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這章再一次講到北疆
朝內不拘文官的口,這種逼宮的戲碼,在父皇當皇帝的時候也演過一回,他們想讓小皇叔當皇帝。後來是小皇叔跪在他們面前,把他們給擋回去了。
我進城時,小皇叔特意在城門口等我,我也才懂得遇見這種情形要怎麽做。
用不了多久,他們都跪不了多長時間,領頭的最後一個大臣就站起來,邁着凍麻了跪酸了的腿走回去。
沈清淨領着禁軍在宮道兩邊站着,火把漸漸的就要熄下去。
風吹來,夾帶着雪粒子,劃過臉頰生疼。
我說:“宋清平,冷了。”
宋清平就抖落好了衣裳給我穿上。
我又說:“凍僵了,站不起來。”
宋清平便背起我準備回去了。
沈清淨也收了隊,他走過來對我說:“你也實在是冤枉。”
“不冤枉,二弟才是,還沒多久,就受這樣的窩囊氣。”我說,“明日我就回去守陵,你有空幫我跟他陪個罪。”
這時候沈林薄派宮人出來說讓宋清平帶我去重華宮住一個晚上,冰天雪地的跪着恐怕要凍壞了。
宋清平背着我,一步一步走在宮道上,他說:“殿下瘦了。”
我問他:“他們是不是罵你?”
宋清平假裝聽不懂,他反問我:“誰?”
我說的是那些大臣,他們不知道受了誰的撺掇,一心想要我當皇帝。偏生那時候,在外人看來,和我走得最近的是宋清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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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大概想,若我當不了皇帝,宋清平肯定第一個要造反,沒想到宋清平卻安安分分的給二弟當了丞相,什麽動作也沒有。
所以他們肯定要罵他,說他對我不忠,不仁不義。
我說:“你假裝聽不懂,那他們肯定就是罵你了,早知道方才對他們不該那麽客氣。”
“不是。”
“你越否認,就越說明真有這種事。你怎麽不跟他們說清楚?不想當皇帝的是我自己,萬一到時還惹得陛下忌憚你,那豈不是我的罪過?”
“殿下……”
我笑:“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他們跪在那兒的時候,你是不是還有一點歡喜?‘若是殿下真當了皇帝便好了’,你是不是有這樣想?”
他很篤定的回答:“沒有,我沒有這麽想過。”
“那就好。”我卻嘆氣,“陛下對你好不好?”
“陛下對臣很好。”
是啊,這怎麽會不好呢?古來明君賢臣,都是極其相配的。
我卻略冷了語氣問他:“那有比我對你好嗎?”
他稍擡起頭,說:“殿下對宋清平最好。”
這時我笑了。
這時候到了重華宮,早有宮人捧着兩盆白雪等着。
跪在雪地裏,雖說沒有多久,也要凍僵了。凍僵了一時間受不得熱,只能用雪慢慢地搓手腳,待手腳都搓熱了,才能用火爐子烤。
我坐在榻上,宋清平蹲下來,用雪給我搓右腿:“殿下何苦?”
我問他:“你幫我說話,陛下會不會猜忌你?”
他道:“這麽多年兄弟了,殿下怎麽不明白陛下的性子?陛下是外冷內熱,嘴上不說,其實心裏不會埋怨。”
“我想去你府上。”
“怎麽?殿下不想在重華宮?”
“這整個宮殿都是二弟的,重華宮要留給以後的太子,我還住在這裏不大好。”
他嘆氣:“陛下不忌憚殿下,殿下反倒顧忌着陛下。”
“我不是顧忌,我是要避嫌。二弟忍讓我,我不好得寸進尺。”這是一點保身之道,雖然在沈林薄面前用不好,但是我不得不用。
宋清平還是嘆氣,給我搓另一條腿:“殿下也變了。”
我笑:“這樣沒什麽不好的。”
于是很晚的時候我們出了宮,往宋府去。
朱雀大街上很安靜,只有宅子前邊的兩盞燈籠發一點的光,仿佛還可聽見蠟燭燒起的噼啪聲。
我伸手扣住他的手:“給父皇守陵的那幾天,我想了一些事情,你要不要聽?”
