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這章講到廢太子
小皇叔留下來坐鎮掖城,沈清淨準備趕回燕都去複命。
宋清平與我走到城外去送他,馬蹄帶起雪花,風迎面吹來,打在沈清淨的鶴氅上,發出撲撲的響聲。
一直等到看不見人影了,留下一串的馬蹄印,我和宋清平才攏着手走回去。
我問宋清平:“宋丞相是不是沒跟你說過匈奴的事兒?”
他點頭:“是我自己……查出來的。”
這事兒十來年了,連父皇的密探都沒查出來,他能查出來才真是奇怪了。
“那老周也是你安排的?”我知道那馬場是他的,但我想還是得給他一個說話的機會。
“是。”他又點頭,“我沒想到殿下也在掖城。”
“所以你一收到信就過來了?”我就知道,他根本不是因為我的那張字條,什麽想我不想我的,他是怕我被別人殺了才跑過來的。
“是。”他還是點頭,卻低着頭,倒是很誠懇的認錯模樣。
“接下來要怎麽?”
“接下來朝廷會根據名單将涉事官員盡數清理,這麽多年了,我朝官場也該更新一番氣象了,否則就真要爛到根子裏了。”
“會打起來嗎?”我不是害怕打仗,若我死在戰場上,能換他們打勝,我是很樂意的。
“我想,遲早會有一戰。”宋清平很堅定的繼續說,“殿下不會有事的。”
我笑說:“我若上戰場,一定讓你做我的軍師。”
他卻道:“只求殿下別再讓我守在燕都了。”
Advertisement
我伸手攬他:“也就這一回把你留在燕都了,日後我去哪兒都帶你,好不好?”
其實我們都知道這許諾是不能的,誰能永遠的和誰待在一塊兒呢?
我發現我們之間把話說開後,反倒顧忌的東西更多了,我騙他,他也騙我。
他卻很不明白,很認真的說:“殿下一言九鼎。”
我也應道:“嗯,九鼎。”
====
除夕那日下了大雪,外邊還刮着大風,卷起雪花與沙塵,教人出不了門。
我們窩在帳篷裏飲了一日的酒,北疆的酒烈,我們用煮開的雪水兌着喝,從白天一直喝到晚上。
我很早就有了醉意,在宋清平的腿上趴着睡一會兒就爬起來和他說話,如此循環了好幾次,不知道為什麽又說起那日晚上在軍營裏彈琴唱歌的事情。
“你不知道那時候我彈琴彈得有多難聽,後來琴弦斷了一根,我還唱曲子,唱得也難聽。”我的手指在他手背上亂跳,模拟出一點彈琴的樣子來,“結果他竟然還聽得有滋有味的,我簡直懷疑我是遇見了我的鐘子期。”
我又道:“那張桌子飛過來,我還心想,這人也就這麽點伎倆。結果才看見,營帳裏全是刀斧手,随時都可取我的性命。”
宋清平捉住我順着他的手臂摸上去的手,很無奈的喊我:“殿下。”
我低頭咳了兩聲,還是臭不要臉的反手扣住他的手,然後厚着臉皮問他:“你怎麽不專心聽我說話?”
他卻反問我,表示他有聽我的話:“那反賊是殿下的鐘子期?”
“我後來不是說了他不是了嘛?不過你也不是。”話不能分開來說,我把他拉過來,“你是本太子的宋清平。”為防他生氣,我還特意補了一句:“天底下獨有的宋清平。”
我光防着宋清平生氣,卻忘了他不喜歡聽這樣的孟浪話,于是他果然還是生氣了。
不過是很別扭的生氣,我哄他兩句也就好了。
他大概在想我出去幾個月,別的沒有什麽長進,倒是臉皮愈發厚了。
還沒等我把宋清平哄得完完全全的時候,宋清平就真生氣了。
原因是父皇的聖旨下來了。
在北疆還下着大雪,刮着大風的時候,我在一頂破帳篷裏就被廢了。
我不知道這道旨意為什麽來得這麽快,後來我去問小皇叔與宋丞相,才知道是沈清淨到了燕都,将所有事情回禀父皇,父皇怕那位韓将軍是盯上我了,而我人還在各地游戲,為把他們的注意力轉移開,父皇就連夜下旨把我給廢了。
沒有草拟,也沒有經過群臣的朝會,簡直沒有一點儀式,我就被廢了。
傳旨的宮人冒着風雪趕來,掀起帳篷的簾子,放了一陣冷風進來,幾乎将帳篷內的火堆吹滅。
我與宋清平俯身跪在地上,我是沒有什麽感覺的,我原該覺得自己肩上的擔子一下子就輕了,可是我沒有。我只覺得所有事情應該就是這樣的。
因是廢立太子的大事,父皇就算想把話說得委婉,也免不了要罵我兩句。說我在位不務正業,舉止乖張,說我當了太子就是國家之禍,最後叫我好好游歷,沒事兒別回燕都到他眼前轉悠,他看見我就覺得煩人。
後來我想,父皇做的也對,他罵我罵得越狠,才能不讓北疆注意到我,這算是他護着我的一種方式。
我用雙手接旨,傳旨的宮人用很憐憫的眼神看着我。我認得他,他是父皇身邊的一個近侍。我想叫他不要這樣看我,別看我被廢了,其實我心裏可高興了。
傳旨的宮人又提點我說:“殿下最近還是別回去了,在外邊玩玩,散散心,比什麽都好。殿下還有還有皇後娘娘與嶺南王府不是?且放寬心。”
我應了,其實母後和嶺南王府早就知道我會被廢了,他們忠的是國,又不是我。
