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有時候……我覺得我已經死了。”
季琛知道自己在胡言亂語,但是他忽然不在乎了。
他已經犯了太多錯誤,并不差這一個。
他太冷了。
他只是想跟裴鯉說說話。
除了時不時的痙攣與抽噎,他的語氣平靜而決絕,聽起來就像他還在代理飛訊時空時一樣。
那時候他走上談判桌,為了裴鯉去對抗全世界,一切的對錯都在他們的對視中消散。
後來季琛才意識到,這也許是假的。
“我早就死掉了,”季琛說,“而你是假的。”
他緩慢地抽絲剝繭,規劃思緒。
他像是懸在高空,又像是漂浮在深海。
金色的陽光編織出纖細的絲線。
季琛仍在耳鳴。
裴鯉說了些什麽,話語湮沒在嘈雜的背景聲中。
現在季琛什麽都聽不出了。
“我總是做錯,”他說,“那我就不配遇到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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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琛的呼吸明顯地加劇,抽噎不那麽頻繁,但一次比一次痛苦。他抓住被單的右手繃起了青筋。
“我有點希望……能遇上小時候的自己。”
季琛說。
他的聲音開始顫抖,也許是因為痛苦:
“但我更高興——”
我能遇見你。
八
“你絕對是我的福星!”
裴鯉狠狠地把季琛抱離地轉了一圈,笑容明朗得陽光都要相形見绌。季琛漲紅了臉,卻沒有掙紮,由着裴鯉發洩積蓄了一個多月的壓力。
飛訊時空剛剛逃過了一場惡意收購。
天使投資人未經告知便溢價出售了其大部分股權,新股東成為大股東,同時飛訊時空的主要業務在市場上被大幅度打壓,幾乎所有渠道都被收緊,透出來的風聲都是這一個月不能推飛訊時空的産品。
公司流動資金暫時未枯竭,但産品推不出去,債務壓身也是遲早的事。管理層已經開始人心浮動,同時,尚未确認股權有效的新股東要求增資擴股。
一切過于順理成章,季琛隐約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敵意收購。
裴鯉的創業團隊大部分都是技術,對于融資細節并不敏感,很難理解季琛反對增資擴股的理由。鄭雪作為財務也時常被缺人的裴鯉拉過去當融資參考使,接觸得多,倒是能明白一點,但她根本沒有進入股東會。
鄭雪于是對季琛說:小琛,你去找裴哥。他是唯一一個無條件支持你的人。
而季琛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
季琛當然還是去找裴鯉了。
他帶着自己整理的所有數據、案例和條文,帶着一周沒有睡夠四十個小時的疲勞與神經衰弱,在他們那間十二平米的辦公室裏指着寬幅屏幕講了七個小時,直到華燈初上,窗外的天被染成紫紅。
裴鯉一直很耐心地聽。他不懂,便問季琛,逐字逐句地問。而季琛也逐字逐句地說。後來季琛嗓子啞了,裴鯉便暫停下來,沉默地翻動資料。
暖水壺添了兩次水,一次是裴鯉,一次是季琛。
結束的時候裴鯉把展示材料翻到末尾一頁,終于放松下來。他張開胳臂抻了個懶腰,順手勾住季琛的轉椅把人拉過來。
他一手繞過季琛的後頸搭在肩膀上,一手擡起揉了揉季琛的頭,認真道:“小琛,你知道的,即使不說這些,我也會站在你那邊。”
季琛覺得自己臉紅了。他垂着頭,低聲道:“我知道,我只是怕我做錯。”
季琛聽見裴鯉似是而非地嘆息了一聲:“你呀……”
季琛有些恐懼這是裴鯉埋怨他不信任的意思。但裴鯉只是站起來,爽朗笑着對他說今天去吃點好的。他将手摟在季琛的肩膀,玩笑般宣告接下來這個月都不得輕松了。
事實證明裴鯉是對的。
接下來這一個月他們忙得焦頭爛額。包括裴鯉自己帶出來的一個技術和一個産品經理,創業團隊裏一半技術入股的小股東都倒向了新股東。本來是效力待定的股權轉讓合同眼見要成為有效合同。
事情的轉機發生在兩周後。
季琛多方查證,終于發現了新股東與他們主要競品的絕對控股方同根同源的證據。這一結論讓飛訊時空最初的兩個技術都站回了裴鯉這邊。他們固然想要收益,但這收益不能以斷送飛訊的發展為代價。
季琛連夜準備了無效合同申訴,眼見着只差臨門一腳了,到底天不遂人願,由誰來行使優先購買權的問題又像陰雲一樣籠罩下來。
原先的天使投資已明确表示不打算繼續大量持股,裴鯉那邊的股東根本吞不下這突如其來的21%,臨時溝通的投資人都态度暧昧,顯然不看好他們撐過這一波渠道的壓力。
從最後一家風投公司出來的時候裴鯉特別沮喪。
他一副了無生趣的樣子,一只手翻來覆去地攪那一杯加了太多糖和奶,變得十分粘稠的咖啡,一只手撐着下巴,慘兮兮地看季琛。
他說,小琛啊,我好像不适合創業诶。
他說:其實我可以當個技術。
他說:我很厲害的,去投BAT也能拿好offer。
他說:小琛你再去念個碩士呗?我可以養着咱們倆。不怕,不怕。
裴鯉就這樣絮絮叨叨說了很多,看起來馬上就要投降,奔着安逸幸福的生活去了。
可最後,裴鯉說:不行。我不能就這麽認輸。
季琛看着裴鯉融化在夕陽裏的側臉。
那個人皺着眉,嘴角抿着硬邦邦的線條,臉上分明稚氣未脫,卻堅毅得像一座城牆。他的下巴颏有一道不明顯的暗色傷疤。那是上次聚餐時為了護着季琛而受的傷。季琛知道,裴鯉的左手臂有一道同樣來由,卻遠比這要深的傷口。
而裴鯉甚至沒跟他說過。
他只是在那裏,有時候散漫,有時候較真,有時候英勇到叫季琛心頭鹿撞。他只是在那裏,而季琛就感到暌違的安定。
他像是有用不完的熱情與活力,像是冷漠冬季的和煦暖陽,像季琛所能幻想到的最好最好。
于是季琛說:“我可以注資。”
季琛幾乎是沒過腦子便說出了那句話,直到話音出口才開始感到後怕。他的确有這個資金。錢的來源是幾乎是他的禁忌,季琛從來也沒打算過使用它。
然而過去的終将過去。
這是季琛最初約談的心理咨詢師說過的。那位心理咨詢師沒有醫師資格,診所也為了規避風險而寫成談話中心,他的話語大部分都像重複的雞湯。
但季琛就是記得這個。
過去的終将過去。而他希望裴鯉能成為他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