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這章講到客店夜話
宋清平心裏大概還這樣罵我,這是塊什麽扶不上牆的爛泥?
他又揮拳打我,這一拳沒落在臉上,打在了胸口。但我這時穿得厚,根本沒什麽感覺。
我還是對他說:“對不起。”
他這下倒是不哭了,又捶了我兩拳。
我把臉湊過去:“我穿得厚,你打臉罷。”沒等他說話,我又說:“你打都打了,罵就不要罵我了。”
宋清平從前是沒打過我,也沒罵過我的。他有時候被我鬧急了,也是哭笑不得的喊我幾聲殿下,我聽起來像撒嬌似的。
我是不怕他打我一頓的,我也該打,誰讓我負了人家的一片真心?
但我怕他罵我,他這時一開口,我一準要心碎。虧得他此時不哭了,若是他一邊哭還一邊罵,那我簡直要怕死了。
宋清平掐我的臉,他的手很涼,于是我問他:“要不我們進去打吧?外面挺冷的。”
他說:“不許說話。”
你看這時他讓我閉嘴還用那麽委婉的詞。
“那我不說話了,你打死我罷,等我死了……”
他咬着牙說:“等殿下死了,我就撬開殿下的棺材板,往裏面放百八十顆的夜明懸珠,保殿下屍身不腐,再每日都把殿下拉出來打一遍。”
我應說:“好好好,就這麽辦,這麽辦好。”他不說話,我便坐起來,得寸進尺的伸手搓他的臉:“冷不冷?回帳篷裏去?”
他還是不甘心,還想問我:“殿下為何……”
我卻搶話說:“我們是頭一回在北疆過年,有什麽事情,等過了這個年再說好不好?”我還是伸着手捧着他的臉,看着他的眼睛問他:“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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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終是點頭應了一聲好。
我張開雙臂:“那你現在抱抱我,就不再想什麽太子不太子的事兒了。你願意把我當做太子那我就還是太子殿下,你不願意……你把我當做仇人,那就委屈你和我勉強對付一下,我們先過完這個年好不好?”
宋清平按着我的後腦勺,把我按進懷裏去,我窩在他的懷裏笑。
他還是別扭,但大概是不生氣了。
其實要哄他還是很容易的,我辜負了他一片真心,須還他一片真心才能哄得好。
“那我們回去喝酒?”
等我們進到帳篷去的時候,我才想起最後一點酒水被我送給傳旨的宮人了,我們就圍着煮雪水的小鍋舀水喝。
宋清平好幾次想問我究竟為什麽不想當太子,但是每次一開口就咽了回去,他還是很講信義的人,我們方才做的約定,他還不願意這麽快就打破。
我問他:“你現在忘記了沒有?”
他撒謊:“忘記了。”
“你都忘記了,怎麽會知道我問你什麽事?重新再忘一遍。”過了一陣子我問他,“你現下在想什麽?”
“我在想……”他頓了頓,道,“我在想殿下跟我說過的嶺南山林,江南河湖。”
我心疼他,分明什麽都還記得,還得陪着我做戲。
可我卻說:“對不起,沒能早些帶你去。”
他擡頭看我:“那殿下……現在就帶我去罷。”
小皇叔還留駐在掖城,我想宋清平是不大想看見別的人。
宋清平很少跟我提要求,他一說話,我沒有回絕的餘地。
可他那一聲殿下,到底喊的是誰?我已經不是太子殿下了,他喊的是誰?可我也沒辦法問他,我們說好的這一陣子不再提這件事。
我也只當他是喊我了,站起來拍了拍衣上的灰:“好,收拾收拾,我們連夜就走,我帶你南下。”
他是遂了我的意了,我卻也不是那麽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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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那一夜我們行了許久的路,在夜半風雪正濃的時候來到一個邊陲小鎮。
那時候我騎在馬上快要睡着了,兩匹馬被拴在一起,宋清平領着我往前走,随處找了一家客店就住下來。
說好的是我帶他,其實一直都是他領着我。
在客店裏,我面朝裏側躺在床上睡,翻了個身被蠟燭光鬧醒,睜開眼時看見宋清平正……醉裏挑燈看劍!
具體情況是宋清平坐在地上,靠在床邊,身邊點了一根很小的蠟燭。
他來時就帶了一把長劍,我們一別幾月,初見時他還是用這把長劍挑開我的帳篷的簾子的。我沒見過這把長劍出鞘,現在倒是看見了。
我覺得他大概是想殺了我這個負心郎,要不他怎麽大半夜的不睡覺?
于是我只好閉上眼睛繼續裝睡。
但雖說他想殺我,我還是想問一問他大晚上的,坐在地上冷不冷。
我打定了主意,才要睜開眼睛時,宋清平手裏的長劍就哐當一下落到了地上。我悄悄眯着眼睛去看,看見那把長劍立在地上,還閃着寒光。
宋清平伸手來拉我的被子,我又想他大概是殺我的時候,不想讓我的血髒了被子。
怎麽說我們也是好了十幾年的,現在他說殺我就殺我,簡直是絲毫不顧及往日恩情。
人家說十年修了同船渡,百年修了共枕眠,我和他一起睡了這十幾年,想來是上輩子一起修了好幾萬年的,好幾萬年的情分呢。
我抓着被子沒讓他扯開,仿佛這被子是面盾牌。
我聽見他嘆了一聲氣,然後把蠟燭吹滅。
約莫是應了天黑好殺人一句話。
他還是拉不開被子,我的手勁大得不像一個睡着的人,他就喊我:“殿下。”
我問他:“你冷嗎?”
