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這章講到北疆(2)
十日後的傍晚,我與小皇叔領着一溜兒的馬出城去。
小皇叔先帶着我與馬在裏軍營不遠處蹲着,吹了很久的風,風又卷帶着沙吹在臉上。一直到了晚上,他才站起來,朝四處望了望,然後帶着我和馬繼續往前走。
做戲要做足,他确實很像一個膽小怕事卻又貪財的商人。
今晚的月光很足,照在雪地上泛着銀色的光,落了一日的大雪也已經停了,風從四面八方刮過來,連馬都快要站不穩了。
前面的軍營不點燈了,只有正中的一個軍營還亮着燈,其餘所有都沉寂在黑暗之中。
從前他們總是有很多的火把,還有很多的人舉着火把到處巡夜,這回仿佛是專為了我們把火把給熄了。
我與小皇叔再往前走了一會兒,還是原先和小皇叔打交道的那個人,他從唯一一個亮着燈營帳裏跑出來,我們朝他彎腰打揖。
“馬都給您領來了,全在這兒了……”
小皇叔正要轉身向他介紹我們領來的馬,那人不似之前,卻對我們熱情起來:“請進營帳裏喝兩杯酒暖暖身子吧。”
小皇叔笑道:“多謝,多謝,走這麽遠的路确實有點冷了……”小皇叔笑得更谄媚:“但是那個……就是……”
那人從腰裏抽出幾張銀票,風把它們吹到小皇叔的臉上:“拿好了。”
小皇叔仍是笑着的,拿着銀票,借着月光慢慢的清點,翻來覆去的算了好幾遍,最後才好好的收進懷裏去。
那人抱着手,看笑話一般看着小皇叔點錢:“有人請你們喝酒,還不快走?”
小皇叔連應了兩聲,然後拉着我一起走進那營帳去。
方才那人在我們面前威風得很,沒想到連那營帳都進不去。
我與小皇叔走進去,也沒看清上首坐着的究竟是誰,彎腰便拜,一揖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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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首坐了兩個人,一個人身披甲胄,是位漢人将軍,看起來還是個不小的官兒。我只覺得有些眼熟,但我想我不認得他,他也不認得我,就算他在哪兒見過小皇叔,這時也看不出來,小皇叔來時特意打扮過了;
另一人是十足的匈奴打扮,能端端正正的坐在這裏,也算是他的本事了。
甲胄将軍給我們賜座,不過還沒等我坐好,他一開口便問我:“年輕人是哪兒人?怎麽在北疆這苦寒之地跑生意?”
小皇叔站起來,站在我面前,替我擋住他的目光:“我們是燕都的,從前在……”
那将軍向我挑眉:“我問他。”
好麽,這下是逃不過了。
我按着小皇叔的肩,讓他坐下,又朝将軍打揖,如少年人一般青澀的笑道:“我是燕都人,父母早亡,從前跟着叔父在燕都與北疆之間跑生意。近來我到了年紀,要定親娶媳婦兒,就想……就想在北疆碰碰運氣,沒想到第一回就碰見了單大生意。”
“嗯。”他點頭,也就不再說話。
我和小皇叔專心飲酒吃肉,還真像是兩個貪財的商人的那個樣子。
将軍也舉起青銅酒爵,透過酒器眯着眼睛看我。
我根本不記得我見過他,所以我也不在乎。
倒是小皇叔,他雖然不理朝政,但是認識他的官員總還有些。雖說他打扮過了,若是真被人認出來了,那我們叔侄也就折在這兒了。
我要死也得死在燕都,讓老周用他的馬一路拉着我,趕緊回燕都去,說不定還趕得及讓宋清平見我最後一面。
那将軍忽然喚道:“殿下!”
我一激靈,差點就答應他了。畢竟旁人都喊了我十來年的殿下了。
将軍又自顧自的道:“我看你長得真像一個人。”
我沒理他,只是低着頭等他說話,于是他又說:“像沈風濃,像太子殿下,你知道嗎?你在燕都,他們春秋出去打獵,你看過沒有?”