“殿下請說。”
“在朝上要先請陛下封我做一個賢王,對外說是賢能的賢。”其實明白內情的人都知道,這是個閑人的閑,“他們都不了解二弟,還都以為我是個厲害角色。不知道二弟的才能,才會容易被人煽動。大臣易退,天底下悠悠之口難堵。我沒法去四處走一遭,跟百姓們說我只想當木匠,所以只好委屈陛下先封我做一個賢王的名號,安定民心。”
宋清平應說:“我也是這樣想的,封王的诏書已經在拟了。”
“那便好。朝中的事我懂的不多,其餘就全交給你這個丞相了。”
“殿下放心。”
“我才不是不放心,我怎麽還敢再惦記着?”我笑道,“只是有一點我想問你,北疆……究竟會不會打起來?”
“不……”
“你說實話。”
“恐怕将至。”宋清平這回是說了實話的了,“全國舉孝,陛下年輕,難以服衆,老臣将退。現下恐怕是最空虛的時候。”
我想也是,不趁此時,更待何時?
“你看父皇和宋丞相他們清理了這麽久的匈奴奸細,結果他們一不在,這些人就又死灰複燃了。”
“匈奴花了很大的功夫,他們在朝廷裏埋線埋得很深。”他說,“陛下與我也在着手清理。”
“他們算準了我是個昏庸無能的,恨不能把我給弄上去。”
“等殿下封了賢王,民心定了,再換一批新人執政,朝政漸漸的有了起色,一切便都好了。”
我停下腳步,轉頭對他說:“我去北疆。”
他也停下來,順着我的目光看回來,正色喊我:“沈風濃。”
我再說了一遍:“若是打起來了,我去北疆。”
“不行。”宋清平大概是有些慌了,又連說了兩句不行。
我自顧自的說:“我跟着統帥将軍去,只做一個小将領,一場小仗,打勝了就算是陛下英明,打輸了也正好向天下人證明我确實沒有什麽才能。”
宋清平也自顧自的說:“殿下想的不對,朝上有人,用不着殿下親自去北疆。北疆不比從前,根本不是像殿下從前去過的樣子。”
“宋清平你聽我說。”
“殿下聽我說。”
我伸手捏住他的下巴:“你當了丞相,膽子就大了。我們兩個究竟誰是殿下?”
我很少拿殿下的名頭來壓他,他被我這麽一說,我自己愣住了,他也愣住了。
他想反駁我:“我沒有……”
我收回捏住他下巴的手,我說:“我是殿下,而且馬上就要封王了,我管它是哪個賢王,反正我不能把皇帝的位置随便一丢,就甩手不管了。”
我要是真借着守陵避開這一場戰事,父皇肯定要給我托夢,在夢裏把我揍得半死。
我是最沒良心的人,旁的人怎麽樣我不管,但我也是最護着身邊人的人。
現在沈林薄是陛下,但他也還是我皇弟。宋清平這個丞相……他這個丞相也是我不要的,是我不要了的,我不能把他們丢在朝堂上,随他們浮浮沉沉的就不管了。
就好像我不能夠護着一個丞相,一個丞相也不用我來護着,但是我得護着宋清平。
可宋清平不明白,他還是不明白。
我又勸他說:“等我從北疆回來,到時候你們把燕都上下也都料理好了,我也就能在工部做我的木匠活兒,到時候我哪裏也不去,整天待在宋府陪你,好不好?”
他不說話,我想他要是開口,說的也還是不行那兩個字。
我繼續說:“現在他們盯上我了,我只要還在燕都,不把這件事兒說清楚,那一點若有若無的民情民心随時都會把你的陛下毀了。朝政爛到根子裏了,若是真打起來了,內憂外患的你怎麽救?你還想着力挽狂瀾于既倒?你是什麽人,你就想救蒼生于水火?外賊不定,你要怎麽治理朝政?”
