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季琛不再有時間的概念。
他手中握着一團火,耳朵被熨得發燙,但這一切的感受都漂浮在外。
他猜測自己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就像是我很想你,或者我喜歡你。
可裴鯉已經挂了電話。
有點突然,而季琛驚訝地發現他并不如想象中難過。
季琛有個安排表,是來自醫生的建議。
在冬天最難熬的日子裏,他應該按部就班地活着。
季琛忘了時間,卻隐約覺得安排表上今天的部分已經走到了末尾。
他甚至給裴鯉打了電話。
季琛用被折騰得軟弱無力的手臂掀開被子,找到了阿普唑侖。
那挺多的。整整一瓶。
季琛知道他應該用三粒。
用藥指導手冊寫着一粒,醫囑是兩粒,而他堅持了一周之後發現只能是三粒。
于是他數好了三粒。
然後又是三粒。
然後又是三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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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瓶子裏什麽都不剩下。
季琛對着掌心的藥片看了一會兒。
他覺得三粒好像沒有這麽多,但是他想不清楚了。
他靜靜地坐在那裏,手心的汗緩慢地浸濕藥片。
季琛感到害怕。或許是害怕噩夢,或許是害怕死亡。他不知道。
他只是看着藥片,怔怔地流下淚來。
眼淚是鹹的。
而藥片是帶着澀味的甜。
九
季琛很少看見裴鯉的睡顏。
除了生病,其他時候裴鯉總有本事活蹦亂跳得像個永動機。明明自己也肝代碼肝到淩晨,仍然會義正辭嚴地要求季琛早點睡,并在季琛來得及說什麽之前就亮出肱二頭肌,對比季琛的細胳臂細腿來打回一切抗議。
而這次,裴鯉是累狠了。
他邊含混不清地嘀咕着小琛你随意啊我要補覺了,邊掙開季琛的手臂,撲通一聲就砸在了客廳的沙發上。
季琛看着都渾身疼,可裴鯉硬是借着酒勁和疲憊,睡着了。
睡了就睡了,季琛也拖不動這一百五十斤進卧室。
裴鯉這頓飯興致特別好,狼吞虎咽地吃了個囫囵飽就開始點酒。他一邊喝一邊專注地看着季琛,季琛被看得不好意思起來,只是舉着酒罐作掩飾,最後居然也喝了半聽啤酒。
季琛覺得裴鯉似乎有話要說,然而到底話沒來得及出口就睡了過去。于是季琛也什麽都沒說。
此刻季琛渾身洋溢着暖融融的興奮。他在理智與心願之間掙紮了半秒,最後還是順着心意坐到了地上,微微側着頭,看向睡得正酣的人。
裴鯉的胡渣冒出來了,有些邋遢,又有些可愛。季琛忍不住伸手去摸。
刺刺的。
……還紮了一手油。
季琛不由自主地就想笑。
他熟門熟路地進了浴室拿毛巾,把裴鯉臉上清理了一番。期間裴鯉只是很不耐煩地眯了眯眼,看清眼前人之後,直接把季琛鎖在懷裏,嘴裏嘟哝了幾句聽不清的話。
季琛被裴鯉抱得死緊。他也沒有掙紮,只是隔着毛巾按上裴鯉的嘴唇,有些心猿意馬。
季琛喜歡裴鯉很久了。他想要裴鯉多看他一眼,多沖他笑一笑,也想要裴鯉願意吻他、抱他。
有時候裴鯉的回應讓他心生幻想,自己也許不是單方面的憧憬,他甚至連告白的情書都寫好了,一封封地存在草稿箱;有時候裴鯉的溫暖卻又令他猶疑,那麽好的裴鯉,是沒道理喜歡上他的。
季琛想怪暖氣讓空氣燥熱,怪酒精讓自制崩潰,還想怪裴鯉之前的眼神太綿。但到底還是他自己想要。
親下去的時候,季琛是抱着一種大無畏的精神,甚至願意就此跟裴鯉攤牌的。
然而裴鯉沒有醒來。
他的嘴唇微微張開,方便季琛用舌頭在他齒列間舔舐。季琛吻着吻着,明明自己才是那個主動的人,竟也覺得頭腦昏沉,喘不過氣了。他似乎聽到了什麽細小的聲音,但當他睜開眼,發現裴鯉仍然在睡,只是微微皺起眉。
裴鯉皺眉的表情十分可愛,眉心蹙起來,眉梢耷拉着,像遙遠的丘壑。
溫熱的呼吸與季琛自己的交纏在一起。于是季琛什麽都顧不上了。
他着迷地親吻着裴鯉,不敢用力,也沒有任何進一步的舉動,性欲卻在這種暖洋洋的舒适感中勃發起來。季琛不去理它,仍舊繼續自己的動作——
直到被突如其來的關門聲所驚醒。
季琛倏地彈起來,僵硬地扭回頭。
他記得,房子的鑰匙,除了房東、季琛和裴鯉本人,就只有同樣在北城工作的裴紹林有。
他是裴鯉的父親。
裴紹林手裏提着一個塑料袋,兩節臘肉從袋口探出頭來。
他也認得季琛,此刻盯着季琛的目光卻透着疏遠而陌生。
從門口的方向無法确定季琛的動作,但裴紹林顯然起疑了。
季琛抓着毛巾的手指都要痙攣了。他勉強笑道:“裴鯉喝醉了……裴伯伯您,您要叫醒他嗎?”
