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雨水淅淅瀝瀝下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晨,依舊不見有停歇的意思。早餐時熬得碧綠的蔬菜粥,一小籠冒着熱氣的蝦仁燒賣,一碟溫熱的紅豆椰奶糕,以及一涼一熱兩道佐餐小菜。姜如藍醒來之後,也不管其他,先痛快地洗了個熱水澡。床頭擺着一條原色的亞麻裙子,穿在身上幹爽柔韌,不貼肌膚,是魏徵臣從前最喜歡給她買的幾種布料之一。頭發有些濕漉漉地披散在肩頭,下面墊了條毛巾,姜如藍就在餐桌旁坐下來,邊吃邊看外面的海景。
門無聲地打開,男人的腳步輕而緩,但沒有刻意收斂氣息,姜如藍卻渾然未覺一般,細細品嘗着菜肴,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廚藝,盡管從前幾年裏,她有幸嘗過的次數非常有限。可生活裏有一些東西,看似瑣碎平凡,卻仿佛夏日夜晚的螢火蟲,一點一點,閃着微光,只要看過一次,無論怎麽樣都忘不掉。
男人的手輕輕攏住她的發,另一手拿起她肩上的毛巾,為她擦拭發絲間滾落的水滴。姜如藍拿着湯匙的手指只微微一頓,又舀起一勺粥,輕聲道:“我在吃飯。放開。”
蕭卓然站在她身後,在外人面前慣常戴着的銀絲眼鏡早已取下,露出那雙對女人來講有些過分魅惑的桃花眼。此時,他的目光牢牢鎖住坐在椅上的女人,握着她發絲的手卻很輕,好像生怕一不小心将她弄疼了,“天涼,頭發先擦幹比較好。”
心裏有千言萬語,人到了跟前,卻好像又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姜如藍望着落地窗上的倒影,她穿着亞麻色的長裙,V字領,三葉草形狀的袖口綴邊,相似的裙子,相似的裝扮,只是窗子裏她的模樣,比一年多前蒼老了許多。那時她總留着短發,眼睛晶亮晶亮的,仿佛無論前面會遇到什麽困難,在她這兒都不是難事。那個時候的丁一,總覺得只要敢拼敢闖,什麽難關都能熬過去的。那個時候的她,倚仗的不過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天真無畏,以及一份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安全感吧。而那份安全感,曾經來自她身後的這個男人。
曾經她無數次幻想過,找到他時兩人各自會有着怎樣的言語神情。他是微微勾着嘴角笑,抑或目光沉沉望着她,又或者,她壓根兒等不及看他會有什麽樣的反應,直接沖過去将他一把抱住——就像她曾經在哥本哈根做過的那樣。可是那時,他只是沉默而無措地任她抱着,随後将她輕輕推開,溫和有禮地告訴她:“小姐,你認錯了人。”而現在,他站在她身後,他望着她的背影,而她的目光,卻看着玻璃窗裏自己的倒影。他的目光追随而來,她卻輕巧地錯開,不是怨恨,不是厭倦,只是不想跟他四目相對,就像此時此刻的她,壓根兒不想跟他講一句話。