他捏着被子的一角,又好氣又好笑的回答說:“冷。”
我把被子掀開:“來吧,睡吧。”
他聽見我牙齒打顫的聲音:“殿下很冷嗎?”
“不冷……”我裹着被子,翻身坐起來,“不行,忍不住了。”
宋清平稍揚了聲調問我:“什麽?”
其實他要是對我說“忍不住了”這樣的話,我也容易想到別的地方去。
我又問他:“你現在困嗎?”
“不困。”
“那你先把你的劍收起來,然後我們躺下說話。什麽過不過年的,我們今晚就把事情說清楚,這麽多個年節,不差這一個。”
那把長劍立在那裏,劍身到處亂放寒光,閃得我我簡直沒法說話。
宋清平把它收回劍鞘,最後挂在床邊:“殿下想說什麽?”
“你是不是……”我本來想問他是不是恨我的,但我想還是要慢慢地問他,于是我改口說,“你現在喊殿下,是在喊誰?”
“喊你。”
我自嘲的笑了笑:“噢,你是喊廢太子殿下。”
“是喊你,沈風濃。”
“你別連名帶姓兒的喊我,我聽不慣。”我又正經了問他,“日後還會有其他的太子殿下,那你……”
“宋清平眼裏只有一個殿下。”宋清平伸手把我給捉進懷裏,然後說,“殿下冷到發抖。”
“不是,我是有點害怕。”
“殿下怕什麽?”
我很誠實的告訴他:“我怕你一劍把我給刺死了。”
“我不會。”宋清平靠過來,附在我耳邊說,“殿下還是冷到發抖。”
我也不知道究竟為什麽,我老是發抖:“住口,別吹氣,你別吹氣。”
他倒是很無辜:“我沒吹氣。”
“你不殺我你半夜看劍做什麽?”我一激靈,“你不會是想造反殺回燕都?千萬別,你們宋家多好的名聲,你何苦為了一個廢太子鬧騰?”
他還是說:“我不會。”
“那你半夜不睡覺看劍幹什麽?”
“我……以後都不看了。”
“也別。”我又說,“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給誰做丞相,你去輔佐誰。我被廢了,指定就是二弟當太子,你想什麽時候回燕都就什麽時候回燕都,你去跟着他也沒什麽。就是有一點,你常記得我就好。不過你也別一直喊他殿下,你要喊就喊他太子殿下,和從前的我做個區分。”
“殿下。”他又喊我,這一聲還沒喊完,就湊過來含住我的耳垂,沒等我說話,他便含糊不清的說,“我沒想過要陪着別的人。”
“這是不能的,若我……”我本來想說若我我死了他總不能不活了,後來想想這樣的話在大過年的說起來很不吉利,便住了口。
但他倒是接了話,還是原先那一句:“若殿下死了,我便撬開殿下的棺材,往裏邊放百八十顆懸珠,我給殿下守墳。”
又過了一會兒,我以為他睡着了,想動一動身子,卻不料他又說:“殿下沒睡?”
“我以為你睡了。”
“我以為殿下睡了。”
“其實我一直挺不明白的。”我翻了個身,大約是面對着他的,但是四處黑着也看不清,“你到底為什麽一心想着要我當太子?”
“理由很多,殿下要聽哪一個?”
我很豪爽的一拍胸脯說:“你全說,我慢慢聽你說。”
“一是我們宋家的規矩。”
這個我是知道的,他們宋家是丞相世家,百年前辭小蓬萊入朝,我們家祖宗給他們家祖宗做了承諾,他們家的人從來都是做丞相的。
我說:“那你也沒有非要和我綁在一處,我不當太子,日後不當皇帝,你還是可以做丞相的。你與我待在一起這麽久,不會不知道我志不在此。”
他沒理我:“從前我也沒理會過這規矩。”
這下我知道父皇為什麽說他偏心了。
他繼續說:“其實小時候殿下偷偷塞給我的武俠話本我可喜歡看了,我怎麽會喜歡像父親一樣永遠困在燕都?唯一一次出門是十幾年前,拿着節杖,也不是拿着長劍。”
“這下随了你的意了。”
他還是不理會我:“可是殿下呢?殿下把話本子塞給我,卻又像這樣。”他還是伸手抱我,把我給捉過去:“又像這樣,把我給捉回來。”
“我不明白,我到底做什麽了?你一個好好的人為什麽就對我這麽死心塌地的?我是不是小時候跟你說‘日後我做了皇帝,你就當我的丞相’?可是我一點都不記得,對不起。”
“不是,是許多很小很小的事情,絆住了我的腳,最後一點一點把我給拖進去。”
他這樣講我有點慚愧,說不定他記得的很多很小的事情,我已經完全忘記了。
“從前殿下還不怕高的時候,從樹上摔下來,第一件事卻是朝我笑。”
好麽,我果然不記得了。我當時摔得眼冒金星,誰知道我到底做了什麽表情。他接下來還說了我各種事情,我懷疑我自己到底有沒有這麽好。
其實這樣看來,宋清平還是很好哄的。
“從來最誤人的都是這些小事。”他最後說,“還有一件最大的事情,殿下信神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