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這章談論起動心(2)
那回去九原行宮,我記得清楚,因為那時候我說渾話,惹宋清平生氣了。
我騎着馬在路上等了很久,也沒見他追上來,最後要轉頭去找他時,卻發現他無聲無息的就跟在我身後,整個人也狼狽得很,我問他怎麽了,他一驅馬就沖出去很遠。
我說:“那時候你去做什麽了?”
他正色回答說:“撞樹。”
那時候我玩笑問他是不是跑得太快撞樹上了,可我看他的馬又沒什麽事兒,沒想到他是自己跳下馬去撞樹的。
我沒忍住笑了,又怕他生氣,忙忍住笑意問他:“你這個呆子,疼不疼?”
“不疼。”
“為什麽要撞樹?我當時做了夢,頂多也就慌了手腳,你怎麽就去撞樹了?”
“有念頭時覺得不對。”
是了,宋清平這樣講規矩的一個人,猛地發現自己對殿下別樣的心思,實在是不合規矩。
他的第一反應肯定是不行,解決辦法是殺了自己或者殺了殿下。
不過殿下是絕對不能動的,那就殺了自己罷。可是又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有沒有那樣的心思,還是僅僅頭腦一熱,被殿下鬧得慌了,要先弄清楚,得讓自己的腦袋清醒過來。
怎麽讓腦袋清醒過來?那就撞樹去罷。
我一邊想一邊笑,想到宋清平抱着一棵樹咚咚的撞,震得樹葉簌簌的往下落。
我伸手揉他的額頭:“不疼了,不疼了。那你撞完樹之後,想明白了嗎?”
“清平愚鈍,未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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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時候我們翻牆進去,你還在想這件事,一時間走了神,就沒能接住我?”
“不是,那時我想殿下若是不說亂七八糟的話,就不會有這種事了。”
我支起身子瞪他:“你還敢恨我?”
“不敢。”
我繼續問他話,宋清平很難得跟我說起這些:“那再後來呢?”
“後來我就忍着。”
我實在是想笑,那時候宋清平表面上看起來端方得像一個老夫子,誰知道他背地裏在想什麽。
我做夢之後去找父皇,父皇問我:“你怎麽知道宋清平背地裏不做這樣的夢?”現在想來,父皇還是慧眼識人的。
“誰知道那陣子殿下總是喜歡鬧我,一會兒又湊得好近跟我說話,一會兒又讓我在殿下手背上試試新刻的章子,一會兒又這裏碰碰,那裏摸摸,真是……”
宋清平回想起這些事兒,現在大約也要瘋了。偏生我還很不要面皮的問他:“哪裏?”
他還不明白,問道:“什麽?”
“我不是這裏碰碰你,那裏摸摸你嘛。哪裏?”
“沈風濃!”
難得一見宋清平被我氣瘋的模樣,他都被氣到喊我的名字了。
過了一會兒,我碰了碰他的肩:“其實我那時候是在試探你。”
“殿下?”
你看他這個人還是很好哄的,氣得都喊我名字了,下一刻就能重新喊我殿下。
“那時候我對你有一點兒……”我掐着小指尾給他看,“也就是這麽一點兒的心思,我不大清楚自己怎麽想的,我也不大清楚你怎麽想的。我就想不如我試探試探你,也試探試探我自己,所以那一陣子我就多鬧了你幾次。但是後來,我覺得鬧你玩兒實在是太有意思的。诶,你知不知道每次我逗你玩兒,你看上去正正經經的沒什麽破綻,其實你的破綻可多了。”
我掰着手指頭跟他算:“其一,是你總會紅了耳朵,一直從耳根這裏開始紅起來,不過也就只有耳朵是紅的,面上神色還算平常;其二是你的手搭在膝上,你的這一根手指……”我伸手捏他的右手食指:“這根手指總是在膝蓋上點啊點啊。”
宋清平反手勾住我的手:“臣這是對殿下‘食指大動’。”
“不許造次。”可是我想了很久,也沒能想出反駁他的話來。
宋清平又問我:“那後來呢?殿下試探得出的結果是什麽?”
“得出的結果就是你可能根本沒把我放到心上過。”
他很快的說:“不是。”
“怎麽不是?”我抽出手來,又開始捏他的手指玩兒,“那時候我近乎瘋狂的試探你,結果你呢?你明明就是不喜歡我鬧你,可是你卻根本不理會我鬧你,好像我一個人在一個泥塑的菩薩面前耍把戲似的。你越退越後,仿佛對我這個殿下絲毫沒有什麽保留,也就是你越退越後,我也就根本找不見你的底線。”
“原來殿下是這樣想。”
“你那時若是不想我鬧你,你跟我說,我絕對不再鬧你,結果你卻什麽也不說。”我想了想,“人家都說君子之交淡如水,但是我又不是要試探你我們之間究竟是不是淡如水,要是真淡得像水了,那我不就沒戲了?”
“那殿下以為,你我之間該像什麽?”
“我還想不出來,像茶?像酒?像湯?我覺得都不大像。”
宋清平笑了笑,斷言道:“我以為像酒。”
“轟轟烈烈,愈陳愈香?”