過了很久,蕭卓然開口:“先吃東西吧,吃冷食對胃不好。”
感覺他的指尖順着自己的發絲緩緩下滑,終至松開,姜如藍彎了彎嘴角,拿起筷子。嘴角彎起的弧度很小,如同蜻蜓飛躍着輕輕點過湖泊,帶起一圈淺淺漣漪,蕭卓然卻看得心頭一驚,手剛要放在姜如藍肩膀,她卻微微彎下脖頸,借着喝粥的姿勢,躲開了他的觸碰。
早餐在兩個人的沉默中結束。碗碟裏的東西吃得很幹淨,連姜如藍自己都有些驚訝,這種時刻,她居然還有這麽好的胃口。
外面雨絲飄搖,如同根根銀針,照耀得天地間一片白茫茫。姜如藍站起身往外走,一邊語氣輕松地說:“我想出去走走。”
蕭卓然只遲疑了片刻,就跟了上去,一邊拿起靠在門邊的傘,“這會兒雨有些大了,要不等……”
“你不必跟我一起。”姜如藍仰起頭,朝他笑了一笑,“我只是想出去散散步。謝謝你的早餐,做得很好吃。”
蕭卓然只覺得呼吸都有些困難了:“一一……”
姜如藍淺淺笑着看他,一邊搖了搖頭,“我不是告訴過你,我的真名,叫姜如藍。”
走廊裏很空曠,黑色地毯,白色牆壁,一扇又一扇暗紅色的門板,一路走過來,竟然一個人都沒有。姜如藍聽到身後的男人,一邊快步跟上來,講話的聲線有着一絲并不明顯的緊繃:“我……如藍,現在這個才是我的真名。”
“哦。”姜如藍點了點頭。
Advertisement
“外面涼,把這個戴上吧。”蕭卓然出門前從衣架上拿了一頂帽子,非常淺的一種藍色,如同清晨山谷中的薄霧,帽檐小小圓圓的一圈,只在側面鑲了一朵象牙白的絹花,非常複古。蕭卓然在酒店門口站定,為她戴好帽子,随後撐開傘,扶着她的腰慢慢走進雨中。
這間酒店的後院很空曠,不似楓國那般綠樹成蔭,放眼望去一片空地,只有邊緣處栽種着一些樹木,再往遠處看,蒼翠的山峰此起彼伏,奶白色的水霧朦胧纏繞着,仿佛夢境。姜如藍只看了一眼,便問:“那邊是煙羅山?”
“是。”蕭卓然答,“這處酒店其實是上面再H市設的一個基地。平常很少挂牌營業,很多人都以為這間酒店已經廢棄,所以很少有人會來這邊。”
“從煙羅山過來,要多久車程?”
“一個小時左右。”蕭卓然一時間沒想明白她問這個問題的用意,謹慎地又加了句,“如果不堵車的話。”
“達拉斯的案子,上面這次徹底放手,交給你全權負責?”之前在山上,她曾經聽端木和盧西亞這樣交代。擔那時她的心緒很亂,事後想來,也不能确定端木說的到底是實情,還是只是诓騙盧西亞的緩兵之計。有這樣的疑問,最好的辦法無疑使直接問眼前這個人。至少在這種大事上,他只有“說”與“不說”,不會有“真是”或者“謊言”。
“是。”蕭卓然點了點頭,一雙黢黑的眸子鎖住她的視線,鄭重其事地答,“達拉斯的案子,我是最高指揮官。”
“那很好。”姜如藍唇邊浮起一絲笑,“你也算得償所願。恭喜了!”十八個月前那次行動,如果不是還有盧西亞等人在旁邊束手束腳,幾次打亂蕭卓然和端木磊的部署,事情很有可能是另一番局面,蕭卓然不會中槍墜崖,端木磊也不會因此被罰禁足三個月,幾十個兄弟不會陷入混戰白白犧牲,而她和他,也不會像現在這般相對無言。
蕭卓然望着她,目光裏浸透出某種深沉的光來,“如藍,你是不是恨我?”
