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這章談論起動心
說是給我與宋清平接風洗塵,但每回他們都自己先吃喝起來。
似乎所有人都沒有變,但似乎所有人多少都變了一些。
我從前與宋清平喝蓮子粥的時候胡謅說,九為大數,是生生不息。原我們一行也是九個人,不過到現在是不一樣的了,現在多了一個魏檐。
所有人圍坐在一張圓桌前,我不知道他們從哪裏找來這樣大的圓桌。
我要恭喜魏檐金榜題名,連中三元,還要恭喜二弟三弟加冠開府,恭喜沈清淨自北疆凱旋,升官加爵,等等等等。
這樣看來,所有人确實是變了一些。
皇姊拉着我的手坐下,她原本是伶牙俐齒的,不知道為什麽今天頓了半晌,才說出一句:“回來啦?”
我也應說:“回來了。”
“我還以為你走過那麽多的地方,都忘記有燕都這地兒了。”皇姊笑了笑,又拿起我的碗筷要給我夾菜,“吃點什麽?快兩年了,也不知道你現在喜歡吃什麽。”
“我不挑。”
他們全不說話,仿佛全看着我與宋清平吃東西。我自認是很重情重義的人,但是他們這樣反倒讓我不自在。
過了好一會兒,皇姊又道:“你不在,我的簪子都壞了也沒人給我雕新的。”
我忙道:“我馬上雕,馬上雕,保準年節之前就能弄好。”
其實我給皇姊送過信,怕她沒首飾戴,還特意附了幾根簪子回去,她不會是沒收到。
“那以後可不許出去這麽長時候。”
我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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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伸手戳了戳我的臉:“你倒是長高不少,臉也瘦下去了,明日皇祖母和母後看了,保準要心疼。”
這時候我才發覺,皇姊已經不比我高了,就算是我和她一同坐着,我也比她高出半個腦袋來了。也就是在此時,我才察覺出自己的一點變化來。
他們又問起我一路上的見聞,我說起嶺南的霧氣與江南的河湖,最後他們問到北疆的冬日。
我知道他們想問什麽,我卻說:“北疆的冬天簡直是冷得要命,晚上又風大,我和小皇叔縮着身子,簡直不知道自己在往哪走。”
“然後呢?”
“然後我和小皇叔就進了營帳,然後那反賊讓我給他彈琴唱歌,我就忍辱負重給他表演。最後我們的人就過來了,其實也就是順藤摸瓜找出一個人來,并沒有什麽可講的。”
“那刀斧手呢?”
“刀斧手……能傷得了我嗎?”
這件事我不多說,他們也覺得無趣,便不再問。
“那時候你怎麽總給宋清平送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什麽桃花啦,蓮子啦。結果那一天你送了一把沙子過來,我們就說你是到了北疆啦。”
“這是少年人的一點樂趣。若魏檐或二弟出遠門去了,指不定要寄些什麽回來。”我笑,“你們怎麽知道?”
“有一回驿站總管在朝上抱怨皇兄來着。”沈林薄因道,“說桃花落盡了,他還得跟收信的人解釋說這是一枝桃花,其餘的信件都疊得齊齊整整的,唯獨那裝蓮子的凸起來一塊。最後又送了一把沙子來,信封壞了一角,那沙子全流出來,他還得蹲在地上捧起來。”
我笑着擺手道:“失算失算,明日我給他賠罪。”
皇姊問我:“那時宋清平收到信,大半夜的就催開城門跑出去找你,後來找到了嗎?”
所有人都還保有一點少年心性,這種一般在話本裏才有的千裏尋人的情節,實在是很吸引人,更何況就是自己身邊的人跑去千裏尋人。
若某一日他們大半夜的跑出去找誰,我也得問個一清二楚。
我回說:“若是沒找到,我們能一起回來嗎?”
“怎麽找到的?北疆這麽大,你們怎麽知道對方在哪裏?”
