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這章講到宮變
景嘉十九年,對我來說是一個好壞交雜的年份。
我與宋清平在一塊兒待了三個月,我粘着他粘得跟什麽似的,他卻從來也不厭,低低的笑一聲,能一直笑到人的心裏去。
三月初七那日,我與宋清平才從皇祖母的大明宮出來,正走在回重華宮的宮道上時,就聽見遠處鐘樓傳來敲鐘的聲音。
攏共響了九聲。
我從前說九是大數,是為生生不息,是為輪回,是為轉世。因此宮中報喪,敲鐘也是敲的九響。
我從沒聽過那鐘樓裏的鐘響過九聲,這回倒算是開了眼界了。
我死死抓住宋清平的手,靠在朱牆上,氣也喘不勻就問他:“幾聲?”
其實我自己在心裏數着了,我就是想再問問別人。
後來宋清平說,那時候我的臉色白得像什麽似的,靠在牆上比宮牆斑駁落漆的顏色還要白一些。
他回答說:“九聲。”
他說完就拉着我往回跑,我們一起跑回大明宮去。到了宮殿門前,看見所有人都肅穆着神色,低着頭不做聲,我就停下了。
我方才還看過皇祖母,她不過是跌了一跤,我還給她帶了兩個油紙包的配藥吃的蜜餞,怎麽能……
“殿下?”宋清平轉頭看我,一時間沒拉住我,我就跌坐在門檻上。
宋清平伸手摟住我的肩,随後也在我身邊坐下。
宮人不知道拿着什麽,進進出出,行行走走,都避開我。我看不清,只看得見他們的衣裾。各色的衣裳很快就換成了素白的。
我想說話,可是卻開不了口。
Advertisement
不用一會兒,父皇他們就來了,我也聽不清他們說了些什麽,總歸是一些讓我們節哀的話。再之後,皇姊他們也便來了,我才随他們一同進殿內去看。
宮人的動作很快,我想他們是早預備好了的。
不過我方才帶來那兩包蜜餞還被放在桌上,那時候皇祖母讓我先拿一個給她嘗嘗,還讓我和宋清平站起來給她看看究竟是誰較高一些。
我不常待在宮裏,小的時候總與宋清平待在一處,只有想吃零食了、做了噩夢了才來敲開大明宮的門。再大一些我就去書院了,過節時回來一遭,請安請辭,宮宴上再遠遠的見上一面。後來我出燕都,又回燕都,仍是不常見。
可偏生我又是個最不讓她省心的孫兒。
分明見得不多,可是我想起來的事兒卻又很多。
之後給皇祖母守靈,我想我是天底下最沒良心的人。
送走皇祖母的那個晚上,我們住在陵寝旁邊的一個小院子裏為她守靈。
可我還是天底下最沒良心的人。
我坐在門檻上,宋清平坐在我身邊,他說:“殿下……總歸……”
我知道他想說什麽,他說的沒錯,天底下的人總歸都有那麽一天。
他嘆氣着說,說着說着也帶着哭腔:“上輩子也是這樣,我試過讓章老太醫多注意,也試過讓太後娘娘試着避開,那天殿下與我從大明宮出來,我還以為……我還以為太後娘娘好了……宋清平白活了一輩子,什麽也改不了。”
我們都明白,這是天命,不可違抗。
從前我在九原摔斷了腿,現在皇祖母過世,之後誰要離世,這是任何人都避不了的命數。
宋清平知道,他知道又怎麽樣?他只能等着那一日如往常一般的來,沒法子,生與死是誰也跨不過去的。
又過了一會兒,宋清平喚我:“殿下。”
我悶悶的應了一聲:“嗯。”
節哀的話他們說的夠多了,宋清平也就不再說,只是陪着我坐了一會兒。
我想我是失了魂。
從前我說生死是很容易的事,不過是一個牌位、一張畫像的事兒,我只活在這輩子便好了。我說的那樣輕巧,只是因為我沒有經受過罷了。
現在我經受過了,才知道那一個牌位遠不只是一塊木頭的分量。
我擡頭看他:“那……”
“殿下不用問我其餘人的歲數,宋清平不會說。”
其實我不想問他這個,知道這種事情,實在是負擔很重的一件事。
可只讓他一個人知道,對他來說也是負擔很重的事情,我便問道:“我呢?”
