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這章說到解酒
酒過數巡。
我與宋清平一起喝酒,是沒有什麽章法的。兩個杯子分別喝着,最後卻能喝到一個杯子裏去,誰也不記得哪個究竟是誰的了。
全都弄混了,所以也就沒有酒過數巡這樣的說法。
那時候宋清平正提着勺子在鍋裏撈東西給我吃,我捧着碗坐在他身邊,也瞪着眼睛往看。
“左邊左邊,好大一塊肉!”
宋清平拎着勺子卻往右邊,他很明白我說的究竟是哪一邊,也很懶得去糾正我。
酒酣耳熱,我往旁邊挪了挪,實在是有些熱了。
我突然問他:“你昨天晚上聽見打更的聲音沒有?”
他放下勺子,很認真的想了一會兒,才回答說:“沒有,我們昨天安置下來時,就已經過了時辰了。”
“我也沒聽見。”我把酒杯和筷子塞到他手裏,笑着看他,“那你給我喊一個好不好?”
宋清平雖說正了衣襟,也坐得端正了些,一雙眼睛卻也是含了笑意的回看我的:“殿下真的要聽我喊?”
我點頭:“要聽。”
他一手拿着筷子,一手又捏着酒杯,瓷的酒杯裏還餘一個杯底的酒水,我遞給他時灑了出來,就淋在他的衣襟上。他大概是不好意思再看我了,便垂了眸子,一邊用筷子敲打着杯沿,一邊念道:“景嘉十七,山河猶在……”
我打斷他的話:“清平。”
他擡眼看我:“什麽?”
“不是喊你。”我糾正他,“是‘山河清平’。”
Advertisement
他繼續念道:“景嘉十七,山河……”
那兩個字被他吞了,不知道落在哪處。
我再說了一遍:“清平。”
他繼續敲杯子:“景嘉十七,山河……”
“清平。”我解釋說,“我這回是在喊你了——宋清平。”
宋清平笑了,卻把杯子和筷子還給我:“殿下自個兒念罷。”
“我醉糊塗了,舌頭也醉糊塗了,念不出了。”我把杯子丢到一邊去,又戳戳他的腰,“我跟你說,我剛剛發現一件事,特別有意思。”
“什麽?”
這也就是為什麽宋清平總被我鬧的原因,他這個人對我不留心眼兒。
換了別的什麽人,全能知道我是在鬧他,但他總是好認真的聽我的話,有時候還想一想才正正經經的答我。
“你過來,我跟你說。”
宋清平果然湊過來:“殿下要說什麽?”
“我發現一件特別有意思的事——”我拖了長音喊他的名字,随後才道,“你可以解酒。”
他下意識便反駁道:“我不可以。”
我解釋說:“我一直念你的名字,确實還沒有太醉嘛。”
他卻還是說:“我不可以。”
“你不可以,那我就醉死過去了。”我把頭靠在他的肩上。
又過了一會兒,我爬起來悄悄問他:“現在可以嗎?”
他很正經的告訴我:“殿下,其實喝醉了之後,是真的不可以的。”
我說:“我沒醉啊,其實你這個人就是可以解酒的吧?”
他好無奈的喊我:“殿下。”
“好好好,不可以不可以。”我哄他說,“等回了燕都,見過家裏人,你就可以了。你放心,我從現在開始就勤加鍛煉……”
他又喊我:“殿下。”
等到宋清平把我按到身下,親了一頓,再問我他究竟可不可以解酒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宋清平是真的不能解酒的,而且他自個兒也會喝醉。
我伸手捏他的臉,反身跑走:“醒醒,你我各自解決,這事兒等回了燕都再說。”
我與他,雖然不能像尋常人家一般,敲鑼打鼓的昭告天下,但也不能就這麽輕易的交付在今晚了。
====
我們在二月份的時候從北疆南下,晃晃悠悠的走,一直行了好幾個月才到嶺南。
這回沒能在山林裏遇見外祖,我們便直接去了嶺南王府。
外祖拍了拍我的肩:“我以為你還是個臭小子呢,北疆的事兒我聽說了,幹得不錯。正月裏你父皇又下旨把你給廢了,過了個好年吧?”
他說這話時宋清平就在我身邊站着,我轉頭去看他,他這個人站得端正,攏着手,裝出什麽也沒聽見的模樣。
外祖也反應過來,忙道:“你不當太子,像現在這樣當個游山玩水的閑散王爺也是很不錯的。”他很不自在的轉了話頭:“你在哪兒過的年?除夕那天晚上,你皇叔說你帶着宋清平跑了,還派人給我們送信,看你是不是來了我們這兒。”
“我……”我随口胡說,“那時候不是旨意下來了,我不當太子了,一時間想不開,騎上馬就沖出去特別遠。宋清平不放心我,他就追着我出來了。”
外祖知道我在騙他,我不當太子了,我高興得很。他用什麽猜都能猜到,那時候想不開的應該是宋清平,我只是給他打掩護。
于是他似笑非笑的問我:“那現在想開了嗎?”
這問的就是宋清平想開了沒有了。
“那還用說?我哄人哄得可厲害了……”後邊那幾個字我說着說着就掉下去了,我把它圓回來,“我哄我自己,讓自己放寬心。”
外祖不再提這件事。他們都覺得宋清平滿心的執念,怎麽會那麽容易被我哄好。
他又問我:“你準備什麽時候回燕都,你皇姊等着你回去就跟魏檐辦禮了,你又老不回去,為了你,她都等成老姑娘了。”
“我……”我掰着手指頭算日子,“今年冬天一準回去,外邊的冬天實在是不好過,到處都冷得像鐵一樣。再說了,父皇下旨,讓我沒事兒別到他面前晃悠,我得把戲做足了不是?”
