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這章講到皇姊出嫁
一直到八月,這期間是沒有什麽事情可說的。
宋清平一直在史館修史,我在工部做木匠活兒,有的時候我曠工去找他,說是找他,但是并不直接找他,我随便混在史官們裏邊,或者悄悄幫他磨墨,等着他放下史書,揉鼻梁時再不經意間看見我。
他有時候也曠工來找我,他來時我正坐在小板凳上,架着兩條腿做活兒。因為木屑四處亂飛,臉上就蒙一塊白布,但是這種白布又不怎麽透氣,實在是太悶,我只好做一會兒就把白布摘下來一會兒,整張臉都悶出汗來,滴落在衣襟上。
他看書的時候坐得端正,寫起字來又挽起袖子,我有時候悄悄觑他,看見他的鬓角比紙上落下的墨跡還要黑一些。
但是我想我做起木工活來就不怎麽好看了,雖說也是挽起袖子的,但是我整個人就像是在水裏泡過一遍似的。
有的時候我們一起跑到大街上去閑逛,把前十幾年逛過幾百遍的街道再逛過幾百遍,在小巷子裏買兩枝花讨他的歡心。
一起在城外的河邊走,遇見小皇叔的烏篷船經過,就跑到他的船上去。宋清平因為昨晚上徹夜看書,卧在船尾就睡過去。柳枝垂在水面上,我悄悄的給他換了柳枝束發,白玉的冠子藏到船上的某個地方去。
其實宋清平睡得淺,我一動他他就醒了,但他還是裝作全然不知的模樣,頂着柳枝束的頭發陪我閑走了一整天。
我想,不用去江南塞北,燕都也是個很有意思的地方。
從前我沒見識過別的地方,所以才總想去別的地方走走,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我知道燕都的好處了。
一直到了八月,皇姊出嫁前的那個晚上,宋清平在桌前看書,我也坐着刻木雕。
我随口說:“你之前說皇姊和魏檐的話說得很對,我還幫皇姊給魏檐傳過繡了花兒的帕子。”
宋清平翻書的手一滞:“繡了花兒的帕子?”
“是啊。”我吹去木屑,“皇姊和魏檐這陣子沒法見面,我幫他們傳點東西。前幾日我把那塊帕子壓在枕頭底下,準備明日一早帶給魏檐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它就沒有了,總不會是被我在夢裏吃了,後來皇姊可生氣了,她繡那一朵花繡了好久,就那麽一小朵。”
“殿下。”
宋清平只消這麽喊我一聲,我就知道他想說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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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着問他:“是你拿走了?”
他辯道:“是殿下不說清楚。”
“我說那幾天你怎麽那麽奇怪。”我又問他,“你怎麽想不到?”
“宋清平愚鈍。”
饒是宋清平那樣聰明通透的一個人,遇上這種事情,原來也是這個樣子的。我暗暗的在心裏笑,很久之後才問他:“你挑好日子了沒有?”
“什麽日子?”
“皇姊出嫁,之後也就輪到我了,父皇說不好像皇姊他們一樣大操大辦,就讓我挑個日子在宮裏吃一回宴,我去年讓你挑日子,你挑好了沒有?”
他翻書,偏頭去看另一邊的字,應說:“沒有。”
“快些挑。”我嘆氣,“我怕你見識過凡塵俗世裏男女成婚有多熱鬧,就不願意和我一起了。”
他倒是很快的說:“不會。”
“明日早起,你去魏檐那兒,騎着馬過來接新娘。我就背着皇姊上花轎,也騎着馬跟在花轎旁邊。到時候你悄悄到我身邊來,我們也算是借他們的光,辦過禮了,好不好?”
過了很久,宋清平不知道翻過了幾頁書,才點頭說了一聲好。
我站起來,雙手稱在桌上,俯身遮去燭光,将宋清平罩在陰影裏,對他說:“你早點睡,明日辦禮呢。”
辦禮,也只是沾了別人的光。別的什麽,我什麽也不能給他。
皇姊出嫁的那一個晚上,我一個晚上都沒睡着。
想起皇姊要出嫁了,這一晃的十幾年就過去了。
仿佛前幾日那報喜的宮人才告訴父皇他得了一雙兒女的好消息,又仿佛前幾日我們還在梅園賞梅,我幫她折梅花,她卻溜到樹的那邊,趁我沒注意,一搖樹幹,積雪就落了我滿身。氣得我轉頭把梅花送給宋清平。
其實從前父皇是要把皇姊許給宋清平的,他們兩個還有過口頭随意一句的娃娃親,沒想到她的夫婿反倒被我半路截胡了。話本上有兩姊妹共争一夫,姐妹都恨對方恨得要死,不知道皇姊有沒有一點恨我?