“殿下能長命百歲。”
我往後一仰,倒在地上,看見天上夜色正濃,墨一樣的暈開:“胡說。”我又不是妖精,怎麽能活到一百歲?我又問他:“那你呢?”
“我……”他頓了頓,“我死在殿下前邊。”
“那我給你收屍,把你埋在哪裏,剩下的日子就給你守墳。”
宋清平道:“那我便多謝殿下隆恩了。”
我明白,他還是在胡說。
天際邊的星星漸漸墜落下去。
====
又過了兩年。
景嘉二十一年,孝期才過的三月十二,父皇便駕崩了。
他自皇祖母去後,身子便不大好。
我每月陪着他去郊外騎馬,有時候去看看他的陵寝,有的時候去看看皇祖母,還有的時候就哪裏也不去,只是到處閑走。回去時他請我在燕都的酒樓裏吃飯,盡管每次付錢的都是我,我現在有錢了,工部給我發工錢。
一直到景嘉二十一年的春日。
那時候他還拉着我的手,對我說:“以後叫宋清平陪你一起去騎馬。”
我哭得很兇,比母後與皇姊哭得還要厲害,他便一邊咳着一邊罵我:“你都多大了,虧得沒讓你當太子。”
他又對二弟說:“一路艱險,多加保重。”這是在囑托他在為君之路上要多加小心。
對皇姊與三弟說:“平安喜樂。”
最後父皇的手落下去,他吩咐道:“跪安罷。”
于是我們都跪下去給他磕頭,再擡起頭來時,便再聽不見他說話了,只聽見內侍喊皇帝殡天的聲音。
父皇從前說要死在深秋,飄灑的紙錢和初雪一起落下來,有意境得能讓他立即成仙,可惜他沒趕對時間。
那時我跟他說我才不給他守陵,但最後我還是在那個小院子裏給他守着,準備一直守到甘露三年。
景嘉這個年號永遠停在二十一年,景嘉二十一年也就是甘露元年。
甘露是二弟登基後新拟的年號,國以農為本,以甘露做號,是為社稷計。
二弟登基祭天,我與宋清平站在臺階底下看他。
那時日頭正好,他與晚照姑娘站在上邊,我想也是了了我長久以來的一樁心願。
甘露元年初冬,宋丞相在朝上吐了血,沈林薄特準他告老還鄉,于是他收拾東西回了小蓬萊隐居。一并事物交給宋清平處理,現在宋清平是丞相。
父皇沒能在下初雪時出殡,他的丞相倒是在下初雪時離開了。我與宋清平去送他,他一個人,牽着一頭毛驢,雪忽散忽聚,攏了他滿身。他像許多年前被請出山的宋家祖先一樣,重新回到世代隐居的地方去。
父皇說的不對,那時候他說宋丞相一心為國,就算哪日他突然駕崩了,宋丞相也能收拾收拾,準備輔佐下一個皇帝。其實根本就不是,人家勉強打起精神來,伺候下一個皇帝,是想将他留下的江山守好。
我還沒守幾天的墳,宋清平還沒當多久的丞相。
甘露元年的臘月十三,某些老臣不知道怎麽想的,欺負宋清平他們還年輕,管不住他們,烏壓壓一片跪倒在宮道上,非要逼着二弟讓位給我。
他們總是喜歡玩這種花樣,誰不在位置上,就非要把他給推上去,仿佛這才能顯示出自己的權力沒有随先皇的駕崩而消失。
他們竟然還派人喊我來回去即位。
待我策馬回到宮中,看見沈清淨領着的禁軍一人持着一支火把,他們卻沒辦法有所動作,只能站在一邊看着。火把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晝。雪落,在他們周遭化開,變成漫天的亮晶晶的什麽東西。
臣子們身着朝服,跪滿了一地。看見我回來,便像看見了什麽稀世珍寶一般,哀哀戚戚的喊我。
“殿下!”
