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這章講到客店夜話(2)
宋清平低聲問我:“殿下信神佛嗎?”
這個話他從前問過我,我忘記我當時是怎麽說的了。
沒等我回答他,他又問我:“殿下相信人有上輩子嗎?”
我一個哆嗦,宋清平便不說話了。
我們又都以為對方睡了,過了一會兒,我覺得他睡熟了,才敢點了點頭,悄悄對他說:“我信。”
我沒想到宋清平沒睡着,他突然開口說話,又把我吓得一哆嗦:“但是殿下害怕?”
我反駁:“不是,我是凍得發抖。”
他笑,仿佛說一件很尋常的事情:“我多活了一輩子,或許是在閻王殿喝湯沒喝幹淨,又或許是死了之後,魂魄就直接到了這兒。”
“什麽時候的事兒?你怎麽不跟我說?”
“景嘉十四年,我落水之後。”
他沒說為什麽不跟我說,但我想他大概是害怕。
他覺得我這個人這麽膽小,聽見什麽神佛都要吓得發抖,怕我從此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樣了。我說他那時候為什麽在大明宮一聽見道士來了就往外跑,他害怕那些道士看破他。
可他為什麽要現在與我說起?
我道:“所以你醒來之後問我,這是哪兒,現在是什麽時候了,我不應該跟你說這是你房間,現在很晚了。我應該一板一眼的跟你說,現在是景嘉十四年六月,這裏是宋府,你是宋丞相的獨子宋清平,我是當朝太子沈風濃。對嗎?”
他點點頭:“确實是該這樣。”
“那上輩子我過得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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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最後當了皇帝……”他頓了頓,良久才道,“是個昏君。”
這樣的話他不好意思說,我也不好意思聽。
我又問他:“那上輩子你怎麽樣?”
“我是殿下的丞相,階上陛下,仿佛一個深揖,上輩子就這麽過去了。”他嘆氣,随後卻又笑,“不過我死在殿下前頭。”
我不明白他為什麽專要說這一句話,我只好順着他的話說下去:“那挺好的。”
“什麽?”
我随口說:“你死在我的前頭,我就在九原給你修個墳,每年的春獵秋狩,我再不漫山遍野的去跑,專門去給你守墳,就這麽每年還能去看你兩次。”我又問他:“那上輩子皇姊、二弟他們都還好吧?我當了皇帝,恐怕二弟要氣死了。”
“二皇子殿下封了攝政王。”
這倒也像是我能做出來的事兒。
我問他:“國泰民安?”
他信誓旦旦的答說:“國泰民安。”
我最後問他一句:“山河猶在?”
他說:“山河猶在。”
“那挺不錯的。”我回過神來,“你的意思是,上輩子我對你太好了,這輩子你想對我更好些,所以你就挖空心思要幫我坐上皇帝的位置?”
“殿下一直……”他大概很不好意思說這樣肉麻的話,但是又一個字一個字很清楚的說出來,“對我很好,我想,我知道了上輩子能發生什麽,我可以更好的輔佐殿下。”他又說:“可是後來,我才知道,就算我知道什麽事情要發生,但我也沒有辦法改變天命。就連殿下在九原摔斷了腿這樣的小事,我也沒辦法阻止。”
我安慰他:“所謂天意,高深莫測,能讓你過來呢,也是上天洩露的一點玄機。”
“可是這一輩子最大的變數,是殿下不再當太子了。”
我摸着黑去捏他的手指:“我都當了這麽多年的太子了,讓給別人當一當也好。照你說,上輩子我都當過皇帝了,這輩子就換給別人當了。我想當皇帝肯定也累得很。上輩子大概是我半推半就的就坐上了那個位置,大概我也沒能給你說清楚,我不想當皇帝,上輩子和這輩子都不想。你既說是為了我,不如就為了我把這件事兒給放下。再說,你上輩子當了我一輩子的丞相了,我是什麽德行你還能不知道,讓我當皇帝,你對得起天下蒼生嗎?”
他倒是反應很快:“我不為天下蒼生。只因殿下須将天下蒼生放在心上,宋清平才将天下蒼生放在心上。”
“你這個人真是心術不正。”我現在才知道,父皇說他的這句話也是對的,“這種話跟我說說就罷了,出去了可不準說,你這樣的說法不對。”
他應道:“我明白。”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我伸手,摸索了一陣,在黑暗之中捧起宋清平的臉,也看不見什麽,只是定定的看着前面,“你以為,上輩子的沈風濃和這輩子的沈風濃是一個人嗎?”
他大概是愣住了,頓了半晌沒有作聲。
我笑他:“說要報答我對你好的時候那樣信誓旦旦,我才問了你一個問題你就不說話了。那我告訴你,我也不知道這兩個沈風濃是不是一個人,但是上輩子的宋清平和這輩子的宋清平肯定是同一個人。”
“殿下怎麽知道?”
“你落水醒來之後,我就問過你,我問你你是不是宋清平。”我斷言道,“你說是,那就是。”
“其實殿下早就明白。”
“誰能想到你瞞着我偷偷跑去又活了一輩子?當時我還以為你是被鬼上身了,但是你說你是,那你就是。”
天色漸漸亮起來了,晨光透過窗戶紙照進來,我仍捧着他的臉,也就這時,我們才望進對方的眼裏去。
“那我們……話就說開了?”
他點頭。
“你還想不想讓我當皇帝了?”