姜如藍被他問得一怔,随即莞爾。這正是魏徵臣與人交談時的習慣,或者說是一種策略也不為過,開門見山,長驅直入,一般人最先排除的方式,他卻一貫用得順手。“出其不意,才會有所收獲”,這是魏徵臣第一次帶她出任務時就教過她的。
蕭卓然見她望着自己,許久都沒有講話,嘴角卻彎起一抹讓人覺得刺目的笑容來,一時間也是啞然,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說話的聲音卻已經有些沙啞:“如藍,過去發生的事,我不想狡辯,也沒有遮掩的必要。你盡可以恨我,只是不要不原諒我,不要……”他咬了咬牙,太陽穴那裏傳來一下接一下刺痛的跳動,他知道,那時他在極大的壓力之下才會有的反應。最後索性一垂雙眼,也不去看眼前的人會是什麽神情态度,一把拉住她的手,啞聲說:“不要放棄我,如藍,別抛下我一個人。”
這番話卻是大大出乎姜如藍的意料。在她心裏,如果說曾經并肩作戰的魏徵臣是讓她敬仰愛慕的傳奇,那麽後來朝夕相處的蕭卓然就是一團讓她參悟不透的迷霧。又或者說,無論他曾經是誰,以什麽身份出現在她身邊,她從來沒有看清過眼前這個男人。而如今,這個她曾經愛慕過也曾經憎恨過的男人,竟然會拉着她的手低聲請求她,不要輕易抛下她,無論身處何般境地,無論在什麽人面前,他何曾有過這樣低聲下氣的時刻!
蕭卓然卻當她的沉默是拒絕,急切地擡起眼來看她,“如藍……”
姜如藍細細描摹着眼前這雙眉眼,修眉如墨,深邃雙眸,這樣出色的眉眼,這般讓人心軟的神色,恐怕落在任何人眼中,都很難拒絕他的任何請求吧。
姜如藍突然就想明白,那麽多人追逐愛參悟愛,探讨愛情的長短,比較愛情的深淺,其實對一個人最深刻的感情,不是愛,亦不是恨,而是不忍。不忍看他哪怕蹙一蹙眉頭,不忍讓他在無人的時刻獨自舔舐傷口,更不忍讓他在任何人面前露出這樣低聲下氣的形狀來,哪怕那個人是她自己!
姜如藍一面微笑,一面落下淚來,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原來她對眼前這個人的感情,已經深刻至此。他曾經那樣毫不留情地抛下她,理智分析後利用她,在她用自己生命做試探時不為所動,在她絕望哭泣時任她一個人奔向滂沱大雨,可現在看到他因為自己而皺眉難過,竟然還會為他感到心疼。記得年紀很小的時候,在一本愛情雜志上看到過一句特別煽情的話:我的心被你攥在手裏,無論怎樣拿捏,都會覺得疼。而她的心,早就落在另一個人身上了。
蕭卓然見到她又哭又笑,以為她是壓抑太久,心裏一陣難過,一把将她摟在懷裏,吻着她的發頂,一邊沉聲地哄:“不哭,不哭了……都是我不好,是我對不住你。”
可姜如藍心裏明白,他明知道要做很多對不住她的事,明知道他做的那些事會讓她覺得難過,哪怕看到她被他折磨成現在這番模樣,倘若給他機會重選一次,他還是會做一樣的選擇。
眼淚一時落得更兇。
蕭卓然見怎麽都哄不好她,只能捧着她的臉,一邊為她拭去臉上的淚,一邊低頭親了親她的唇,“不哭了,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讓你落入那樣的危險裏,你信我這一次,好不好,如藍?”
姜如藍沒有點頭,她只是透過水霧彌漫的眼睛,仰起頭看着他,就像從前她靠在他懷裏那樣。她看着他的眼睛,這雙眼睛一如既往的冷靜淡然,即便到了這種時刻也找不見一絲慌亂。姜如藍突然擡起手,撫了撫他的臉,問:“你想我相信你?”
蕭卓然有些奇怪她的神情,他見過她各種各樣的神情面貌,開心時的她,難過時的她,暴怒時的她,甚至是絕望時的她,唯獨沒見過她像現在這樣,眼淚不停地往下掉,嘴角卻一直彎着笑。從在酒店房間裏時就隐隐存在心間的恐懼,在這一瞬間無限擴大。蕭卓然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看着眼前這個女人,突然有了一絲恐懼,如果她現在開口說要離開,他該怎麽辦?