不過我想,這件事,今天晚上我與他大概是講不清楚了。
我甩袖子,轉身就走:“明日再說,我去小皇叔府上住一晚。”
倒不是賭氣,我現在和他講不清楚,我想宋清平現在應該也不怎麽想見到我這個臭脾氣的殿下。
我往前走,經過宋府門前也不停下,一直走到朱雀大街的街尾。
我和宋清平沒吵過架,我們之間沒有什麽可以吵架的事情。有什麽事情,我總是直接跟他說我生氣了,這不算是吵架,一會兒也就好了。宋清平則仿佛好脾氣的不會生氣,他若生氣,也只是喊一喊我的名字,打我兩下,這我還受得住。
可今日我們兩個都算是破了戒了,全在心裏生悶氣,恨對方怎麽就不明白自己的心思。
其實我也很明白,我不想放他在朝上冒險,而他則不想讓我去北疆冒險。
我想北疆的形勢可能比我想得要更糟,可是朝上的局勢一定要更難。
父皇駕崩後,好像一切的歌舞升平都落了幕,一件又一件事情緊接着暴露在我們眼前。其實這些事情一直都在,父皇不想讓我們知道,想悄悄的處置它們,卻終究是力不從心。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危機四伏,稍有不慎,走錯一步就是亡國。
也正是因為如此,我才不能往後退,我已經退的夠遠了,再退就要退到宋清平身後去了。
我一直走到街尾,直到宋清平喊了我一聲,我才轉過頭去看他。
他還是站在原地,等我回頭看他時,他才提着衣擺,大步朝我走來。
宋清平走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手,道:“殿下還想跟我玩離家出走?”
我解釋說:“沒有,我想你大概看見我心煩。”
“我不心煩,我覺得是殿下看見我才覺得心煩。”
“我沒有。”
他把着我的手:“那就回家。”
後來宋清平拉着我回去,宋丞相回小蓬萊去了,現在宋府除了一些老仆,就只有他一個人住。
宋清平仍舊住在原來的房間,還是很熟悉的。
他關上房門,然後轉身對我說:“我騙了殿下。”
“你騙了我什麽?”
“我騙殿下說殿下會長命百歲。”
我就知道,我又不是老妖精,怎麽可能會活一百歲?
他繼續說:“我騙殿下說我死在了殿下前面。”
“你是想說,上輩子我死在了北疆?”
他一愣,随後應道:“是。即便如此……殿下還是要去北疆嗎?”
“我怎麽能不去?匈奴那邊還是盯上我了,他們用我挑事兒,我不能不去。再說了,也是我命中有此一劫,若是挨不過去便算了,我們下輩子再見。”我一時口快,說了氣話,才說出口就後悔了。
“殿下……”
宋清平原先一直站在門那邊,我看不大清他的臉。
一直到他說話不太對勁,我才反應過來,伸手過去抱他:“我說錯了,我錯了錯了,我不會挨不過去。你別哭啊,上輩子的事情又不是這輩子的,上輩子都在北疆死過一次了,我不會在同一條河裏兩次淹死,這次我肯定注意,會活着回來的。”
和宋清平在一起,我總是惹他哭,真窩囊。
上一回因為我被廢了,他也哭,這一回我又說錯了話招惹他。
我拍他的背:“你別哭,你放心,我一定活着回來。”
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活着回來,說這樣的話是昧着良心的。
我很沒有良心的想,上輩子我死了,宋清平都熬過來了,若是這回我死了,我想他也總能熬過來的。
可我卻無端忘記了,宋清平上輩子是怎麽熬過來的了。
他用雙手摟住我的脖子,低聲道:“殿下若死了,我一個人熬不過去,熬不過去……”
宋清平總說這一句話,後來實在是哭得厲害了,就咬我的肩膀。
我想着留個印子,日後他能在一堆死屍當中把我給刨出來,說不定在黃泉路上也能把蓬頭垢面的我給認出來。
“你別哭啊,我要是真的死了,你就拿着我的衣服爬上屋頂,給我招魂,到時候我肯定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