他又轉向宋清平,我想叫他不要跟宋清平說話,但是沒來得及。那宮人大概一直以為宋清平是我這一派的,宋清平确實是站在我這邊的,但是我們并沒有什麽派。
他說:“宋丞相偷偷托我給公子帶來一句口信兒,教您多陪着太子殿下。”
宋丞相這說的是反話,他知道我沒心沒肺的,早就想被廢了,他是讓我多陪着宋清平。
宋清平仍是伏在地上,許久之後才應了一句。
“灑家還要回去複命,殿下且放寬了心。”他緊接着說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話,大約是真的心疼我這個廢太子罷,他說,“殿下是被廢了,可新太子還沒立呢。”
我把酒囊塞給他,讓他帶着路上暖身。這一道旨意下來,我是不要想和宋清平喝酒的了,我得哄他。
“多謝殿下,告辭。”他朝我行禮,随後聽見帳篷外一聲馬匹嘶鳴,大概就是已經走了。
宋清平跪在地上,仿佛死去一般,我喊他的名字他也不應。
說好的把他哄好,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要怎麽哄他。
從前宋清平生氣大多不是真生氣,他就是別扭。這回不大一樣,他是真生氣了,而且又不是生我的氣,他不敢生父皇的氣,更多的是氣他自己。
可是我被廢,與他又有什麽幹系?
“宋清平?”我小聲勸他,“你別生氣。”
宋清平喊了我一聲殿下。
我忙應道:“诶,在呢在呢。你別跪着了,他走了。”
一聽見傳旨的宮人走了,他倒是立即站起來了,沖到帳篷外去,等我也沖出去看時,卻只看見他很孩子氣的揉了一個雪球,朝傳旨宮人的背影丢過去。
我蹲在地上給他揉雪球,遞給他好教他扔。
我擡頭去看宋清平,他的眼睛被凍得通紅,臉卻凍得發白,顫抖着雙唇大概是在罵人。他從來都很規矩端方,我不知道他罵人是什麽樣子的,今日算是長見識了,算是我害得他這樣失态。
等到看不見那人的背影的時候,宋清平便不丢了,他蹲下來,帶着哭腔一聲一聲的喊我:“殿下、殿下、殿下……”
我也應他:“在呢、在呢……”
他是往我心上紮刀子,不過也是我活該。
誰教我沒能耐當太子?我做了很久的噩夢終于成真了,我從前就怕傷他的心,因此才籌謀了許久,我沒想到終究還是害慘了他。
這冰天雪地的,我害得他連哭都不能,眼淚要凍在臉上。
“你別哭了,我是命中注定當不得這個太子,怨不得誰。”
宋清平跟我說,其實我在北疆的事兒他是知道的,是他設計好了要讓我在這件事中立功,到了緊要關頭老周會救我。他還幫我寫了兩篇文章,兩篇萬言的論天下的治安疏,在他案上陳着,就等我回去抄錄一遍呈上去。還有他的鋪子,順着我的行跡一路開張下去,現下我确是要多少錢就有多少錢了。給我的親衛隊又重新設起來了,一個個的能以一當十。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很多的話都變成一句輕飄飄的多謝你和對不起。
宋清平還是哭了,他上一回哭還是那一次落水醒來,他躺在床上,那時候若不是他哭了,我還以為他死了。
他很少落淚,大概是知道他一哭我是真的沒什麽辦法。
“你別哭了。”我沒辦法看他哭,只好把他攬進懷裏,然後伸手給他拍背,“我不用立功,也不用治安疏。現下我是廢太子了,也就求你和你的鋪子養着我了,好不好?”
“殿下?”
“不哭不哭,被廢的是我,又不是你,我不在乎,沒什麽可在乎的。”
我大概明白,宋清平是怪他自己,免不了在心裏罵自己。
他從來把他的殿下當做一座佛來供奉,他還要天底下所有的人都随他一起供奉這尊佛,把什麽東西都送到他腳下,就算這尊佛是一尊臭不要臉的歡喜佛。
等他把什麽東西都料理好了,結果他一擡頭發現佛像倒了,一轉眼又發現所有人都走了。餘他一個人守着,又心疼又生氣的,不能怪別的什麽,只好怪他自己。
要讓他不怪自己,我只能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攬。
于是我捧起他的臉,好教他聽清我說的每一句話:“這事兒是我提的,是我不要當太子了。景嘉十四年的中秋,你在宮牆外等我的時候,我和父皇站在城樓上說話,我跟他說我不要當太子了,他說好。然後再過了一陣子,我就以游學的名義離開燕都,我怕你心裏過不去,就想找個時候把你也給帶出來,等你不在燕都了,父皇就會廢了我。”
宋清平愣了一愣,随後一拳打在我的臉上。
我捂着臉倒在雪地裏,最後說:“我從來就不想當太子,對不起。”
我說出的話全都變成了白氣,我不知道宋清平有沒有聽見。
他大概在心裏說,這尊佛他媽的竟然是自己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