“太子殿下!”
有的甚至還直接喊我:“陛下!陛下!”
沈林薄站在最前邊,背着手冷着臉,宋清平他們就站在他身側,雙手攏在袖子裏,像護衛着什麽一般。
火光映着宋清平的臉,而他的鶴氅的毛邊兒将他的半張臉都遮起來,我看不大清。
我根本沒想篡位當皇帝,可是我與他這樣站着,仿佛我與宋清平站到了兩面對峙。
我無端的有些害怕,風吹來,将宋清平的毛領子吹下去一些,他張口想要跟我說話,可是風聲呼嘯,我什麽也沒聽清。
我是個木匠,此後也是個木匠;他是丞相,從此也是。這還不是對面了麽?
我沒看他,低着頭,很勉強地從跪着的大臣中間走過去,他們跪得很擠,還伸手抱我的腿,仿佛我是個什麽厲害的天神下凡。
沈林薄的臉色實在是很難看,但我想他還不至于這麽不了解自己的兄長,他應該不是在生我的氣。
他不會生氣,但我還得給他賠罪。于是我走到那群大臣前邊,最後給他下跪。
我很少給別人下跪,從前我是殿下,父皇他們也不讓我跪,後來二弟登基,在登基大典上我跪過他,最後我就去守陵了。
我将頭磕在地上,道:“臣一片忠心,絕無叛逆之意。”
我當不了皇帝,終須學會稱臣。
良久,沈林薄蹲下來扶我的手臂,他說:“朕明白,皇兄。”
我這個人的心眼有一點壞,容易把事情想到不好的地方去。我想他大概一開始是不怎麽信我的。若是我做了皇帝,一群大臣大半夜的這樣對我,我絕也不信他沒有這樣的心思。
不過縱使我沒有那樣的心思,這件事情也是因我而起。
我得擔起我的責任來。
我朝他作揖,一揖到地:“此事皆因臣起,便由臣将諸位大臣勸回去。”
沈林薄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終是轉身走了。
其實我正低頭打着揖,并不知道誰看我誰沒看我,只是因為沈林薄的黑袍衣擺在我眼前停的時間久了些,我才想他看我看了有一會兒。
沒等他走出去兩步,他又說:“丞相留下。”
他還是很明白我這個兄長的,專把宋清平給我留下。
沈林薄又說:“說實話,朕很慚愧,最開始,朕有一點不相信皇兄。比不上丞相相信皇兄,那便由丞相陪着皇兄好了。”
“臣明白。”
不是我總喜歡把事情想糟,我想的還是很不錯的。不過這件事情确實不能全怪二弟不信我。
我伸手去解衣裳,真冷。
衣裳就交給宋清平拿着,我只穿着中衣給大臣們跪下。
只着中衣是負罪之人幹的事兒,我這樣做,也算是請罪。
我這個人沒臉沒皮的,人前脫件衣裳而已,算不得什麽大事。
我看着他們,朗聲道:“我不想當太子,更不想當皇帝。”
他們全都不信,說我是被逼的,還勸我說和他們一起在這兒跪一晚上,二弟一定就會讓位給我的。
我又說:“我不是神童,更不是什麽英才,我想了這麽多年,也不知道究竟是哪裏流出來的謠言。”
他們都不怎麽說話了,只是小聲的争辯我小時候有多聰明。說的那個人壓根就不是我似的。
“其實我想當個木匠,懂嗎?木匠。”我拔下束頭發的木簪子丢給他們,又從宋清平身上拿了兩個我送給他的小玩意兒丢給他們,“我做的,我當了這麽多年太子,就做了這些東西!”
那些東西或許砸在他們身上,或許落在雪地上,總之是沒有聲響的。
他們全不說話了,緊閉着嘴,垂着眼眸緊盯着那些東西看,要從上邊看出一些端倪來,看出這根本不是我做的東西的痕跡來。
我不知道他們到底忠心的是什麽人,也不知道他們是受了誰的煽動。
我只負責把他們勸回去便好了。
我和他們面對面的跪着,宋清平抱着我的衣裳,也陪我一起跪着。
我終于是和他站在一邊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