跳和緩,情緒穩定。他已将這段話演練過無數次,所有的心酸憤懑都在他說服自己的那一刻消失。他像是一只身不由己的刺猬,一朵花凋刺繁的玫瑰。他像是與一面名為愛的鏡子戰鬥的提線木偶。
他別無所求。
“我的病是會傳染的。也許不像真正的傳染病那麽嚴重,但足夠讓你變得不安、焦慮、疲憊,變得不快樂。”
季琛收回目光,垂眼盯着自己的手指,平靜道:“我已經自私得足夠久了,不該繼續拖累你。”
一片寂靜。時鐘與心跳聲一起爬進季琛的耳廓。
他聽到裴鯉沉沉的嘆氣聲。
裴鯉說:“小琛。”
季琛便望過去。
裴鯉正略顯糾結地看着他。
季琛總覺得裴鯉很擅長撒嬌。
他還記得大學時代軟院對戰經管的那場籃球賽。經管隊是校內賽的噩夢,就連坐板凳的都是體育生。對着這樣差距懸殊的比賽,裴鯉在去體育館的路上趴在季琛肩頭抱怨了好久。他的語調沮喪,眉梢也耷拉着,像是提不起精神的樣子,讓季琛的心都要揪起來了。
可是一上場,他就變成了太陽。他們輸得那樣慘,裴鯉仍然毫不介懷地大笑着擁抱每一個隊友。季琛能看見裴鯉向他走來時背後的光。
裴鯉悶聲道:“也許你說得對。但我不能同意。”
季琛沉默地看着他。
裴鯉像是在捋清思路,語速很慢:“你和陳彤旗都這麽說。那我看起來真的……狀态很糟糕?”不等季琛回答,他便自己續了下去:“就算那樣,也不是你害的。飛訊絕對要占大頭。”
這個結論換來季琛滋味難辨的一笑。
裴鯉的這句話固然沒錯,可飛訊是他一生的事業,而季琛只是……一位朋友。他要如何心安理得地接受裴鯉這樣的付出呢。
裴鯉說:“我願意陪着你。你不是随便什麽‘典型重症抑郁患者’,小琛。我——”
他像是想說什麽,但終究沒說出來。季琛想那也許是一句“我擔心你”。裴鯉總是害怕這句話會帶給季琛太多負擔。
那麽季琛來替他說。
“你是擔心我?”
季琛試着彎了彎嘴角,卻總也沒法笑出合适的弧度。他說:“我沒事。你也看到了,我在逐漸康複,而且一直都很小心。我不會随随便便去死的。”
裴鯉從知道季琛的病起就很忌諱“死”字,聞言臉色一變。季琛看在眼裏,心中熨帖,又別有一種酸澀。他微微仰頭,直視着裴鯉:“我可以獨立地活下去。記得我跟你說起深圳的事情嗎?現在總不會比那時候更糟糕。”
裴鯉的眉蹙得更緊。他煩躁地一握拳:“那能一樣嗎。你那時候舉目無親,現在至少有我!”
季琛的視線從裴鯉手上擦過。他視若無睹地總結道:“所以你更不用擔心了。”
裴鯉憋了一會兒,反駁道:“怎麽可能!”
季琛靜候高見,可是裴鯉竟講不出更多了。
季琛松了口氣。
裴鯉總是有想法的那個人,季琛習慣性地慣着他,跟着他的腳步行動。可他也有自己的立場。
一旦季琛下定決心,裴鯉是從來沒有抵抗成功的記錄的。
季琛想起了他醒在醫院的那個早晨。他在北城竭盡所能地求生,積極配合一切治療活動,力求最快地恢複精神健康,哪怕腦子和身體為此被藥物擾得亂七八糟。
這都是值得的。
回北城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季琛不該在沉浸在錯誤裏,恣肆享受裴鯉的陪伴。那對裴鯉太不公平了。他理應抽身,不再殃及裴鯉,不再得寸進尺。
盡管這真的很難。
裴鯉也意識到自己掉坑了。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放軟語調道:“那至少讓我幫你訂房子。住在附近,也好照應,嗯?”
季琛不置可否。
裴鯉捏了捏自己的鼻梁,低聲道:“你說的那些……影響,肯定有辦法消除的,你別害怕。記得我喜歡的那個球員嗎?叫魔術師的那個。他的病那麽麻煩,家人也一樣全程看護下來了啊。小琛,你別推開我,我能學會的。”
他還想說些什麽,但最後只是瞪着季琛,顯然在為自己的退讓而不滿。他的眉毛緊緊地擰起來,所有的關心和揪心都被鎖在眉心的褶皺裏,嘴角抿得硬邦邦的,連腮幫子都鼓起來。
那個糾結的表情實在太可愛了,季琛心頭一動,又忍了下來。他安靜地聽裴鯉說完,思緒卻拉得很遠很遠。
按照他的設想,不出意外的話,這就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了。裴鯉帶給他一個溫柔的夢,他還給裴鯉一份安心的友誼。
然而這就是意外啊。他只是沒料到,裴鯉會這樣好。
裴鯉說的一切都那麽完美,讓他心生向往。
可惜他做不到。
季琛溫柔地一笑,看裴鯉就像在看一個夢:“不行的。”
他本來以為至少可以循序漸進地離開,事到臨頭卻發現,在這樣的裴鯉面前,一切敷衍都是不行的。
這一段并不屬于那些他在心中反複排演過多次的對話。季琛感覺到語言在逐漸脫離他的掌握,服藥時那種微妙的解脫感洋溢在他的腦海。一種施虐的快感馭使着他。季琛輕易地暴露了底牌。他知道接下來的話會傷害裴鯉,可他居然不想停。
“你知道我為什麽回北城嗎?”季琛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我不應該回來的,但是我舍不得你。”
季琛像是拿他沒辦法的樣子,軟聲道:“裴鯉,我喜歡你呀。”
看着裴鯉的神情從疑惑轉到震驚,季琛意識到自己剛剛犯下了又一個錯。他有些懊惱,有些愧疚,卻奇異地不怎麽後悔。
他打亂了自己的計劃,在正确優雅的謝幕之前做出了最滑稽的舉動——現在他不管是循序漸進地退出還是殺伐決斷地離開,都不可能是無聲無息的了。
他已經傷害了裴鯉。
裴鯉幹巴巴地叫了一聲小琛,卻沒有後文了。他看着季琛的眼神太過複雜,有那麽一瞬間,季琛幾乎以為他在祈求自己粉飾太平。
他是很願意配合裴鯉的,可裴鯉沒有問他是不是認真的,他也無從帶過。
漫長的尴尬橫亘在他們之間。
這都是因為季琛搞砸了。
裴鯉很快地打破了沉默,起身故作開朗地說要去睡了。季琛便也微笑着告別,假裝沒有注意到他幹澀的聲音和四處游弋的目光。
裴鯉的腳步聲近乎慌亂,季琛便體貼地沒有回頭。他只聽見裴鯉在灰溜溜地鑽回主卧之前,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我知道了。”
不等季琛想清楚這句話,就傳來了房門反鎖的聲音。
只有他們倆的時候,裴鯉從來不鎖門的。
鋪天蓋地的愧疚幾乎淹沒季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