我順着他的話:“看過,太子殿下英姿飒爽,是貴人模樣,天人之姿。我哪裏敢與太子殿下相比?”
他大概是懷疑上我了,又道:“會不會彈琴?唱首歌來助助興如何?”
“不敢在将軍面前獻醜,我彈得不好。”
彈琴這東西,宋丞相教過我一陣子,宋清平也教過我,但我那雙只能擺弄木頭的爪子确實彈不好。
不過在民間傳說裏我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畢竟我是個神童,他大概是想看看我彈琴彈得有沒有天人之姿,好看我是不是太子殿下。
“彈一首《訴青天》。”他說完這話就不理我了,轉過頭去默默飲酒。
我有時懷疑我們整個國家的禮樂極其落後,只有《訴青天》這一首曲子。都這麽久了,宮宴的時候唱這個,祈福的時候唱這個,好容易出現一個南邊的小船娘,還給我唱這個,不僅讓我聽,現在還讓我唱,翻來覆去嚼不爛似的唱。
有人搬了一把琴上來,擺好了請我,我沒辦法,只好勉強上場。
我既彈得不好,大概他也認不出我是誰。
我是随手瞎彈,《訴青天》這首曲子我也記得不熟,能聽出來一個調調來就不錯了。
果然,那個一直不說話的匈奴人都皺起了眉頭,那将軍倒是還沒什麽反應,仿佛還有些沉醉。
或許今兒個我是遇見知音了。
我一邊彈,一邊悄悄瞥他兩眼。這時候我想起來,我和小皇叔其實是見過他的,而且我見他見過幾次。
我怎麽能忘記他?我有些惱我自己。
景嘉十四年的年末,小皇叔請我們到他府上去吃橘子,去的時候看見一個人身披甲胄騎在馬上,慢慢的從我們身邊走過去,那個人就是他。
我們回宮時,又遇見了他一次,那時候他沒騎馬,牽着馬匹從宮裏走出來。
那時小皇叔說他大概是進宮述職的,我還笑話他說怎麽會有人臨近年節進宮述職。
這下是完了,這事兒過去得不算久,我這個榆木腦袋都能想的起來,這個人恐怕是早就想起來了。
弦斷,把我的手指劃出一個流血的口子。
還挺疼的,和木屑紮進手指一樣疼。
“喲,那就勞你把曲子唱完罷?”
我不知道他究竟認出我來沒有,又不好自己露了馬腳,只好給他唱歌。
我彈琴彈不好,唱歌也不好聽。
在江南時,某次小船娘給我唱歌之後,讓我也給她唱,我一開口她就丢下竹竿跳進水裏去了。
匈奴人的眉頭皺得更緊,那将軍還是全然不覺,随着我也哼着歌,晃着腦袋,仍是很自在的模樣。
大約今日我這個又彈琴又唱歌的俞伯牙,是真的遇見我的鐘子期了。
我哼哼唧唧的唱了很久,才把一首曲子給唱完。
“太子殿下給微臣又彈琴又唱歌的,實在是微臣莫大的福分。”
我壓根就不該給他唱歌,他早就認出我來了。
一衆侍候的人都沒動,但手已經握住了刀把。
小皇叔與那匈奴人仍坐在位置上,但我看見他們都伸手去拿武器了,小皇叔把短刀藏在靴筒裏,那匈奴人在腰間挂了一把鞭子,就是秋收時我掉在坑裏,宋清平把我拉出來的那種牧牛馬的長鞭。
他又說:“忘了太子殿下的手還流着血,來人吶,喊軍醫來,給太子殿下看看手。”
我舉起手,有模有樣的看了一會兒:“別了吧,你再晚一些喊軍醫來,本太子這手就好了。”
“殿下倒是有意思。”他笑了笑,擡手将營帳內的人都遣出去。
我想告訴他話本裏很多反派就是這麽死的,他應該懷疑一下我們在營帳外面有沒有安排人。
他又問我:“殿下怎麽做起販馬的生意?”