他笑道:“那要看殿下想不想當。”
“我從來就沒想過要當皇帝,誰知道我上輩子怎麽當上的。”我最後問他,“你再沒別的事情瞞着我了吧?”
他很鄭重的搖頭:“沒有。”
“好,那我好好的睡一整天,吃晚飯了再喊我。我們晚上吃一頓好的,算是補吃年夜飯。這麽多個年節呢,不能落下一個去。”我翻過身去睡,最後囑咐他,“你多活了一輩子的事情不要跟別的人提起,我怕別的人還不太能明白這種事兒。”
他們不明白宋清平就是宋清平,上輩子下輩子,管他活了幾輩子,也都只是宋清平。
“好。”
“我最後問你一件事情,問完了你就把自己多活了一輩子的事情忘掉。你既然現在活在這輩子,何苦老惦念着上輩子的事情。”我邊打哈欠邊問他最後一個問題,“上輩子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心裏有你?”
“殿下上輩子沒有說過。”
“真的沒有嗎?你想一想再告訴我。”
他果然想了一會兒才回答我:“殿下沒有說過。”
我罵上輩子的自己:“這人真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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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睡到傍晚,途中做了個夢驚醒,睜開眼睛看見宋清平還好好的在那兒,實在敵不過困意,便又睡了過去,再醒來便是傍晚了。
那個夢裏宋清平還在生氣,我跟他解釋他從來不聽,自顧自的擦他那一把長劍,随時都要把我給砍死的模樣。
然後他就用長劍抵着我的脖子,帶着我一路造反,到了燕都。
我們與父皇和沈林薄他們站在城樓下對峙,我沒辦法面對所有人,我就往前一伸脖子,用宋清平的長劍自盡了。
最後宋清平抱着我的屍體大哭,我的魂魄陪在他身邊看着他哭。
其實這個夢很荒誕,我怕疼怕死,哪裏會自己跑去自盡?宋清平也不會拿着長劍帶着我到處亂竄。
我已經想得很明白了,宋清平喊我喊的每一聲殿下,喊出來的是殿下,其實他喊的是沈風濃。
他為的是沈風濃,不是太子殿下。
我想明白這件事情後,覺得自己從前是庸人自擾,我總以為是他非要我當太子、當皇帝,好讓他自己當丞相,其實不是。
我們全都想錯了,自以為很明白對方。不把話說明白就容易出現誤會。
這個夢讓我覺得現實中的宋清平還真是挺好哄的。
我起來時外邊的雪也已經停了,夕陽餘晖映在另一邊的窗子上,風吹過,發出呼呼的聲響。
屋子內架了一個爐子,宋清平就坐在那爐子前煮東西,他用勺子去攪鍋裏的東西,鍋裏的東西煮沸了,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我抱着被子湊過去看:“在煮什麽?”
“年節客店不管飯,随處找的一點東西,簡陋得很,殿下的年夜飯是沒有了。”他用勺子撈起一塊肉。
我邊嚼着肉,邊問他:“不錯了,什麽肉?”
“殿下的馬,殿下從前對那馬說,等殿下沒東西吃了,就把馬給宰了煮來吃。”宋清平是很不會撒謊的,就算是說玩笑話也很不在行。
我心想,他要鬧得動我,下輩子也不能夠,就算是上下八百輩子,也都只有我鬧他的份兒。
于是我順着他的話說:“那我沒了馬,還得麻煩你我共乘一騎。到時候我坐在後邊,兩只手往你腰上一攬。我只求你坐在我懷裏別亂動,你最好穿得厚實些,穿的像一只熊就更好了,我怕我一時間忍不住就動了……”
宋清平把勺子往鍋裏一扔:“殿下的馬好好的在外邊院子裏拴着呢。”
“那宰的是你的馬?總歸是我們兩個得騎一匹馬,我定力可不好了,真的,我不撒謊,你什麽時候試……”
他突然喊我:“殿下。”
我笑應道:“什麽?”
宋清平這時是盤腿坐在爐子前的,我彎着腰湊過去跟他說話。只消得一轉頭,他的唇便貼上來了。
他的嘴挺涼的,涼得我喉頭發緊。
我收回我方才說過的話,他鬧得動我,他很能鬧我,不用上下八百輩子了,他想什麽時候就是什麽時候。
我直起身子:“可以了,你贏了。方才還說我定力不好,你就來撩撥我。”
我裹着被子走回床邊去穿外裳,裝是随意提起:“二弟與晚照姑娘都定下來了,我們什麽時候也回燕都去。”
“什麽?”
“回燕都去見一見我爹娘和你爹,雖說平時沒少見吧,但是還得見一見。其實我父皇知道的,我歡喜你。既然我父皇知道了,宋丞相也就知道了,陳夫子也就知道了,李将軍、小皇叔他們也知道了。再說了,這回我大年夜的就把你往外帶,他們肯定全知道了。”我忍着笑伸手去提衣裳,“你放心,我會負責。”
“好。”
我本想鬧得他臉紅一陣,我沒想到他只應了這麽一句話,宋清平的定力是愈發好了。
而現在我覺得鬧他也沒有什麽意思了。
這時候我一只手臂挂着外裳,另一只手拎着頭發,轉頭對他說:“過來幫我提下頭發。”
我們待在一起這麽久,我從沒在穿衣服的時候喊他過來幫我提着頭發,我總是把衣裳套上之後再把頭發拿出來。
宋清平多聰明的一個人啊,他怎麽會想不到這一層?但他卻什麽也不問,走過來攏起我的頭發。
我悄悄看他,真好,我怎麽舍得再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