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景嘉十八年的牆頭夜話
一年前,景嘉十六年的正月十五,我和宋清平在太子府湖上亭子裏看月亮,我趴在欄杆邊上,說是看冰上的月影和樹影,其實是在看宋清平。
那時候我騙他,我說我是在看我自己,其實月影裏、樹影裏,還有我的影子裏,全都是他。
景嘉十七年的除夕,宋清平與我仍舊在這座亭子裏看月亮,極淺淡的一鈎殘月,極稀疏的星子,并沒有什麽好看的。
一直到十五,月亮也圓滿了,我與宋清平仍是坐在那亭子裏賞月。
十五那天晚上,我湊過去對宋清平說:“其實我一直有一件事想問你。”
那時候宋清平将燈籠放在亭子的欄杆上,他在燭光之中回眸看我:“什麽?”我很輕巧地把他按到柱子上,宋清平靠在柱子上,再問了我一遍:“殿下要問什麽?”
我随手提起他剛放下的燈籠,舉起來放到我們之間。我看見他的眼睛裏閃着很漂亮的光,我想他看我是不是也是這樣的?
我問他:“你是不是騙我?”
他沒由來的就笑了:“我騙殿下什麽?”
“你正經點。”我掐他腰間的肉,他便正經了神色等着我繼續問他,“你不想當丞相,你不挂心天下蒼生。你說這話是不是騙我?”
他很快的垂眸,眼睛裏很漂亮的光也就沒了。
我把燈籠拿開,又問了他一遍:“你是不是騙我?”
他不說話。
我就說麽,他這個人,是普天下文人之中最文人範兒的文人,心志堅定不移。小時候宋丞相就把他當丞相來養,所有人把他當做棟梁之才來看,怎麽能看了兩本話本就變了志向?
虧我還信了他這麽久。
我把燈籠摔到冰上,蠟燭倒了,将燈籠紙燒起來,火光在他身後跳躍起來,卻映在我的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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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這時候宋清平肯定看得見我眼睛裏也有光了。
他伸手拉我的袖子,很難得的低了聲音向我示弱:“殿下……”
等燈籠紙燒完的時候,我把攥在他手裏的袖子收回來:“我去把燈籠撿回來,撿完就回去了。”于是我趴在亭子的欄杆上,伸出手去把燒壞了的燈籠拉回來。只留下一根杆子,我把它別在身後,也沒敢看宋清平:“走罷。”
宋清平跟在我身後半步外,他大概覺得我這氣來得無緣無故,甚至有點無理取鬧。他分明是為了我才撒謊的,也是因為這個,我才生氣的。
我們一直沉默着走到圍牆邊上,宋清平把袖子捋上去,雙手向上一攀,就坐到圍牆上去了。他朝我伸手,仍舊是用那樣示弱的語氣喊我:“殿下。”
他把我也拉到圍牆上去,我跨坐在圍牆上,雖是面對着宋清平,卻是閉着眼睛的。我閉着眼睛是因為我怕高。
一個人閉上眼睛時,其他的感覺就會非常靈敏。我聽見風吹過的聲音和小雪落地的聲音,衣料摩擦的聲音,但是很久都聽不見宋清平說話的聲音,我想他總不會把我一個人扔在牆頭,自己一個人跑回去了。
又過了很久,我悄悄地将眼睛眯成一條縫,看見宋清平就坐在我面前,他倒是很聰明,有什麽事情在這裏問我,我絕對跑不了,還能老老實實的回答他。
宋清平喊我:“殿下。”
“什麽?”
他湊過來問我:“你在生什麽氣?”
我閉着眼睛說:“如果我根本不想當太子,卻因為你,硬着頭皮占着太子的位置,最後還當了皇帝,且不論我當得怎麽樣。你生氣嗎?”
“我不生氣,我心疼。”
這個人還學會舉一反三了,這樣的話從他嘴裏說出來我還挺不自在的,我說:“那我也一樣。”
“殿下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殿下是殿下,宋清平算不得什麽。”
“你不懂。”我又一次偷偷看他,“我現在也已經不是什麽殿下了,要是殿下也是廢太子殿下,我們兩個是一樣的。有時候我覺得你才是該教人供奉的那一位。是我先開口說心裏有你的,是我把你拖下水的,所以你不用退。我沒想過要教你為難,我若教你為難,那我不配,哪個殿下也不配。”
他反駁說:“我情願。”
“你情願個屁,你不情願,你一身文人傲骨,到江湖上不得被人打斷了?你天生就是該做丞相的。”我對江湖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想勸勸宋清平。
“我不是。”
“你就是。”我說,“那時候在北疆沒有問清楚,我現在再問你一遍。若我留在燕都,一輩子都留在燕都,就在工部裏挂個名兒做木匠活。你要不要去朝上做事?”