他一定是世界上最不擅長撒謊的人。
季琛看裴紹林的表情就知道了。
裴紹林沒有當場發作。
他神色如常地招呼季琛先把毛巾放下,自己拎着臘肉朝廚房走過去。季琛逃過一劫,心事重重地進了浴室擰好了毛巾,越發地感到不安。
他還記得剛才的晚飯。裴鯉懶洋洋地舉着酒罐,看向他的眼神那麽暖,叫他心中安定,叫他勇氣倍增。
怎麽才過這麽一小會兒,一切都不一樣了呢。
季琛直到走回客廳才發現這不安的來源:裴紹林在翻看他忘在地板上的手機。
——他那支草稿箱裏存了幾十條情書的私人手機。
“小季啊,”裴紹林的聲音有種奇怪的居高臨下感,“你知道我為什麽來這趟嗎?”
季琛垂在身側的雙手抓緊了褲縫。
“前幾天裴鯉打電話,說起你要增持的事,我就覺得不對。你也不是剛剛加入他們這個什麽飛訊了,怎麽突然就增持呢?”
裴紹林的臉色極其冷硬,這位曾經親切的長輩如今讓季琛覺得如此陌生。他冷笑着開口:“我以為你是要把裴鯉踢出局,心想着不能夠啊,你倆這不是挺好的嘛。結果,嚯,大錯特錯了我。”
“你是要抓着裴鯉的命脈,讓他一輩子不得安寧啊。”
季琛茫然地站在原地,聽裴紹林的判決就像在聽天方夜譚。字句都落在他耳邊,可季琛跟不上裴紹林的思路。
他從沒這麽想過。
季琛慌亂地解釋道:“我們都沒想到增持——我、我之前沒說是因為那筆錢是、和解賠償,我——”
裴紹林打斷了他。他把季琛的手機遞給他,界面是季琛剛剛退出的、存在郵件草稿箱的那些毫無條理的、從未示衆也從未寄出的情書。
他繃緊聲音問:“裴鯉知道嗎?”
季琛呼吸一頓,立刻否認了。他能看出來裴紹林忽然有了底氣。季琛還想說些什麽,但裴紹林只是表情冷漠地看着他,眼神無聲地譴責。
那個眼神太熟悉。
季琛像是被逼到了牆角。他感到呼吸困難。
他又回到了七歲的冬天。劉雲聲的父親用相似的目光沉默地譴責他,劉雲聲的母親用細針在他手臂上戳出一個個紫紅色的血點。
那時季琛按照新老師的要求,渾渾噩噩地去參加劉雲聲的葬禮。
然後他就像是就從地獄一處走到了另一處。
他記得劉雲聲的母親小聲哭着,癫狂而平靜地宣告:“一定是你害死我的聲聲。”
她尖利的指甲掐入季琛的手臂,季琛疼得幾乎叫出聲。他想起新老師的話:他們失去了孩子,很可憐的,季琛同學要好好安慰他們。
可他有點不願意安慰這兩個人了。
劉雲聲的母親要求道:“你要跟聲聲道歉。”
她剝掉了季琛的外套,把他關在劉家的門廊外。
零下十幾度的夜晚,別墅外沒有人也沒有燈。冷冰冰的、黑黢黢的世界,讓季琛想起了劉雲聲在他身邊慢慢變冷的樣子。
在季琛凍得哆嗦、快要發燒的時候,劉雲聲的母親就會出來看着他,怔怔地哭。她說,當時她的聲聲一定也是這樣,被季琛剝走了衣服,活活凍死的。
但明明不是的啊。
季琛一遍一遍說着那一夜的事:對着警察,對着老師,對着母親,對着劉雲聲的父母。他一遍一遍地說,巨細靡遺地說,就算害怕得發抖也帶着哭腔重複着。
直到很久以後,他才知道,很多時候人們不需要真相,他們只需要一個發洩的對象。
劉雲聲的母親會在季琛燒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讓他吃藥,進暖氣房裏休息一小會兒,等他神志清醒之後又把他關出去,直到他認錯為止。這種時候,劉雲聲的父親會站在二樓的陽臺上,面無表情地看。
季琛的手腳都凍僵了,驟熱驟冷的變化讓大面積的皮膚淤血,全身青紫交加。
他起初覺得很疼,疼得想哭,後來慢慢地就麻木了,不疼了。劉雲聲母親的話語像噩夢一樣萦繞在他耳邊。季琛有時候渾渾噩噩地,也忍不住會想,我一定是做錯了什麽。
可他究竟做錯了什麽……?