“那就是衆裏尋他千百度……”我的目光在衆人身上輪轉一圈,最後落在宋清平身上,“宋清平在北疆安排了人,他只消得問一句就知道我在哪兒了。”
這世上哪裏來的這麽多心有靈犀?我與宋清平是靠着自個兒摸摸索索,才走到一塊兒的,我不信天,更不信命。
宋清平卻舉杯對我說:“其實那時候我不問旁人,也知道殿下在哪兒。”
“嗯?”
他但笑不語,衆人笑鬧着也就把這一章掀過去了。
桌上的菜都撤下去後,姑娘們仍是捧了花簽筒出來,要抽花簽玩兒。
兩年前她們這麽玩,兩年後她們還這麽玩兒,這一點倒是全沒有變。
皇姊自簽筒裏拿出一張紙來:“喏,兩年前我們抽的東西都記在上邊了,不如今晚來解一解,看抽的東西準不準。”
兩年前我湊過去想要看看,她們全都捂着不讓我看,這下子倒是很大方的讓我們看了。
抽花簽仿佛真的很準。那時晚照姑娘得了一枝牡丹,這時她與沈林薄訂了親,沈林薄又将是太子了,牡丹花不配她還有別的什麽?這東西果然是準得很。
可那張紙上連沈清淨抽了什麽都記得清清楚楚的,就是沒有我與宋清平的。
皇姊嗔道:“那時候你抱着一整個簽筒給宋清平挑好東西,誰能給你一個一個全記下來?”
“我又不信這東西。”我把目光從那張紙上挪開,“宋清平也不信。”
“你不信,你問什麽?”皇姊将簽筒塞給我,“你現在抽,我給你記着。”她又朝宋清平招手:“宋家小子你也來,我給你們兩個添上。”
我抱着簽筒,背過身去悄悄往裏邊瞥了兩眼。宋清平本來就是多活了一輩子的人,抽到什麽東西都容易多想,上回他抽了一個浮萍,臉色都變了。這回要是再抽一個浮萍,恐怕他心中要多想。
“殿下?”宋清平背着手湊過來看。
“嗯?”我抱着簽筒死不撒手,“我幫你抽,你不是不信嘛。花簽保不得你一輩子,我保你一輩子。”
他仍是喚我:“殿下……”
“怎麽?才兩年你就不聽我的話了?”我把挑好的簽子塞給他,然後轉過身去向皇姊報告,“宋公子得了竿綠竹。”
皇姊笑道:“是他得了,還是你給他的?”雖這樣說着,皇姊卻也拿過了筆,在那紙上添上新的墨跡。
我挑眉:“簽子是他得的,不過他這一生順遂嘛,便是我護着的了。”
宋清平把花簽塞還給我,對皇姊解釋說:“花簽也是殿下賞的。”
“那我寫你二人的名兒。”皇姊寫好之後往那紙上吹一口氣,待墨跡幹了,才慢慢的收起來,“我們仍舊去梅園賞梅,去不去?”
皇姊問我們去不去,其實就是讓我們去的意思。正說着這話的時候,其餘人等就已經走出院子了。魏檐站在屋檐下,正回眸時,皇姊也提着裙子小跑着過去。
“每年都是這樣的景致,他們每年看着也不覺得厭。”
“殿下以為?”
“你知不知道,桃樹樹幹裏邊那一塊木頭用來雕……”說這樣的話實在是太煞風景,在宋清平面前還顯得我很沒有風趣,我便住了口。
“雕什麽?”
我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問他:“你說在北疆時你知道我在哪兒,為什麽?”
“因為殿下送來的信上寫着地址。”
我簡直像是個傻子,我還真以為宋清平是心裏挂念着我,與我心有靈犀一點通,所以才能知道我在哪兒,現在看來我真是想多了。
他又問我:“殿下以為是什麽?”