我随口說:“不是老早就說了嘛,我娶媳婦缺錢。”他并不說話,我繼續胡謅:“你又不知道,我喜歡的是宋丞相家的人。宋丞相那個人吧,看起來兩袖清風,一身正氣的,但是要的彩禮錢貴的要死,所以我出來跑點生意掙點私房錢。”
“宋丞相……”
我搶話:“你沒聽錯,宋丞相家的,宋丞相沒有外室,更沒有私生女,他就一個兒子。”
“殿下很令人意外。”
我拱手:“多謝,多謝。”
“民間說殿下是個神童,無一不通,是為國之棟梁。”
“謙虛,謙虛。”
“收上來的線報說殿下是個草包,除了木匠活兒,全都不通。”
“抱歉,抱歉。”
我們正說着話的時候,小皇叔就站起來了,他手裏握着那把短刀,慢慢的走到我身邊來。
“小王爺,久違。”那将軍此時才認出小皇叔一般,很客套的朝他打揖,其實他很早就認出我們了,“都是老朋友了,年輕人不懂事,莫非您也不懂事?”
小皇叔大概是認得他的,恐怕還打過交道。
小皇叔笑道:“我是從來不想當皇帝的,比不上韓将軍,多少年了,又在打什麽算盤呢?我原以為……罷了,我來時還不知道要跟您打交道。”
他原來姓韓,這位韓将軍不再與小皇叔說話,又轉頭問我:“太子殿下究竟是個什麽人物?”
我蹲下,朝地上喊道:“哪個?是哪個在喊你爺爺?”
這時候外邊才隐隐的傳來厮殺的聲音,掖城附近駐守幽城的副将倒是做的不錯,這時候才鬧出了動靜來,可以考慮提拔上來。
我告訴他:“其實話本子裏很多人都是因為這個死的,你怎麽沒想到?”
“我怎麽敵得過太子英明?”
他笑着說,我方才覺得不對,他擡手一掀桌子,就把桌子打飛到我眼前,等我擡手擋住,再退了兩步時,他就站到了我面前。
我原以為我與小皇叔勝他一籌,其實不是這樣的。
營帳的帷幕後邊,三面都站了人,每人持着斧钺。
方才不論是我與小皇叔落座飲酒,還是我彈琴唱歌,和他說話轉移他的心思,讓他不去注意外邊發生了什麽。只要我們還站在營帳內,他想什麽時候要我們的人頭就能夠什麽時候要,小皇叔那把短劍,在三列的刀劍斧钺面前根本沒什麽用處。
正如當下,他一擡手就能把我打得半死不活。
“太子殿下,你不草包,可你也不夠聰明。日後北疆再會。”韓将軍因飲了酒,晃晃悠悠的站着,醉眼朦胧之間瞥了我一眼,然後笑着朝我打揖。最後領着埋伏在帳篷裏的刀斧手,繞過我與小皇叔,大搖大擺的從營帳走出去了。
外邊的人全然不知營帳內的事情,一來害怕我與小皇叔被他們抓住;二來他們人也不多,為求行動隐蔽,他們一行人也不過十來個,恐怕敵不過,便都不敢輕舉妄動。
最開始與小皇叔在掖城見面的人将我們帶來的馬匹牽來,韓将軍便領着那群人,騎着馬往西飛奔而去。
不知敵情,再加上那一群刀斧手,我們一行十來個人,全都在原地猶豫,無人敢追。
小皇叔安慰我:“他大概是去投靠匈奴了,一舉斷了掖城這一條線,我們也算是圓滿。”
其實不是這樣,我以為我們打了平手,頂多也只是稍遜一籌。
結果不是這樣的,我們沒能抓住他,反倒是他,他的算計才是圓滿,我們的性命無時不刻都在他的刀下。他或許就沒想過要做成這次的生意,他就是想看看朝廷的人有多爛,他想把朝廷、把父皇和宋丞相他們踩在他的腳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