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這章再一次講到北疆(2)
我留在燕都過了一個很不好的年節,我和宋清平近幾年的年節從沒過好過。
因為正在孝期,今年宮裏沒有開宴,我和宋清平在宋府随便吃了點東西,氣氛很是難看,好好的年節過得像寒食。
因為他不想讓我去北疆,可是我非去不可這件事兒,我們一直鬧了半個多月。
誰知道他最近怎麽回事,說哭就哭,仿佛上輩子從沒哭過,專把眼淚留到這輩子來用。他一哭我就沒轍,我怕他怕得要死。
他不算是生氣,我也沒有生氣。像平常一樣過日子,只是我一提起這件事他就裝作聽不見。
我找二弟說過,我沒想到他也不讓我去北疆,看來他還是心疼我這個皇兄的。
那又有什麽辦法呢?北疆我是非去不可得了。
“宋清平。”我伸手拽他的衣袖,“你陪我出去走走。”
宋清平順勢站起來,将跨過宋府門檻時,我又說:“跨過這道門檻,就別再想別的事情了,我們好好的過一個年好不好?”
這是我常用的伎倆,我與宋清平遇上了什麽說不開的事兒,我就說我們都先忘記這件事,過一會兒也就好了。
但這回我是騙他,我想先騙他放下心裏的這件事,之後再好好的跟他談。
他點頭,我才拉着他出門。
城內各宅前、檐下皆挂了白燈籠,因為父皇是今年去的,舉國為他守孝。四處靜悄悄的,聽不見什麽聲音。
一直走到朱雀大街的街尾,我說:“你想,從前,我們和皇姊他們在小皇叔府上放煙火多有意思。”
他應說:“是。”
“那時候我們在重華宮飲酒吃宴,仿佛還是昨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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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繼續說:“我用砍木頭的刀子給你們折梅花插瓶兒。重華宮的燭光燈影裏,你插在銅壺裏的梅花好像要燒起來一般。”
“有時候你剪燭芯,一明一暗的照在你的眉眼上,那光彩便一分一分的添上去。”
“也就是在燭光裏,牆那邊傳過來一聲‘山河仍在,國泰民安’,這一年就這麽過去了。”
“那時候我想,就算讓我一瞬間白了鬓角,我也不會奇怪。一年一年麽,不就是這麽和宋清平一起過去的?”
我借袖子的遮掩,伸手扣住他的手:“你想,天底下有多少像我們這樣、像我們一行少年一樣的人呢?他們恐怕也不都在燕都,随處都有這樣的人。若我們與匈奴打起來呢?妻兒留守家中,丈夫得上戰場去,姑娘家留在故鄉,少年郎出征去。我想,從軍途中能不能逃呢?恐怕要逃的機會有很多,可他們為什麽不逃呢?那是……”
宋清平打斷了我的話:“殿下,我們說好的……”
“你一定以為我要說家國大話了,這樣的話不說也罷,誰都知道,國亡,何以為家?”我沒敢看他,只是自顧自的說道,“我不是突然就變了,我是個多麽貪生怕死的人,你不是不知道。削木頭傷了手指都能哇啦哇啦胡叫半天,我怕死,我怕死怕得要死。我不說為什麽旁的人,也不說為皇姊、二弟他們,就單單是為你,我也得去。你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知道得很,你這個丞相,除了二弟給你撐腰,在朝上說話,還有誰理你?若你不是與二弟一同長大的,我想他也不會管你,你這個丞相當得窩囊。外患不除,你怎麽當丞相呢?天下蒼生你該怎麽救呢?”
他甩開我的手:“用不着殿下替我操心。”
我笑着拉回他的手,扣得緊緊的:“我不就是沒順你的意思當皇帝嘛,你怎麽總是記恨我?”
