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裴鯉……”
季琛低聲念着這個名字,就像從痛苦的深淵裏絕望而平靜地注視一線天。
他不知道他有沒有把“我很想你”說出口。
他希望他說了,又有些害怕說錯。
季琛能聽到裴鯉在說話。他喜歡裴鯉的聲音,喜歡裴鯉的一切。
可那一切都不是他的。
季琛被懸在天淵間的峭壁上。
碎金的陽光。
有些遠。
有些冷。
字句在季琛的腦海裏打碎又重組。裴鯉焦急地說着些什麽。季琛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有。
他知道自己已經出現了幻覺,而裴鯉的聲音正微微顫着。
季琛蜷起了身體。
陽光忽遠忽近。他很冷。
詭異的咔嗒聲從身體內部傳來,季琛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牙關打顫的聲音。
他想告訴裴鯉這個奇異的發現,卻不經意弄丢了文字和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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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念着裴鯉的名字。
七
那時候季琛七歲。
他們班上有個洋娃娃一樣的小男孩兒,姓劉。似乎是叫做劉雲聲。
越好看的小孩兒越讨長輩喜歡,越被同齡人嫉妒,越不招人待見。劉雲聲身體不好,又啓蒙晚,不懂事,只是難過。
而小孩子是不可以難過的。
祝老師說,同學們也要照顧後進同學啊。
她環顧教室,将目光定格在季琛身上,微笑鼓勵道,班長要發揮帶頭作用哦。
所以季琛跟劉雲聲一起落入了深淵。
那是一次秋游。
說是秋游,其實已經立冬了。孩子們裹得厚厚的排隊上火車,去省會博物館看展覽。
火車是綠皮慢車,每站都停。到了那些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小站時,火車要添鍋爐水,停的時間更久些,皮的孩子們偶爾會竄到站臺上。
季琛在研究兒童雜志的縱橫字謎的間隙偶然一瞥,便看見班裏幾個孩子圍着劉雲聲站着。劉雲聲不常有這待遇,受寵若驚,懵懵懂懂地直點頭。
等季琛解完最後一個空時,劉雲聲就不見了。
季琛跟下了火車,找了一圈才看見已經鑽出了站臺圍欄的劉雲聲。他孤零零站在半裏外的草垛後,凍得嘴唇烏紫。
季琛問他藏在這兒幹嘛。
劉雲聲眨着漂亮的大眼睛說,有人要跟他玩捉迷藏呢。
季琛說:他們騙你的。我們回去吧。
劉雲聲就難過起來。他垂着眼,默默地點了頭,跟着季琛轉過車站。
而火車已經開走了。
季琛跟劉雲聲一起被留在了站臺上。
零下七度,黑壓壓的雲,天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黑下去。荒地裏倒伏着野草,舉目荒原,狂風吹得季琛的羽絨服獵獵作響。
寒冷擁有一切,而季琛只有三百塊錢,和一個笨笨的劉雲聲。
他們很快就凍得發抖了。
季琛笨拙地抱住劉雲聲,試圖用身體為彼此取暖,但事實證明這沒什麽作用。他把最近的草垛抱到站臺的柱子後面,讓劉雲聲坐在兩堆草垛中間,又拆開一垛的麻繩,用草稈圍成一個小小的城堡,再捆紮起來。
草垛時不時被吹走一些,季琛就鑽出來,把它們重新布置好。
劉雲聲的小書包丢在了火車上,好在季琛的背包裏有水和零食。劉雲聲說水太涼了。季琛也覺得。但他堅持讓兩個人都喝了水,吃了巧克力。
劉雲聲問他:琛琛,我好冷,我們什麽時候能到博物館呀?
季琛不知道。他有一點害怕,但不是很嚴重。祝老師會像平時一樣發現他們不見,然後他們就可以去博物館了。
或者回家。
季琛比較想回家。
劉雲聲很乖。他在一段漫長的等待之後才第二次問起了這個問題。而季琛覺得自己也想要一個答案。
他們沒有手表。
劉雲聲說他有一支很好玩的手機,可是手機跟他的書包一起落在了火車上。
季琛記得車站正面挂着一個很大的表,但外面很黑,很冷,季琛不想走進那一片望不到盡頭的黑冷。
就是不想。
所以季琛說,等天亮,天亮了祝老師就會來找我們的。
劉雲聲便乖巧地點了點頭。
季琛第二次覺得餓的時候,車站的燈緩慢地閃爍兩下,亮了起來。季琛覺得這是某種征兆。他決定不按照家裏的飯點走,反正他也不知道時間。
季琛用打顫的牙齒和手指撕開了一包巧克力。水結冰了,他擰不開。
他掰下半版巧克力遞給劉雲聲,而後者嚼了一小塊就不吃了,只是恹恹地垂着頭。
不餓嗎?
