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景嘉十七年的除夕
景嘉十七年的除夕早晨,我跟着父皇在祖廟祭祖。
我缺了一年,所以這次的祭祖格外的專心。
所有人,就連皇帝最後都變成一張紙上的畫像,我們這種人又算是什麽呢?
出來時父皇對我說:“朝中的事還沒有處理完,那些匈奴奸細也還沒有清理幹淨,晚上的宮宴你不要去,省得落人口舌。你若是想吃宮裏的東西,我讓他們給你送飯去。”
父皇說這話時,是很愧疚的。
我擺手:“沒事兒,每年都是那幾樣菜,我不去也關系。”
“對不住你了,父皇給你賠罪。”
“沒事兒,您把宋清平留給我就成了。”
我們一起走在宮道上,我忽然轉頭問父皇:“北疆會打起來嗎?”
“那位韓将軍,可不是等閑之輩。”父皇挑眉說,“他從前是站在你小皇叔那邊的人,我們曾經對着鬥過一陣。但他又是年少上陣殺賊的英雄,當年與陳夫子一起打仗的,誰知道現在怎麽成了這個模樣呢?”
或許是因為父皇把他留在了北疆,沒把他帶回燕都,人離得遠了,也就離了心;或許是因為與匈奴離得近了,慢慢的也就被拉攏了過去。
父皇又說:“你知道他在北疆做什麽嗎?”
“大概是走私兵器,銅鐵原料。”
“他在掖城當土皇帝,什麽都幹,但沒人敢攔他。後來我偶然之間得了一封檢舉他的血書,我才召他入燕都述職,也就一陣子,我就放他回去了。我原以為沒什麽大不了的,後來沈清淨回來,我才知道,年少英雄這個東西,是說沒有就沒有的。”
我說:“可他還是很聰明,他或許早就知道了我們要對付他,他只想找個機會跑走。”
父皇嘆氣:“是啊,他走之前什麽都料理好了,我們拿到的也就只有那一張紙,也不知道那上面寫的人物究竟對不對,只好一個一個暗暗的去查。朕也是事後才知道怕,不該把你一個初出茅廬的傻小子派去那兒,我原以為他頂多是幹了些不光彩的事兒,說開了就好了。後來我才真怕他把你的腦袋割下來,帶去匈奴那邊做投名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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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誰認得我這個太子?我就算穿着太子禮服,在燕都城裏逛一圈也沒人認得我。人家都忙着,誰管你太子不太子的?太子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兒就行了,誰管你什麽時候出來閑逛。
“你關心北疆打不打做什麽?不會再派你去了,你現在就是個不得寵的廢太子。回去過年罷。”父皇最後推了我一把。
“那我走了,明天來給您拜年。”
“你母後叫你在鞋底放兩個穿了紅線的銅錢,兩只鞋都要放。”
“知道了。”我邊走出去邊朝他招手,若是此時被祭祖唱禮的禮官看見了,他就要說我們不夠規矩了。
誰管什麽規矩不規矩的,我朝在私底下從來沒有君臣這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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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鞋底放銅錢這種祈福方式有些咯腳,但是我在外邊時年年都這樣辦,有的時候要離遠了才知道什麽東西有多好。
因此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往鞋底塞銅錢,宋清平的新鞋正好放在衣珩下的地上,我就也幫他塞了兩個。
宋清平仍是白身,他又與宋丞相說明白了,其實他不想做丞相,他只想做一個游俠,宋丞相也就不讓他去史館辦事兒了。
所以若此時他不在家裏,就只能在鋪子裏。
我過去找到他時,他正與各大掌櫃的坐着談事兒,他坐在上首,桌案上一杯茶騰着熱氣,想來是剛續的水,手裏又拿着一疊的賬目,一頁一頁的翻過去。
我站在門口等他,小夥計提着茶壺跑進跑出的,屋子裏很安靜,我有時候聽見宋清平說話的聲音,與平日裏他說話是很不一樣的。他平常說話很是溫潤,暖和得跟什麽似的,這時候說起話來,有點厲害的樣子,威嚴得讓人想給他跪下。
一個很奇怪的念頭閃過去,我想起父皇從前說過的話:“你既喜歡他,就不能忍心等他來算計這些破爛東西。”
宋清平說開鋪子,是為了給殿下要多少錢就有多少錢用,但是現在我根本用不上什麽錢,我賣木雕也足夠養活我自己。
我不是個多疑的人,但是現在我懷疑宋清平騙我。
我不是說他要偷偷攢錢然後篡位,我是懷疑他騙我說他根本不想當這個丞相,他騙我說他不在乎天下蒼生。
這哪裏是宋清平能說得出來的話?而我一時間恍恍惚惚,也竟然就信了他這麽久,到現在才知道懷疑。
他本來就是個心懷天下的人,我這個殿下不過是他心裏最厲害的那一個。天下與殿下,他最後是選了殿下不錯,可是我一點都不想他為了我,就把他心裏的其他什麽東西給棄了。
他不當丞相了,他還管着這一堆生意。管着生意與管着生意、管着群臣是不是一樣的?我想指定是有差別的。
這樣不成,我是很喜歡他,想和他一起随處亂走走完這一輩子,但是這樣對他來說,實在是很不公平。
我很郁悶,什麽不愛江山只愛美人啦,什麽不愛天下只愛你啦,這種事情怎麽就非得跟什麽比出個高低來?