如果她說她可以原諒他的所有過錯,但是一定要離開他,他該怎麽辦?
人生二十六年的時光裏,讓他真正感到恐懼的時刻寥寥無幾。最近一次,恐怕就是收到她被羅妃擄走的消息時,那一瞬間,他覺得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人抽空了一般,冷,空,以及無法自抑的恐懼。他永遠也忘不了,達拉斯朝他開槍時,對他說的那句話。那個人長着一雙湛藍的眼睛,相貌甚至可以稱得上英俊,看人時的眼神卻仿佛來自地獄的惡魔。他當時大笑着說:“我要讓你也嘗一嘗,失去至愛的滋味。”
當時的情況,蕭卓然并不全然是被逼跳崖的,更确切地說,他是在聽到達拉斯說這句話的同時,一腳踩空,直接從山崖上摔了下去。仰面朝着天空墜落的時候,他與達拉斯兩雙視線相交,彼此都看懂了對方眼中的意思。他确切地知道自己一定不會死,而達拉斯眼睛中傳達的意思是:我等你回來!
等你回來,我再當着你的面,一點一點玩死你最愛的人!
遇到姜如藍之前的二十幾年,他從來不知道什麽叫做怕。原因很簡單,因為他沒有父母,沒有親人,甚至沒有朋友,更沒有所謂的愛人,這個世界對他而言是沒有任何牽絆的。像他這樣的人,多活一天,便能多做一天自己喜歡的事,少活一天,對他而言也沒什麽損失。死就死了,恐怕到時連個為他上墳燒紙的人都不會有,他還有什麽放不下的?
可是當着達拉斯的面中槍墜崖的那一刻,在哥本哈根與姜如藍重逢的那一刻,在不久前得知姜如藍被達拉斯安插的眼線擄走的那一刻,他是真的怕了。他不敢想象在這個世界上,他還好生生地或者,而他至愛的女人卻已經死了,會是怎樣一種空寂;他更不敢想,在她死的時候,都不知道自己其實還好好活着,她的內心會有怎樣的遺憾和悲哀;如果她的死是因他而起,是旁人為了讓他難受才制造的局,蕭卓然只消稍稍一動這個念頭,就覺得自己整個人要恨得發狂!
所以他不敢跟姜如藍相認,不能承認他就是她愛的那個魏徵臣,更要故作冷酷不耐地把她抛棄在那間酒店。他以為把姜如藍控制在楓國酒店,控制在展家和沐錦天的勢力範圍內,達拉斯的人縱然有通天的本領也鑽不進楓國的天羅地網。可他和端木磊漏算了兩點,一是忽略了古澤熙這個不穩定因素,二是沒有及時排查出羅妃的真實身份。古澤熙已經從總部失蹤超過三個半月,但無論是端木磊還是盧西亞都沒有想到他會在整容後偷偷潛入B市,甚至在達拉斯設下的這個局裏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他先是在日式燒烤店與羅妃不動聲色地接頭,而後試探他對姜如藍的态度,随後又尾随姜如藍到酒吧,盜竊了她的手機和U盤。也正是因為這兩樣東西的丢失,才會導致他們這邊步步漏算。而羅妃更是将姜如藍引出楓國那個原本安全無虞的場所,把她誘騙到荒郊野外的煙羅山,逼迫他們所有人不得不提前出手。
古澤熙中途劫人,應該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可以說如果沒有古澤熙的中途叛變,妄圖拿姜如藍的性命安全去跟達拉斯談判,也不會為他們這邊争取了救援時間,最後順利将克拉那夥人一網打盡,還讓他提早幾天就回心心念念的愛人。
蕭卓然突然發現,自己想得越多,心越慌亂,而當他意識到自己整個人已經亂了的時候,更是陷入前所未有的茫然失措。他到底該怎麽辦,明明心愛的人就在眼前,可兩個人之間卻仿佛相隔整整十八個月的時空,過往三個月的相處,如今看來倒不如不曾重逢,至少那樣,如藍不會像現在這樣對他充滿怨恨。這樣想着,就感覺姜如藍纖細冰涼的手指在他臉上撫了撫,而後道:“蕭卓然,你準備什麽時候對付達拉斯?”