季琛的媽媽中間打來了兩次電話,都是劉雲聲的父親接的。季琛從頭到尾只被允許說了一句話。他小聲地答應着,說在劉雲聲家做客很好,他穿了新衣服和鞋子。
那些都是劉雲聲的。
劉雲聲的母親把季琛打扮成劉雲聲的樣子,讓季琛穿得圓滾滾的,戴着劉雲聲常戴的熊貓帽子。
她将季琛推到鏡子面前,叫他笑,她就在旁邊看着。
她先是很開心的樣子,過了一會兒,卻又兀自生氣起來。
她說季琛臉色太好了,于是她拿了一根細針,那根針就像是醫院的注射器針頭。
她用那根針在季琛渾身刺出了許多細小的血點。血點周圍襯着凍得泛紫的皮膚淤血,觸目驚心。
季琛在細針刺到臉上的時候忍不住被吓哭了。
他無聲地流着淚,渾身都是青紫色的凍傷,表情徹底被恐懼接管了,眼神渙散,看起來真的很像死去的劉雲聲。
劉雲聲的母親終于露出了滿意的神色,也為此放松了警惕。
季琛在兩天後逃了出來。
他試圖用公用電話聯系媽媽,卻在靠近電話的時候崩潰了。他嘶聲哭嚎着,抽噎得險些厥死在離逃生只有一步之遙的地方,幸好有路過的好心人幫他報了警。
季琛的驗傷結果是輕傷,而劉家父母以故意傷害的罪名被起訴。
劉雲聲的父親出了一筆七位數的巨款要求刑事和解。季琛的媽媽抱住季琛朝他吐唾沫。她哭着說我們不要你的錢。
劉家的律師很為難地看着他們。
他說,按照這個判法,要不要錢,劉家人都不會坐牢的。
他說對了。
等到長大了一點,季琛才想明白,為什麽被欺負的小朋友那麽多,老師卻讓他單單去陪劉雲聲;為什麽他剛剛回家,就被叫去參加劉雲聲的葬禮;為什麽劉雲聲的父母做了那些事,最後也不用受到懲罰。
但那都不再重要了。季琛已經建立起了心理防線。他沒有做錯,是欺負人的小朋友錯了,是老師錯了,是劉雲聲的父母錯了。
他沒有錯。
他沒有錯。
他沒有錯。
他沒有錯。
“你知錯就好,”裴紹林聲音裏帶着憐憫,“你自己錯就算了,要是帶着裴鯉奔死路——唉,看在裴鯉不知道的份上,我也不說了,你自己知錯就好。”
季琛沉默地接過手機,他看見桌面已經被删成了默認圖案。
他的手冷得像冰。
季琛最後把增持的計劃改成了他向裴鯉提供無息貸款,讓裴鯉持股。季琛還握着飛訊時空5%的股份,那些股份在他的辭職被通過之前無法全部轉讓,但他已經來不及想如何處理了。
他準備好了一切文件和簽名,搭乘次日清晨的飛機,遠飛深圳。
朝陽從高空雲層裏躍入機窗。
那陽光和煦溫暖,可季琛仍然那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