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這章談論到真心
“好了好了,不問了不問了,你別魔怔了。”外婆忙道,“既定好了就付出真心去,我不問你了,這事兒哪裏是你能說得清楚的?”
可我還是問我自己,究竟是憑什麽?
我沒想過這樣的事情。
我什麽時候開始把宋清平放在心上的?我從前鬧他玩,鬧着鬧着就鬧到心裏去了?他對我好,對我好着好着,我就把他放到心裏去了?
宋清平又是憑什麽把我放到心裏去的?還是因為我鬧他玩兒,鬧着鬧着我就跑他心裏去了?
他究竟是因為我在他心裏,他才對我好,還是因為要對我好,才把我放進心裏去?那我又是為的什麽?是因為他對我好,我才把他放心裏去的?還是因為別的什麽。
這繞來繞去的,我實在想不明白。
外婆伸手拍我的臉:“你可別真是魔怔了。”
“我沒魔怔,我也參不透,我也來念念佛罷。”我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串佛珠,念叨了一陣。
之後就站起身來請辭,準備回去了。
“你別多想,阿嬷真的沒有別的意思,阿嬷吃完了你皇姊的酒,就等着吃你的了。”
“阿嬷放心,我沒魔怔。”我說着便走出去了。
回去時想了一路,也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來。一直走到居住的院子門口,才發現自己從外婆的房裏順走了一串佛珠。
房間裏亮着燈,燭光影影綽綽的照出一個人的模樣在窗子上。那是宋清平燈下觀書。
我在院子裏的山石上坐了一會兒,又念叨了一會兒,一直到露水潤了衣裳。我擡頭看月亮,看見月亮邊上遮蔽的一點陰雲全被月光照亮。
轉眼又看見那影子還映在窗紙上,仿佛動也沒有動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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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定決心跑到窗前,然後猛的一下打開窗子,又大叫宋清平的名字,預備将他吓一跳。
宋清平卻不緊不慢的擱下筆。
嶺南的窗子都是竹制的,因為雨天潮濕,屋子搭得高,窗子也就搭得高。
我踮起腳尖,只能勉強露出半張臉,宋清平便站起來,雙手撐在桌上,探出身子來看我,對我說:“殿下回來了?”
也就是他探出身子來看我的那一瞬,我才領會到佛家所說的大徹大悟。
那時候我背着手把那一串佛珠藏在身後,不讓他看見多想。可是等我再想到這一層時,我看着宋清平便覺着有些不大自在,想要說什麽也再說不出來了。
宋清平皺眉,喊我:“殿下?”
為證實自己的說法,我特用了問話把我的大徹大悟拿出來問他,我說:“宋清平,真心是不分男人女人的,是也不是?”
他點頭,好鄭重好鄭重的回答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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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真心是不分男人與女人、殿下與臣下的,我想我這個大徹大悟來得還算很容易。
之後我拿這句話跟外婆解釋,她也點頭稱是。我想若我此時放下手中雕木頭的锉刀,那我也能立地成佛了。
那天晚上我問完宋清平那句話之後,宋清平很認真的答是,之後還發生了一些事情。
我想雙手攀着窗沿爬進屋子裏去,但是我又怕弄亂宋清平的書本,只好退了兩步,對他說:“你出來一下。”
宋清平轉身就要走門。
我又說:“你從窗戶出來,我等不及了。”
于是宋清平一撩袍子,一只手撐着桌子,沒等我看清動作就翻出來了。他在我面前站定:“殿下?”
他出來之後我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他覺得我魔怔了,我也覺得我魔怔了。
我又開始胡謅:“我方才坐在院子裏,露水濕了衣裳,你摸摸我的衣袖還是潮的呢。”
我把雙手伸給他,讓他摸一摸。仿佛我等不及,火燒屁股似的讓他從窗子裏窗子裏出來,就是為了讓他摸一下我的衣袖。
宋清平也伸手揉了揉我的袖子:“确實是濕了。其實我知道殿下坐在院子裏。”
“你一直在看書,窗戶又沒開過,你怎麽……”這時風吹過,吹動開着的窗扇,我看見窗紙上一個小窟窿,才明白他是怎麽知道的。
而我伸手出來的時候,将手裏的佛珠也擺在他面前了。宋清平的目光就落在那上面。
我解釋說:“我沒念經,也沒學會什麽法術,我就是參悟了一下佛法。”
“那殿下參悟了什麽?”
“我悟到……”我捏着串珠,擺出念佛的姿勢來,“我悟到我的七情六欲斷不了,我不配念佛。”
“殿下悟到了。”
他倒是很了解我,知道我一開始問他的那句話就是我悟出來的東西。
我低頭笑:“過獎過獎。”我拉着他的袖子,把他拉回房裏去:“你站在院子裏小心露重濕了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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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嶺南待過一陣子,我們就往東走,想要去閩地,看能不能遇見從前我遇見的那個小孩子。
外祖還問我用不用他帶我們去小蓬萊。小蓬萊很漂亮我知道,但是那兒不太适合我與宋清平。
宋家未入世時,他們家的祖宗就是隐居在那兒的。我說我要是帶着宋清平去了,宋清平受到了什麽感召,就學他們先人在那兒隐居下來了,那我可不得一個人接着上路?
我不幹。
遇見過的人是不大容易就能再見到的,我們在閩地待了有一陣子,也沒能遇見從前的那個小孩子。恐怕我是沒法帶着宋清平在他面前嘚瑟了。
于是便往江南去,也沒有去見小船娘。她要是當着宋清平的面把我打到水裏,我還要不要面子?