“三天後。”蕭卓然只有短短一瞬的怔愣,随後答案便脫口而出。
姜如藍淺淺一笑,踮起腳在他唇上印上一個吻,“在那之前,抽出一天陪陪我,好不好?”
蕭卓然聽到這句話,大腦出現了短暫的罷工,等他回過神,姜如藍已經從他的懷抱抽身而出,一個人淋着雨朝着煙羅山的方向慢慢走去。
蕭卓然連忙追上去,将傘撐在她的頭頂,“如藍,別胡鬧,你這兩天身體虛,感冒了怎麽辦?”
姜如藍側過臉,目光輕飄飄地從他臉上掠過,這個時刻,他眼睛裏流露的關懷不似作僞,可不知道幾天前的那一晚,她瘋了一樣從房間沖進暴雨裏,那時的他,臉上又該是怎樣的神情。
蕭卓然見她不再走了,便解開薄外套,罩在她肩膀上,一只手撐傘,另一手為她系着扣子,就聽面前的人突然開口問:“突然改口叫我現在的名字,不會覺得別扭嗎?”
蕭卓然擡起頭,嘴角勾着一點笑,目光閃爍地看着她,好像早就在等她問這個問題,“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的本名。”見姜如藍不語,他又接着解釋,“你人到總部之前,我就已經拿到你的全部資料了,即便是職位在我之上的人也沒這個權力。如藍,我比你以為的還要了解你。”
是啊,所以才能步步為營,算無遺策,一年半的時間,将她耍得團團轉。
見姜如藍一直不說話,蕭卓然一時之間也琢磨不透,此時的她到底是什麽情緒,只能順着她之前的話問:“今天有什麽想去的地方嗎?我陪你。”
姜如藍歪着頭,想了一會兒才答:“想去海邊。”
蕭卓然看了一眼天色,“好。”這時雨已經漸漸小了,去海邊散散步,倒也穩妥。
姜如藍攏緊身上的外套,率先轉過身,“那走吧。”
雨淅淅瀝瀝地下着,打在傘面上,發出沙沙的聲響。越靠近海邊,風越發大了起來,姜如藍一只手扶住帽檐,一面仰起頭眺望遠處海天一色的景致。蕭卓然看她這樣,不禁有些好笑,柔聲問:“怎麽,很想去看海?”
姜如藍既不點頭也不搖頭,更沒有轉過臉看他,只是徑自望着遠處,直到兩人走到沙灘上,離海越發近了,才輕輕說了一句:“那天也是這樣的。”
蕭卓然只覺眉心一跳,就聽她繼續用那種輕輕柔柔的語氣說:“你掉下山崖後,過了四十八小時搜救隊宣布徹底放棄救援,但我每天都會去那片海邊,沿着海岸線走。最後一次在那片海邊找你那天,也下着很大的雨,我不知道怎麽就走到海裏去了,最後還是端木開着快艇把我撈上來的。”姜如藍說到這兒,輕笑了一聲,語氣也有些懶洋洋的,“說起來,端木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呢。不過那時,距離你失蹤好像也有三個來月了吧,那個時間段,你應該已經見過端木了。”
蕭卓然臉上的血色悉數退去,半晌都沒有說出一句話來。姜如藍轉過臉來,看着他的眼嫣然一笑。那笑容是蕭卓然許久未見的明媚,可他這樣眼睜睜看着,心底卻陡然生出一股畏懼來。因為他現在完全摸不透她的心思,完全猜不到,她下一步會說出什麽話甚至做出什麽事情來。
姜如藍仿佛完全沒有覺察到他臉上的異色,繼續笑看着他說:“端木去見你的時候,有沒有跟你說,我後來的日子是怎麽過的。他有沒有個你講,我在當地的療養院住了半年,有一段時間眼睛是什麽都看不到的,醫生說……”她頓了頓,自嘲般地笑了一下,才又說,“失明完全是精神性的,我的眼部官能沒有出現任何異常。是不是很好笑?”