外祖一挑眉:“他說的是反話。”
====
我不想當太子這件事,只有少數親近的人能明白,有時候就連外婆也不是很明白。
我在嶺南王府陪着她吃齋念佛,她就這麽問過我。
我沒把宋清平帶着一起吃齋念佛,宋清平想得很準,我還是很害怕的。
要是遇見哪位法力深厚的和尚,一眼就看破了宋清平多賺了一輩子,拿出個金缽出來要把他給收了,那我怎麽護得住他?
等宋清平被當做妖怪收走了,我就只能窩窩囊囊的收拾東西去寺廟裏出家做和尚,每天提着掃帚掃一掃地,順便想一想他。
那時候我陪着外婆念經,外婆念的是經,但是我哼哼唧唧的,口裏念的是什麽就不知道了。
她念完了就停下來歇一會兒,喝口茶潤潤嗓子。
我問她:“阿嬷方才念的是什麽經?”
“心經。”她說,“不是別的什麽經,是你心裏的一本經。心裏想的什麽,就念出來。”
“念給佛祖聽嗎?”
“誰知道這世上究竟有沒有佛祖。”
我想外婆根本不信佛。
“那念給菩薩聽嗎?”
“這世上有菩薩嗎?”她反過來問我,又道,“是念給你自己聽。”
“那阿嬷念的什麽?”
“有時候念自己,有時候也念念家裏人,念念你母後他們。”
跟老人家說話,須得刨根問底,這樣說話才有意思。
我又問:“心經算是什麽經呢?為什麽不念錄在經書上的經文?那些和尚要是知道了,豈不得哭死?費了那麽大力氣取過來的經,也沒人念。”
“我還配不上念經。”
“什麽?”
“你看我念的是什麽就知道了,念佛經是要六根清淨的,我又不清淨,怎麽配得上念經?”
“那阿嬷今天念了什麽?”
“今天念了你,不過阿嬷沒能想明白。”
“想明白我什麽?”
“你和你父皇年輕時簡直是像極了,可是你和他什麽時候開始,怎麽就變得這麽不一樣了呢?”
“阿嬷這是問我?”我想了一會兒,“那我們一個一個來說,先說我和父皇哪裏像了?他從前是少年英雄,我是少年沒有英雄,況且過幾年我也不是少年了。我倒是覺得我二弟和他比較像。”
“年輕時什麽都不放在眼裏,光這一點,你和他很像。他也是自小的太子,逛蕩遍了燕都城。你母後還給我們寫信,說要回嶺南來,說他這個人看起來真是忒不正經。”
說我和我父皇很像,根本不是誇我的話。
我梗着脖子問:“那後來呢?”
“後來你皇爺爺忽然駕崩,他沒說什麽就把所有東西扛在肩上了。”
這我知道,當時北疆在匈奴手裏,他登基第二年江南又出事了。我想朝中大概也是一片混亂,小皇叔年輕時是很厲害的,他名下的鋪子若是關了門,燕都城就沒多少家商鋪了。定平二年的除夕,朝中大臣搞了一出鬧劇,他們全跪在宮道上請命,讓父皇退位給小皇叔。
宋丞相與陳夫子沒來,小皇叔自己也沒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府上等着冠冕加身。不過大概不是,因為第二天早晨,他就收拾好了商鋪的房産契約,全都捐給國庫。
後來那群大臣下了江南,将江南安頓好了之後,仍複原職。宋丞相與陳夫子去了北疆,一個人持着節杖,另一個人拿着寶劍,回來的時候一個人還持着節杖,另一個人卻躺在車上吊着腳,最後由陳将軍變成了陳夫子。
我湊過去,低聲對外婆說:“若此時我父皇駕崩了,我扛不起來。”
到時候又是另一出鬧劇了。
“那也說不準。”
我擺手:“說得準,說得準,我真不行。”
“這就是阿嬷想不明白的地方,到底是哪裏不一樣了呢?”
“不一樣的地方就是我們兩個人不一樣,他是他,我是我,就算是父子、就算再相像,那又如何呢?”
“你說得對,人家都說旁觀者清,但是在這件事上阿嬷不如你這個當局者。”
“這就參透了?”
“參透了。”阿嬷又開始閉上眼睛念經,手裏捏着串珠。
我說:“阿嬷你別念了,還有什麽想不明白的,您直接問我吧?”
“阿嬷說了,你不許生氣,更不許翻臉,也不要搪塞阿嬷,你得跟阿嬷說你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
我點頭應了一聲好。
“你到底怎麽會喜歡男人?”
其實我早就想到了的,不是所有人都明白,我喜歡一個人,而一個男人也是一個人的道理,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宋清平與我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見我沒說話,外婆大概是覺得我動了氣,忙道:“不是別的意思,阿嬷給你賠罪,阿嬷也不是王母娘娘,給你們之間畫一條銀河。我問你外祖,他也說不出為什麽,只說你們兩個從小就一起,也就這樣了。阿嬷就想問你一句,憑什麽?”
我也問我自己:“究竟是憑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