不知道這時候皇姊是不是在想我,她大概一點都不記得她對我做的那些壞事兒。她只會記得她給我磨金粉,在我缺錢的時候給我送錢用,給我送話本子看。我還在九原行宮的時候,很風趣的送給我一抔重陽宮瓦上的新雪。
她肯定覺得她對我這個傻弟弟足夠好了,其實我也覺得她對我很好。
她這時候有沒有想起我?可是若我這時跑去宮裏問她,她肯定氣極了都笑出聲來,對我說嫁人了又不是不能再見了,然後把我趕回去睡覺。
魏檐确實是個很好的人,可是我總覺得皇姊要配更好的才行,至于究竟要多好,那我也說不準。
這樣的話是不能給別人說的,我只跟宋清平說過,宋清平說我是瘋了,魏檐是不是最好的,只有皇姊自己知道,旁的人看不準。
我便放下心來,正要睡着時,耳邊傳來宋清平很勻長的呼吸聲,于是又想起我們兩個之間的事兒。
年歲漸漸的長,我和宋清平不娶妻不納妾,天底下的人要怎麽看呢?
我到底是沒臉沒皮的人,不怎麽在乎,可是宋清平呢?
別的什麽,再尋常不過的什麽東西我也不能給他。
我們這樣的人日後能進祖墳嗎?
一直到窗戶那邊透過來很淺淡的一點白光,我就翻身坐了起來,生怕誤了皇姊的好時候。
宋清平也坐起來,下床去到對面的衣珩那邊換上廣袖的衣衫。我抱着被子坐在床上,發着呆看了他一會兒,也下床去換衣裳。
我們在朱雀大街前分開,我去宮裏,他去狀元府魏府。
我到時皇姊正被一群姑娘夫人圍着裝扮,脂粉味濃,我看了一眼,就抱着手站在門口等,聽見女人們笑鬧着說吉利話的聲音。
正常男子都會想過有一個姑娘在這樣一個日子裏被你接回家去,你好像很不在乎她,連目光都是輕輕的從她身上飄過去,其實你是很在乎她,你只是怕你的目光都吓到她,但她蓋着蓋頭什麽也看不見。你裝作很不在乎的樣子,只跟賀喜賓客們打招呼。
就連我在之前也這樣想過,我想宋清平肯定也有這麽想過,不過我們兩個也就是想想而已。
站在門前沒等一會兒,二弟三弟也就到了。
他們朝我打揖:“皇兄來得早。”
原來屋子裏的人都不知道我已經來了,沈林薄他們一開口,他們才知道我來了。
“殿下怕是舍不得姊姊,早早的就來了。”夫人們笑着說道,“再等一會兒就可以走了。殿下怕是難受得連覺都沒睡好,看眼睛底下一片烏青。”
這時候皇姊開口喊我,我才看見她的口脂顏色很是好看,皇姊喊我:“皇弟。”
我也喊她:“皇姊。”
我才說完,便有人緊接着說:“公主該去拜別太後娘娘、皇後娘娘,先去罷。”
皇姊提起紅裙,經過我身邊時用手指戳我的臉,笑道:“你去鏡子前看看你那眼睛,要不要我給你點兒粉抹上?”
皇姊也就是那樣随便一說,但是那些夫人們卻全都當了真,笑鬧着把我拉到方才皇姊做過的位子上,銅鏡裏看不清什麽東西,才更顯得我像是個妖魔鬼怪。她們用手指弄了一點兒什麽粉,然後在我眼睛下邊抹開。
我不知道有沒有遮住烏青,也沒來得及怎麽看鏡子,我就站起來了,擺擺手說:“不用了,不用了。”
皇姊還沒回來時,我與二弟三弟站成一排,在宮門前等她。
這時候二弟已經是新的太子殿下了,不過他也終究是我的皇弟。我說:“再過一陣子,就輪到你們兩個了。”
他們兩個都沒接話,沈林薄是不好意思,他和晚照姑娘的婚期定在了明年六月,三弟還沒定下人家,他近來在太醫院做事,很是自在,恐怕沒有想過這種事情。
後來皇姊蓋着繡鴛鴦的蓋頭,被人攙扶着出來,我背起她往宮門外走。
皇姊的雙手搭在我的肩上,問我:“我重不重?”
沒等我回話,她身邊年老的女官就說:“公主,不能說話。”
又走了一陣子,皇姊趴在我的背上打了一個哈欠,被我聽見了。
她小聲問我:“其實我也沒怎麽睡好。”
皇姊是要出嫁了,高興得睡不着,而我則是有一點惆悵,從此皇姊也就是別人家的皇姊了。
她又說:“我還是你皇姊,你也還是我皇弟。昨天晚上我還以為你會來找我,準備了一肚子的話跟你講,結果你卻沒來。我現在跟你講,做姊姊的,永遠都是你姊姊。”
我點頭,差點就紅了眼眶。出嫁的又不是我,皇姊都還沒哭,我先哭了,只怕要惹人笑話。
我很多次和皇姊走這條宮道,我去書院念書前進宮向父皇辭行,她站在這條宮道上等着我,送我一程,有的時候是我們一起跑出去玩兒。還有的時候不為什麽,就是在這條宮道上見到她了,我們去不一樣的地方,但是卻走了同樣的一段路。
宮道很短,我和她小時候要拖着腳步走好久好久才能走出去,但是現在我背着她,已經成長到很快就能夠走到宮門前了。
魏檐的人在宮門前等着,魏檐今日騎一匹白顏色的駿馬,胸前戴一朵紅花,我想他當狀元郎時都沒有現在這麽風光。
我把皇姊送上花轎,又幫她放好花轎的簾子,再回頭看了一眼,最終跨上了自己的馬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