“我以為……”可是如果說出來,又顯得我太矯情了,“我沒以為。”
梅園四處都是黑的,姑娘家們這回也不再找我幫忙折花枝了,梅花還未開,就算是很零星的花苞也沒有多少,說是賞花,不如說是看樹。
我拉着宋清平随處亂走,忽然回頭問他:“重華宮的那個銅瓶還在不在?”
宋清平點頭。
“那到時我們來折花插瓶。”
又過了一陣子,皇姊他們在花樹枝丫那邊朝我們招手,說天晚了,讓我們快回去睡。花樹那邊響了一陣,鞋踏在雪上的聲音,裙裾掃過的聲音,衣袖拂動的聲音。
兩年前我與宋清平一起回重華宮時,燈籠被燒壞了,我們兩個摸黑行夜路。宋清平一只手抱着花枝,一只手拽着我,在雪地裏走了很久。
等走回重華宮,我才發現衣擺處粘着了花瓣。
我轉頭問他:“像不像我們從九原回來那一回?”
“不像。”他搖頭。
我知道他想說什麽,我們兩個許多次一起走這條宮道回重華宮,那麽多個冬日裏,哪裏只有那一回像了?
我卻偏問他:“那像什麽時候?”
“不像什麽時候,這時候就是這時候。”
我一愣,随後說:“你說的對。”
之後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将睡過去時,又想起上回我做的那個夢,便清醒過來,問宋清平說:“你記不記得上回從九原回來,我們也是在這張榻上躺着,我跟你說了什麽典故?”
他翻過身去,背對着我,大約是不好意思,很久之後回答我說:“君臣之間……抵足而眠的典故。”
我繼續問他:“那你以後給二弟做丞相,不許……”
他笑道:“我都跟殿下說了,我不做丞相了。”
“我那時候做夢,夢見我蹲在一邊給你們燒炭取暖,簡直把我給氣壞了。”我絮絮叨叨的念說,一不小心就說起下定決心絕不跟宋清平說起的那個夢,“……還有一次做夢,我加冠的前一天晚上,我竟然夢見你伸手扯我衣帶,捏着嗓子喊我殿下,軟得像一灘水,我随手一推就把你給推倒了,我簡直是吓壞了,這根本就不是宋……”我這時才徹底清醒過來,緩了一會兒,想想自己方才一時口快,究竟跟他說了什麽。
我悄悄轉頭去看宋清平,他這時候翻過身來,倒是覺得很有意思的模樣,等着我繼續說下去。于是我把斷了的話給接上去:“……清平,你想之後我都一狠心跟你說開了,你都沒那麽……呃,像水,更別說那時候那時候我們還只是君臣了。”
“殿下做的夢确實都很有意思。”他似笑非笑的說,“殿下暗示我要像水一樣對殿下?”
“別。”我擺手,“做夢時我簡直急得要哭了,後來好一陣子,我一聽你喊我殿下我就腿軟。”
過了一陣子,我想了想自己的話确實是圓得很好的,只是還有一件事得撒個謊來解釋:“不過你別誤會,我雖然做了這個有意思的夢,但是不代表我一直惦記着你。在此之前我絕對沒有對你心懷不軌,在此之前我對你動手動腳也都是出自兄弟情義。”
其實他是很容易看出我撒謊的,但我想撒了謊總比不說好。什麽時候宋清平回味過來,從前我總是占他便宜,我在他心中恐怕就不會再是什麽正經殿下了。
他卻說:“那我比殿下早。”
我湊過去問他:“什麽時候?”
我怕他說起上輩子的事情,可我分明都叫他把上輩子事兒給忘了的。若他說上輩子,那我便不說話了。
他卻說:“景嘉十五年夜訪九原行宮時,殿下随口說了渾話,說過便忘了,我放在心裏了。”
那時候我分明是為了二弟,才說要去九原行宮的,沒想到把宋清平害得不輕。
“可你那時不是落在後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