他點頭,卻說:“不。”
他以為我閉着眼睛,就看不見他點頭了。
“成了,那我陪你留在燕都。”
很久之後,宋清平伸手拂去我肩上的小雪:“多謝殿下。”
他這個人真是太別扭了,什麽話都說得滴水不漏。我想說不定還真有許多事情,我被他騙過去了。
“還有最後一件事情,我從前就問過你了,但我還想問問你。”我頓了很久,才說,“是因為殿下,還是因為沈風濃?是因為君王之命不可違,還是因為沈風濃?”
這件事情我從前确實問過他,但是現在我又不确定了,我們看起來和皇姊與魏檐、沈林薄與晚照姑娘像是一樣的,其實根本不一樣。
我們那內裏有一點兒友情,有一點兒手足之情,最重的是君臣之情,宋清平能因為殿下棄了天下,焉知他不是為了殿下也棄了別的什麽?
我說我不要他為難,若他從頭至尾都是在為難呢?
我不是受不了他回絕我,我最受不了他好像一個臣子,對我忠心不二,管我做多麽荒誕的事情。
“殿下多想了。”
“真的?”
“真的,其實我從上輩子就喜歡殿下。”他笑着說,“但是殿下……上輩子沒跟我說過同樣的話。”
我反駁:“他肯定說過,你忘記了,沈風濃再慫也不能慫成這樣。”
“是麽?”
“你別難過,這輩子你要聽多少句我全部補給你。”
這時候月色清亮,我眯着眼睛看他,看得并不清楚。方才順勢捧住他的臉,宋清平就扯了扯我的衣袖:“殿下……”
“什麽?”
他低聲說:“父親來了。”
好麽,隔着一條朱雀大街,宋丞相就站在對面宋府的門前。宋丞相雖然老了,但是他就站在宋府門前那兩個大燈籠下邊,恐怕沒什麽看不清楚的。
我差點摔下牆頭去。
我急中生智,大聲道:“宋清平,你不是說雪飄進眼睛裏了麽?現在好了麽?”
宋清平笑着應說:“好了。”
最後宋清平跳下圍牆,把我也帶下了牆頭。等我完全睜眼時,宋丞相已經不在了,宋府大門留了一條門縫給我們。
我心裏發慌,倒吸了一口涼氣。宋丞相這麽規矩的一個人,恐怕會覺得我這個人輕浮油滑,實在是不像一個殿下,大概還會覺得宋清平的眼光真的很不好。
宋清平說:“父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你怎麽知道?”
宋清平閉起一只眼睛:“方才父親這樣。”
真要命,宋清平做這個表情還挺有意思的,但是我怕我一捧起他的臉,宋丞相就又出來了。
我只好別開目光:“那就好。”
其實我很害怕宋丞相某一天會打斷我的腿,我覺得他現在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其實是在強忍着怒氣,某一天他肯定就忍不住了。
我們悄悄溜進宋府的時候,宋清平問我:“殿下很怕父親?”
我不能說我怕他打我,這實在是很沒有氣概,于是我換了個說法:“你覺不覺得,我們兩個還沒有在雨夜裏牽着手雙雙下跪,還沒有在祠堂裏挨板子,被打到下不了床,更沒有離家出走私奔流浪,是不是不太符合話本裏說的?照理來說,才子佳人要配上都這麽難,更別說是才子和……呃,草包了。”
很明顯,宋清平就是那個才子,我是草包。
“原來殿下還很喜歡這種話本。”
“我沒有,就是随手翻的。”我又說,“我總覺得不為你受點傷,有點不夠銘心刻骨。”
他輕聲道:“上輩子已經夠銘心刻骨了。”
上輩子簡直是我們之間沒法提起的一個話頭,我随口圓過去:“不會是我上輩子後宮佳麗三千,還在你面前左擁右抱吧?你別生氣,這輩子我就抱你,上輩子的人又不是我,而且我們說好了不再提上輩子的。”
“好。”
我還想問他,上輩子我是個昏君,他怎麽還不反我,後來想想,二弟反我了,他也不會反我,這個問題太沒意思,我也就不問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哪裏還有溫香軟玉比得上宋清平呢?我上輩子怕不是個傻子皇帝,連句喜歡也憋了一輩子說不出口,虧他還是個皇帝。
我又想,該不會他找的那些妃子們都很像宋清平吧?這不是禍害人家女孩子嗎?難怪宋清平說他是個昏君,宋清平不反他,堪比諸葛孔明之于劉阿鬥,算得上是一片丹心了。
正月十五之後,宋清平重新回到史館去修史,二弟終于封了太子,挑了個好日子搬到太子府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