你看吧,你後知後覺的想起來要為宋清平做打算,可是他呢,他老早就編好了借口來騙你,還哄你哄了這麽久,你還真以為自己特厲害,其實人家在背地裏不知道還為你做了些什麽呢。
其實我可以假裝不知道,假裝自己還被他騙着呢,說一說渾話鬧一鬧,這一輩子也就過去了,可是我怎麽敢?我哪裏忍心?
宋清平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走到我面前來,忽然喊我一聲:“殿下。”
我一激靈,擡起頭來看他:“怎麽?”
“外邊冷,進來坐罷。”
我應了一聲,就跟着他走進屋子裏去,也同各位掌櫃的打揖行禮。
屋子裏确實很暖和,還有熱茶點心伺候着,早知這裏這麽舒服,我就應該沒臉沒皮的自己跑進來。
我對生意上的事情是一竅不通的。如果我矯情點兒,我就應該傻了吧唧的打斷他們說話,他們要是不聽我的,我就哭哭唧唧的向宋清平告狀,讓宋清平當場把他們給辭了,好突顯出自己很是受寵的模樣來。
難怪有的人專要當紅顏禍水呢,這樣想想我還覺得自己挺厲害的。
自然我說的是如果我矯情點兒,我又不沒事找事,所以只是捧着茶吃點心,想想自己再要雕些什麽東西來玩兒。
最後宋清平站起來同諸位掌櫃道了一聲過年好,我也放下茶盞,站起來朝他們打揖,得了許多句過年好。
宋清平問我:“殿下怎麽過來了?”
“我沒事兒幹,就來找你,你的鋪子開得太多了……”我咳了兩聲,又喝了兩口茶潤嗓子,“我是說我跑了好幾條街才找到你。從沒看你在府上處理這些事兒,沒想到你的生意都做得這麽大了。”
我本來想直接問他是不是還放不下天下蒼生,還想做丞相的,話到嘴邊還是沒法說出來,我想我還是等過了這個年節再開口罷。
我們過去的兩個年節都沒過好,前一個年節我被廢了,再前一個年節我跟他坦白說我要走,這兩個年節我們都沒過好,俗話又說事不過三,我不能再壞了這一個年節。
宋清平笑道:“滿身銅臭,不敢沾染了殿下。”
“晚上宮宴我不去,你早點回來。”
“好。”他很難得的說起他自個兒的一點小心思,“殿下不在的那一陣子,我進宮赴宴,看不見殿下站在城樓上,倒是很不自在。”
于是除夕那天晚上,他果然很早就回來了。
我送他出門,他跟在宋丞相的小轎子旁邊走,衣擺被踢得一揚一揚。
我倚在門邊看着他走,忽然之間有着一種“悔教夫婿覓封侯”的感覺,你看這個爛人跑出去赴宴留你一個人在家裏過年。
哀愁的皺着眉頭皺到一半,最後我自己也被自己這種感覺逗笑了,心裏罵自己瘋癫。
可是還沒笑到一半,宋清平就回來了。
我是看着他走過街道拐角的,再一擡眼,他又迎面走過來了,走起路來,衣擺仍是一揚一揚的。
我沒好意思再笑,仿佛宋清平走了我很高興似的。
果然宋清平走過來時,他問我:“我走了,殿下很開心?”
“沒有,我就是突然想到一句詩。”我忍住笑,“算了,不說了。你怎麽回來了?”
“宋清平是白身。”
我很不識風趣的回道:“你從前你也是白身,還勞動我還在城樓上等你。”
他忽然看着我說:“忽見陌頭楊柳色。”
下一句便是“悔教夫婿覓封侯”,我簡直懷疑他能知道我在想什麽。後來旁敲側擊的問他,才知道前幾日看的話本子裏有這一句,十七八的姑娘折柳枝,長長的指甲把柳葉揉碎,好像把自己的心也揉碎。
因為最近才看過,所以我很容易想起來,他也很容易猜出來。
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麽心有靈犀,天命?天個屁,我與宋清平的路,是靠着自己摸摸索索才走到一起的。
他又問我:“若我不在,殿下一個人準備做什麽?”
“我預備喝點小酒兒,聽些小曲兒。等你一回來,我裹起被子,裝作哀哀戚戚、一個人等了你一晚上的樣子。”
“現在呢?”
“等明年二弟封了太子,對面的太子府就歸他了,現在你回來了,我們翻牆進去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