蕭卓然嘴唇微微顫抖着,他不是沒有設想過,在他墜崖失蹤之後,在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死了之後,眼前這個他自始至終珍愛的女人會做出怎樣瘋狂的行徑。他一直都知道,她外表柔和婉約,看似弱不禁風,內心卻自有一團熊熊燃燒的火,所以她才能陪他一起闖過一道又一道的難關,才能成為與他并肩前行的戰友。過去這一年多的時間,多少次午夜夢回,白日難得閑暇的時候,他也不止一次想象,她會不會已經放棄對他的找尋,抑或終日流連在那片藍色的港灣。直到七個月前的一天,端木告訴她,她已經徹底退出組織,準備到東南亞小住一段時間,他才多少放下心來。他知道這意味着她下定決心開始新生活;可在同時,他也暗暗失落,更确切地說,他是有些害怕了,他當然希望她能過得快樂,但私心裏誰也不願被自己的愛人遺忘。
所以他一面在B市布下天羅地網,一面借着到歐洲出差的機會散心。很久以前,他和她有過一個關于哥本哈根的約定。那是一次兩人在熱帶雨林裏徒步,走了差不多四天三夜,只等直升機尋找到他們兩人的蹤跡。當時正是一年裏最難熬的月份,他們找到了淡水,身邊也還有剩餘的食物,可是姜如藍卻在第四天的早晨發起高燒。那時他一路背着她在樹林行走,還要不停說話,避免她徹底失去意識,各種話題都說完了,蕭卓然實在沒詞兒了,腦子突然靈機一動,問她:“你小時候看過童話故事嗎?”
“廢話……沒有童話故事的童年,還叫童年嗎?”姜如藍當時說起話來有氣無力的,口氣卻很嗆人。
蕭卓然記得自己當時沉默了好一陣,才說:“我就沒看過。”
姜如藍當時趴在他背上,聽到他這句話,就哧哧地笑出聲來,嘴裏吐出的熱氣噴在他的耳廓上,溫度比正常人要高出許多。蕭卓然無奈,卻還要順着哄她:“有什麽好笑的,孤兒院裏即便有兩本那玩意兒,也都是女孩子搶着看,哪裏輪得到我。”
姜如藍當時昏沉沉的,聽到這話,一時覺得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手指無力地攀附着他的迷彩服衣領,語帶笑意地說:“這麽可憐哪……要不,我給你講一個?”
這句話正中蕭卓然下懷。她現在這種情況,如果能調動起她的注意力是最好不過的,讓她複述從前看過的故事不失為好辦法。所以蕭卓然故作沉重地嘆了口氣,說:“講吧,大小姐。快給我講講你小時候都看過什麽有趣的故事。”
“安徒生聽說過沒?”姜如藍将臉頰在他背脊上蹭了蹭。
“聽過,傳聞他有很嚴重的自戀傾向,還有戀童癖。”蕭卓然非常嚴肅地說。
姜如藍無力地揪扯着他的衣領,“領導,暫時收起你那套犯罪心理學好嗎?我們現在的話題是童話故事。”
“好,你講。”
“美人魚的故事聽過沒?”
“嗯……據說在一些北歐國家曾經有漁民見過,很兇殘的一種生物……”
“我講的是童話!”
“好,好,童話故事,大小姐請講!”