我們在江南摘過一捧的蓮子,就乘船北上了。
抵達燕都時正是初冬,和我與外祖說的時間一樣。
正下着初雪,我與宋清平騎着馬行在官道上,細細碎碎的雪落在肩上和頭上,宋清平時不時提一提他的鶴氅與我的鶴氅,抖落下滿身的雪花。
一直從日出走到日落,我們終于在城門關閉之前進了城。
城樓上的幾個守衛看着我們認了好一會兒:“這不是從前那兩個游學的士子?”
我朝他們拱手:“游學回來啦!我們準備向陛下舉薦自己!好求個官來當當!”
他們全都笑了,卻也拱手祝我們好運氣。
如那次從九原回來,我得先進宮去給父皇請安。
我對宋清平說:“等我要出來了,宮門都落鑰了。不如你去向宋丞相請了安就進宮裏來,我們還在重華宮睡一宿,我想二弟三弟都出來開府住了,重華宮總不會給別人住去。”
于是宋清平牽着馬往朱雀大街走,我也往宮裏去。
宋丞相肯定要恨死我,我總是霸占着宋清平,不放他走,就連當爹的要見一見兒子也得要我這個廢太子恩準。
想到這樣實在不好,于是我随手拿出外婆的串珠開始念佛。
父皇的密探雖然不跟着我四處亂跑,但我要是回了燕都,他肯定能知道。
養居殿裏燈火通明,門卻開着。
還是來北疆傳旨的那個宮人,他站在門口迎我,伸手去接我脫下來的鶴氅,我提着鶴氅,抖落了雪花再交給他,雪落在地上,被屋子裏的暖意一熏,很快便化開了。
因為許久未見父皇,我想着得對他行大禮,等我撩起衣擺,一跪一叩的時候,父皇就伸手扶着我的胳膊叫我免禮,他的眼裏還閃着淚花。
這樣的場景特別能體現我們父子情深。
“好了,免禮。”他這個免禮喊得太早了些,而且他也沒有伸手來扶我,語氣聽起來也不怎麽激動,仿佛我就是在外邊玩了一圈,然後回來給他請安。
他拍了拍身邊的位置,又朝我招手:“阿大,過來坐。”
父皇跟我說的客套話永遠都是那幾句,夏天熱不熱,冬天冷不冷,春秋兩季不冷不熱,他就随機應變,也就是随便問冷熱。
果然,他下一句便問我:“冷不冷?”
我回道:“不冷。”
“你出去快兩年了,你是十六年出去的,現在都快十八年了。”他拍我的肩,笑道,“不錯,馬上就十八了,又長高了。你看你的年紀和我定的年號一樣,它是景嘉,好景嘉世,你是風濃,春風正濃。為君之道,也就在你的名字裏,春風化雨,澤被蒼生。”
“爹,我現在是廢太子了。”我撐着頭很沒有興致的說,“我已經遂了我的願被廢了,不會你還要把我的名字給改了吧?”
他笑着搖頭:“北疆那件事兒,你小皇叔也具體跟我講過,也就是你唱歌和彈琴不大好,這件事兒你辦的挺不錯的。本來應該給你封賞,但那時候情勢所迫,只好下旨廢了你,你現在說說,想要什麽?”
“沒什麽想要的,我想要的我已經全有了。”
“那你這回出去一趟,學到了什麽?”
“我……”一時間我也想不起來自己究竟學到了什麽,我便很不好意思的說,“其實我沒學到什麽,我就是走馬觀花的玩了兩圈。”
“你外祖說你跟着你外婆念經,還悟出來佛法了?”
“這個佛法吧,其實和父皇你從前說過的一句話挺像的。”
“哪一句?”
“‘男人也是人啊’。”
“你就悟了這個?”
我點頭:“所謂為君之道,您不跟我說,我永遠也不會自行領悟到,就算您現在跟我把話說開了,我也還是不明白。我已經被廢了,就連宋清平都不想着讓我當太子了。”
“宋清平哄好了?”
我得意的朝他挑眉:“哄好了。當然,也只有我來哄,才能哄得好。”
“你二弟比你強得多,前幾日我問他為君之道,他說的句句在理。”
“他從來都很好。”
“那就把位子交給他了?”父皇這樣問我,不是因為太子的位置是由我做主的,太子的位置其實是他想給誰就給誰的。這是他最後給我留一點小小的權力,是為了讓我自己給我自己收個尾。
我點頭:“交給他了。”
“好,你去吧。你皇祖母與母後都睡了,明日早起再去看她們。你皇姊他們一收到消息就在重華宮擺宴準備給你們接風洗塵了,你去罷。今日你回來,特準你還在重華宮睡一晚上。”
我出去時,二弟正在殿門前等着我,見我來了,也朝我行了個大禮:“皇兄,許久不見。”
我也回禮:“好久不見。”
我們一起往重華宮走去,轉過宮牆拐角時,看見宋清平提着一盞小燈籠迎面走來。我朝他招手,讓他小心雪天路滑,我正在想他有沒有看見我對他招手的時候,他就已經走到我眼前了。
一如幾年之前,我與宋清平從九原回來,他們也在重華宮給我們洗塵,派二弟來催我過去。
那時候宋清平也迎面朝我走來,風吹起他的鶴氅。
仿佛所有的東西都沒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