季琛疑惑。他自己都快要餓扁了。他以為劉雲聲是不舍得吃,于是把背包亮了出來。那裏面還剩一版巧克力和幾袋薯片,還有一盒用來撐場面的費列羅。
但劉雲聲還是搖頭。
現在他的臉色是一種奇怪的嫣紅。
季琛不确定,也許那只是因為車站的那盞燈。
季琛小睡了一會兒。
擋風的草稈被吹走了,季琛打了個哆嗦凍醒來,手腳凍得都不能動了。他僵硬地邁着企鵝步,過了一會兒才找回來自己的腳趾頭。
那可真是……疼。
季琛小跑着去撿回來草稈,又鑽回“城堡”。劉雲聲像是睡着了,季琛覺得他露在圍巾外的臉真的很紅。
季琛小心翼翼地摘掉一邊手套,伸出凍得胡蘿蔔似的手指去摸了一下。
起初,沒有任何感覺;漸漸地,手指恢複了知覺,季琛才覺得劉雲聲有些燙。
他搖了搖劉雲聲,可小男孩兒也許太累了,沒有醒過來。
季琛有點羨慕劉雲聲。因為他睡不着了。
黑夜沉甸甸地壓在車站四周,一切陰影虛幻而可怖。季琛于是把劉雲聲拉近了一些。兩個人都穿成球了,完全沒有熱乎氣外洩。
季琛覺得自己的臉已經凍僵了。他把圍巾拉到最高,帽檐壓到最低,眼睛疲憊而酸澀地眨了眨。
呼嘯的風聲讓他有點害怕。
他以前不怕的。
季琛似乎又睡了過去。他不确定,因為他醒來的時候一切還是一樣——
哦,燈熄了。
可天還是黑的。
季琛不知道是因為到早晨了還是燈壞了。他希望是燈壞了。
這樣說不定到早晨的時候他們就能回家。
他現在完全不想去博物館了。
劉雲聲還在睡。季琛覺得他跟之前一樣燙。
他推了推劉雲聲,在他耳邊大聲叫他的名字,可小男孩兒還是不醒。
季琛開始有些擔心。
他把劉雲聲之前剩下的半版巧克力拿出來,試圖塞進他嘴裏。巧克力被凍得硬邦邦的,戳在發熱的臉頰和嘴唇上,留下褐色的痕跡。
季琛捏着劉雲聲的腮幫子——他不想吃藥的時候,媽媽就是這麽幹的——倒進去了一些剛剛捂化的水。水很少,他倒得也很慢,卻還是讓劉雲聲嗆着了。
但至少那一陣猛烈的咳嗽之後,劉雲聲醒了。
他看起來十分虛弱。季琛更擔心了。
季琛自己也凍得很難受——當然,這麽低的溫度下沒有凍傷才叫奇怪。但劉雲聲看起來更難過些。
季琛想讓劉雲聲吃點巧克力。這次劉雲聲甚至只接過來舔了舔。
他說他要吐了。
季琛把他扶到“城堡”外,可是劉雲聲看起來連吐的力氣都沒有。
劉雲聲靠在季琛身上,啞着嗓子問他:琛琛,我們什麽時候能到博物館呀?
季琛說:天亮,天亮就到了。
這一次他明确知道自己在說謊。
季琛半抱半拖着把劉雲聲弄進“城堡”。他不怎麽餓,但他吃掉了很多巧克力和薯片,并且敲掉了一小塊冰塊含着。
嘴裏的冰塊讓他牙關打顫,有益于清醒——本該如此,但季琛根本控制不住。
他感覺自己像是童話裏冬眠的熊——如果是就好了。
熊有很厚的皮毛。
然後他又睡了過去。
季琛醒在一種黯淡而不容錯辨的天光裏。
他覺得自己就像是木乃伊,只有眼珠子還會轉。他用盡了在周五做完一個周末作業的毅力才讓自己活動開凍僵的四肢——他連膝蓋都不會打屈了。
然後他決定起身去看看車站的時間。
車站裏有個空的售貨車,輪子的軸承都鏽掉了。季琛在售貨車最底層翻出來幾個打火機,半包煙,一套旅行牙具套裝,和十多塊散裝奶糖。
他猶豫了一下,從口袋裏掏出來一張百元鈔票,然後又一張。
他把這些錢壓在牙具套裝和煙的下面,拿走了打火機和奶糖。
季琛知道玩火是不對的,但他很冷。
劉雲聲肯定更冷。
季琛握着打火機,埋在圍巾裏的嘴角翹起來。
他覺得自己完成了一個了不得的創舉,就像童話裏的魯濱遜,或者湯姆·索耶。
他邁着僵硬而驕傲的步子向“城堡”凱旋,其間嘗試了一個打火機的溫度。
他湊得太近,險些燒到自己的圍巾。
“城堡”裏的劉雲聲還在睡。
季琛把外圍的草稈攏起來,用打火機點燃了一根,再用它去引燃更多。
季琛失敗了一兩次,然後火苗升了起來,一霎間蹿到他面前,吓得他跌坐在地。圍巾的一角燒焦了,但沒有更多損失。季琛給火苗添了一些草稈,讓自己不再一直打哆嗦。
凍僵的腳趾還是不會動,但季琛已經沒那麽在意了。他欣喜地鑽進“城堡”,想要把劉雲聲拉出來一起烤火。
然而劉雲聲只是睡。
季琛發現劉雲聲的臉已經不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慘淡的白。
他也沒有昨天晚上那麽燙。
他緊閉着眼,不說話,不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