“像兌了水的酒,看起來像水,總還有一絲酒味在。”
宋清平說得很對,我們之間像兌了水的酒。
雖然我們年紀都還不大,但都已經認識這麽多年了,是老交情了,也就不是該轟轟烈烈的時候了。或者說我們從前轟烈過了,他落水被撈上來時,我一邊背着他一邊哭,我摔斷腿時他也差點哭了。
但若是變成了水,那就成了友情、親情、君臣之情,也就沒什麽意思了。
因此,我們這些俗世凡人之間,不論是多久的交情,總該有一些酒味在。
“殿下?”
宋清平把我喊回了神,我笑道:“我現在知道那時候我想的不對了,你不是對我毫無底線,其實你的底線可高了,不過就算是我踏了過去,又蹦又跳的也沒什麽關系。”
“有關系。”
“對對對。”我點頭,“有關系,有關系。你看起來沒什麽反應,其實背地裏忍得很不自在。”
“沒有。”
我挑眉:“那你就是很喜歡我鬧你了?”
“沒有。”宋清平今晚大概是被我氣壞了,“殿下不是說只要我說一句不喜歡,殿下就不鬧我了麽?那我現在……”
“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從前的話現在不作數了。”
外邊傳來宮人打更的聲音,倒是被宋清平逮到了機會,他又翻過身去:“好晚了,殿下快睡罷。”
“你不是不知道,我從來不聽旁人的話。”我湊過去問他,“到底是哪一樣?你是心裏不自在,還是喜歡我鬧你?這兩樣你選一樣。”
“臣不選。”
我趴過去捏他的臉:“你就選一個,不選我們今晚就都別睡了。”
宋清平捉住我的手,翻身過來:“那我選我鬧一鬧殿下,殿下之前說夢裏的宋清平是怎麽樣的?扯着殿下的衣帶,捏着嗓子喊殿下。”
我的衣帶确實落到他手裏了,但他卻不是捏着嗓子繞過好幾個彎兒喊殿下的,他是壓低了聲音喊的。
我便道:“捏着嗓子不是這樣喊的。”
“殿下教我?殿下捏着嗓子喊我一聲來聽好不好?喊宋清平,清平兒,宋公子,随殿下喊什麽都好,我喜歡殿下連名帶姓兒的喊我。”
我一定是在做夢,這個人一定不是宋清平。
“我不喊。”
宋清平學我方才的話:“殿下随便喊一個,不然今晚就都別睡了。”
此後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做人要懂得見好就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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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我被廢了,原先的太子府也就不能住了,父皇沒給我封王,他怕匈奴那邊還盯着我,便索性不給我封號,仿佛他真的很厭惡我,只給我在工部挂了個名兒,給木匠老師傅們打下手。
老師傅們正在忙皇姊出嫁時的花轎與擡嫁,我插不上手的時候便在一邊給皇姊雕簪子,總歸都是給朝陽公主做活兒。
日子就這麽過去,一直到了臘八。
臘八那日父皇來工部視察,看見我蹲在一邊很專心的做活兒,倒很是高興,跑過來拍拍我的肩,表示他的滿意。
他說:“看你這麽專心,都不忍心打攪你了。”
“爹啊,可是你一邊打攪我,一邊卻又說不忍心打攪我。”
“今日天氣好,我帶你出去走走,走了,活兒明天再做。”父皇把我拉走的時候,還不忘回頭對工部尚書杜大人道,“給他記上今兒沒來,今天的工錢也就不用給他發了。”
我想父皇是不是為了給國庫省點錢才把我給拉走的,可是國庫能缺我那幾錢銀子?
“你看你的馬我都讓人給你牽來了。”
我們一直牽着馬,直到出了城門才上馬,卻也仍是慢慢的,不比牽着馬走快多少。
我問他:“去哪兒?”
“帶你去看看朕的陵寝,我估摸着也修得差不多了。”
這什麽皇帝?若他不是我爹,我簡直想罵他缺心眼兒。哪裏有皇帝自找晦氣,大好江山,哪兒都不去,專帶着兒子去自己的陵寝玩兒的?
“我都不怕,你怕什麽?”他感慨道,“人死了,也就什麽都不記得了,到時候躺在什麽地兒也不知道,還不準我現在去看一看?”
我沒說話,父皇又道:“不算春獵秋狩,父皇沒怎麽帶你出來過,只從前帶你去過一趟溫泉行宮,其餘的朕也想不起來了,趁着今日我還換了衣裳,特意帶你去看看,看百年之後盜墓的能不能刨進去。”
說得好像誰在乎百年之後似的,上一輩子與下一輩子,我只活在這輩子便好了。
父皇又問我:“你最近在工部就光給你皇姊刻簪子了?”
我點頭:“是啊,都是給朝陽公主辦事兒不是?”
“你就沒造出什麽威力巨大的武器造福國家?或者什麽新型的水車耒耜造福社稷?”
“父皇,你跑戲跑到話本子裏了,這種東西是在話本子裏才會有的。老木匠們比我厲害得多,他們本事那樣厲害都沒造出來,我能造出來什麽?”
遠處的青山覆了白雪,映得這江山很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