“……”
後來營救成功,姜如藍在醫院急救病房打了三天點滴才蘇醒過來,他就簡單多了,睡足一天一夜,中間每次起來都喝大量淡鹽水,體力很快恢複過來。任務順利完成,也沒其他事,蕭卓然每天都在醫院附近溜達,也不出去找酒店住,就賴在人家醫院的高級病房。等到姜如藍徹底恢複精神,已經是好幾天之後的事,那天一大清早他就拎着兩個袋子去敲她病房的門。剛好姜如藍剛剛洗完澡,從浴室出來,頭發濕漉漉的,大概是聽到有人敲門,身上只匆忙套了一件薄薄的浴袍。蕭卓然不正經地吹了個口哨,把兩只購物袋往床上一扔,站在浴室外朝她招招手。
姜如藍對他那種招呼小動物一樣的手勢很反感,翻了個白眼兒,“你幹嗎?”
“過來。”那時的蕭卓然霸道慣了,無論對誰都是直接下命令、提要求,從來不做多餘的解釋。
彼時陽光正好,從兩人身後的窗子傾灑進來,蕭卓然的臉龐閃耀着某種難以言明的柔和光澤,就連那雙一向冷然的眼瞳,都仿佛沾染上了碎金般柔和的光,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姜如藍如墜魔障,傻乎乎就朝他走了過去。蕭卓然早就等在那裏,待她走到近前,拉起她的手,另一手推着她的肩膀進了浴室。
浴室裏蒸騰的水霧還未消散,玻璃和鏡子上都模糊着一片霧氣,兩個人一前一後走了進去,空間頓時顯得逼仄,好像連呼吸都有些困難。姜如藍心跳如擂鼓,腦子卻漸漸清醒過來。這一大清早的,她跟一個男人手牽手進浴室,她全身上下只套了一件浴袍,甚至連內衣都沒來得及穿,眼前的情況很明顯有一絲危險的味道……
“你想幹——”話還沒說完,身後的人就握着她的肩膀讓她整個人轉了個圈,兩人面對面站立。
蕭卓然比她高了半個頭還多一點兒,此時正笑着低下頭,幫她把後半句話補完:“我想幹嗎?”
姜如藍覺得自己真是沒出息,只是被他這樣看着,整個人從頭到腳都要燒起來一樣,很快臉頰也不争氣地紅了。最可惡的是,他還搶了她的臺詞,分明是故意想看她出糗的樣子。
蕭卓然突然擡起手,揉了揉她濕潤的發頂,“傻丫頭。”随後拿起一旁牆壁上挂着的吹風機,打開來,試了試溫度,而後繞到她身後,吹風機發出呼呼的氣流聲,後腦傳來一陣陣溫暖的風,姜如藍幾乎都傻了。他竟然幫她吹頭發!
直到頭發吹得半幹,姜如藍都沒回過神來。蕭卓然看着她那副臉頰紅紅的傻模樣,也不戳穿,拉着她的手走到外面,又從袋子裏把衣服拿出來,平攤在床鋪上,“喜歡哪個顏色的,挑一件穿。”
姜如藍順着他手指指着的方向一看,就見床上擺着兩條裙子,一條是白色的,另一條則是亞麻原色的,白色的那條明顯是真絲質地的,觸在指尖柔軟細膩,想來穿在身上應該格外凸顯身材。姜如藍那時還是個小姑娘,哪裏敢在身邊這個男人面前穿那麽“暴露”的裙子,當下就丢下真絲裙子,選了比較“安全”的亞麻長裙。
蕭卓然也不管她,在一旁挑着嘴角笑,一邊拿過另外一只袋子,塞在她懷裏,“內衣,都是洗過的,放心穿。”
姜如藍臉更紅了,抱着衣袋和長裙,腳步發飄地走進浴室,從頭到尾,都沒敢問一句,裙子或許可以找外面洗衣店幫忙清洗,那套內衣褲他到底是怎麽清洗的……
換了衣服出來,兩人在醫院樓下的餐廳吃了些早餐,姜如藍還不太能走遠路,兩人便一起到附近的公園散步消食。又是一次劫後餘生,兩人現在都完全無虞,卻好像沒有在雨林裏那麽多話題可說。姜如藍實在受不了這種若有似無的暧昧氣氛,便轉過臉匆匆瞟了他一眼,小聲問:“那個……哥本哈根……”
“什麽?”