“臣沒有。”
完了,宋清平對我稱臣了,這種情況他一稱臣,我就得抓緊說話,否則之後我就沒有說話的餘地了。
“你哪裏沒有?你看你這個樣子就是怨我。”我說,“北疆呢,你讓我去我要去,你不讓我去,我就偷偷的去。偷偷,你懂得嗎?你這樣子,還不如好好的給我準備一頓踐行酒,送我出征。我們在九原那棵桃花樹下埋一壇桃花釀,等我回來了,也就可以當慶功酒喝了。”
他不說話,我想是被我哄得有些動搖了,我繼續說:“你放心,我這輩子肯定比上輩子厲害,上輩子的我又慫又傻,一句喜歡也沒跟你說。這輩子我厲害些,肯定能好好的回來,你就安心在燕都等我。我每日都給你寫信,用你在北疆的馬場裏的千裏馬送回來,用不了幾日你就收到了,不過我不能給你寄沙子了,省得驿站的人又罵我。”
他卻垂眸說:“殿下說過的,上戰場一定帶着我。”
我确實是說過這樣的話,從前我和他在馬場練騎射,我嫌棄我的馬很不好,說打起仗來一定先把它給吃了。
當時宋清平聽了就變了臉色,一直到我說我上戰場一定帶他才緩過來。
原來那時候他是想到上輩子的事情了。
肯定是我上輩子上戰場沒帶他,結果自己就折在戰場上了,怪不得他那時候那麽生氣。
我總惹他生氣。
可是現在,我說過的話我自己卻仍舊無法做到。
“對不起,我食言了。”我很勉強的笑了笑,“你看我這麽一個沒臉沒皮的人,你當時就應該想到我會食言。你得留在燕都,二弟這個皇帝當得風雨飄搖,沒多少人給他差遣,偏生朝中那些大臣,又不知道究竟是誰的人。他出不了宮,很多事情還得托你來辦,所以你得留在燕都。我不一樣,我在北疆比在燕都的用處大。”
這樣的道理宋清平肯定明白,我只是說出來勸勸他。
這時候我們走到城門口,除夕晚上城門大開,我們一直走到城外去,看見很久之前小皇叔出錢搭建的那座寶塔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拆了,只留下一個空架子。
我指着那堆木頭料子說:“什麽時候你把朝政整頓好了,就出錢把這寶塔修一修。我知道你開鋪子有錢,等你把這寶塔修好了,在最頂上挂上寫有我名字的燈籠——我要你親手寫的——算是給我祈福,到時候你一把燈籠挂上去,我保準就騎着馬從北疆回來了。”
我不讓他說話,看見河邊有賣河燈的,便說要去買兩個來給父皇送魂。
河水結冰,還沒化開,所有人就将河燈放到冰面上去。總歸都是水。
我寫了父皇的名字,實在是很大逆不道的事情。又祝他順着河燈,早日投胎,找到一處富貴人家。
放完了河燈,我轉頭問宋清平:“那時候,我們在書院的山腳下放河燈,我問你的河燈是給誰的,你不跟我說。現在我猜到了,你是給上輩子的自己的,是不是?”
“是。”宋清平垂眸看我,“那時我想着,我既然重活了一輩子,我定能輔佐殿下成為一代明君,還能幫陛下免去所有的災禍。”
“結果你這輩子的變數仍舊太多。”我也看他,“天數有變,天命不可違也。我命中注定該有此一劫,你擋着我不讓我去北疆,就不怕天譴?”
“宋清平不怕。”
“但是我怕。上輩子死在前頭的是我,你肯定知道一個人活在這世上有多難受,這輩子若是你先走了,你舍得看我像你上輩子一樣難受?”
我算是摸到宋清平的死穴了,他怕我難受,也怕我死。
“你放我去北疆,說不定我還能騙過天命一次。”
過了很久,宋清平終于很輕的點了點頭,又很輕的說了一句:“這回殿下不許食言。”
“等回去了,我給你立字據。”我随手折下光禿的柳枝,“現在我們把這件事情都忘記了,好好過一個年。”
宋清平道:“分明是殿下先食言的。”
“我們現在就都忘掉。”
我這回是真的想跟他好好的過一個年的。
我把柳枝繞成好幾圈,編成一個小小的圓兒,放在宋清平的發冠上:“好看。”
“該是我給殿下折柳枝……”
柳,留。
再怎麽說,宋清平也還是不情願放我走的。
“都說了不許再提這件事了,你總是不聽我的話。”我也總是這樣,對他和對我自己很不一樣。我很快換了話頭,“等以後,我在工部的位置升上去了,我就給你雕一個丞相的官印。”
“多謝殿下。”
“你記不記得從前我們一行人沿着河岸走,浩浩蕩蕩的像纨绔子弟出去打架一樣?那時候魏檐還沒在燕都,我們九個人,九是大數,生生不息。最後魏檐來了,我們十個人,才算是圓滿了。”
宋清平沒有應答,我把雙手伸到他的袖子裏,捉住他的手:“冷了,回去罷。”
仍舊是那樣的燭光燈影,我與宋清平面對面坐着,火光跳了一下,仿佛是什麽機關一般,牆外就傳來“甘露元年,山河仍在,國泰民安”的喊話聲。
這時候我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景嘉多少年,随父皇的離世,已經永遠留在史書上了。
甘露二年的初夏,北疆騷亂,沈林薄在城樓上給新封的賢王沈風濃送行。
酒水灑在地上,漸漸的滲下地去,仿佛象征着我此後颠簸的歲月與命運。
宋清平牽着我的馬,把我送出去很遠,我若不攔着他,我恐怕他會一路跟着我去到北疆。
我對他抱拳:“送的足夠遠了,丞相請回罷。”
我不喊他宋清平,不是因為在大軍前,我要顯示出一點君臣尊卑的意思,也不是因為我暗示他在燕都要好好的當一個丞相。
我只是想這樣喊他,能教他想起自己肩上的擔子,從而回燕都去。
他這個人看起來大仁大義的,其實好容易就迷失在兒女情長裏面。
我不一樣,我看起來就很容易迷失。
我又催他:“丞相回罷。”
他終于停下了腳步,開口時嗓音沙啞:“臣……”
“這個給你。”我從袖子裏拿出一只木雕的兔子給他,我很久沒有雕這種兔子了,這是我最近雕的一個。
我策馬跑出去,很久之後回頭看,宋清平還站在路的盡頭,身影閃了一閃,又不見了。
人世大抵皆是如此,同行一段,誰一揚鞭,誰還留在遠處,便是分道揚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