“我是說,哥本哈根……”姜如藍咬了咬唇,聲音越來越小,“以後還去不去了……”
那時在雨林裏奔走,蕭卓然也不知是出自安慰,還是真心,在她講完美人魚的故事之後,就說:“等你病好了,我們就去哥本哈根,我帶你去看美人魚雕像,安徒生故居,去吃那裏最有名的脆皮烤乳豬和海鮮。”
蕭卓然微微傾身,好像一開始并沒有聽清她的話,過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聲。
姜如藍一看他這副樣子,頓時又氣又急,扭身就走,“算了!”
“哎,怎麽就又算了?”蕭卓然笑嘻嘻拽住她的手腕,從她肩膀探過頭看她的側臉,“不是早就約好的?你這是想毀約?”
“我沒有!”姜如藍跺腳,明明就是他沒有誠意。
“噢,那就等明年。如果有長假的話,我們就去北歐旅游,第一站就是哥本哈根,怎麽樣?”
“好。”姜如藍臉頰紅紅地答應,絲毫沒有意識到兩人仿若相擁的姿勢、親昵非常的對話,在旁人眼中與情侶無異。
這就是兩人曾經的哥本哈根之約。
蕭卓然那時已經有一年零三個月的時間沒有見到她了,沒有了端木帶來的照片和錄像,甚至打聽不到一點兒她的音訊。自從離開總部坐上前往吳哥窟的飛機,她整個人就好像人間蒸發一般徹底消失了。無論是蕭卓然還是端木磊對此都不感到驚訝,做他們這一行的,想要徹底抹去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的痕跡,在任意一座現代化都市過起隐居生活,都不是一件難事。只要她有充足的現金,不搭乘飛機或輪船出入境,日常生活又足夠仔細,即便他們在總部擁有世界上最先進的監察系統和數據庫,也很難從茫茫人海中重新找到她。
所以他才會去哥本哈根散心。
不是為了達拉斯的案子,不是為了卓晨的工作,更不是因為什麽精神壓力大随便找了個地方放松度假……他會選擇哥本哈根,從頭至尾都是因為眼前這個女人,因為他還記得兩人曾經有過的約定,更因為壓抑太久的思念幾乎要把他整個人都湮滅了。
是因為他一時失控,才導致現在滿盤皆輸嗎?蕭卓然聽她用平靜到淡漠的語氣講述着那段自己不知道的過往,看她望着自己時毫無生色的眉眼,心裏突然湧起一種連他自己都捕捉不住的絕望來。真不知道該說什麽號,就見姜如藍又朝他笑了笑:“雨小了,用不着打傘。”
蕭卓然四下一望,就見天空已經不似早晨剛起來時晦暗,四周漸漸亮起來,不遠處的海邊白浪翻滾,淺金色的沙子踩在腳下,每走一步都能感覺到砂礫摩擦的質感。姜如藍彎腰脫掉鞋子,光着腳沿着海邊慢慢邁開步子。月白色的帽檐下,只露出小小半張嬌顏,還有她微微嘟起的唇,臉頰粉白,唇瓣幾乎沒什麽血色,下颌尖尖的,她真的比從前消瘦許多。許是海邊沙子堆積得比較厚,她每一步都走得歪歪扭扭的,偶爾還會蹲下來,扒拉着沙子裏的貝殼玩。亞麻色的裙子穿在她身上,只露出兩條纖細白皙的小腿,上身披着他的外套,多少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蕭卓然不知道她為什麽會提出剛剛那種要求,希望他能在解決達拉斯的事情之前抽出一天陪陪她,可是以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