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痛苦
滕俊琛在西門雄到達交城的時候,将談判的事情交給赫連長風,自己便急吼吼地回平安城了。
這麽着急,主要是他心頭牽挂着兩個人。其中一個自然是舍命為自己擋住毒箭的舞扇。當時據随軍的醫師說她需要靜養至少三個月,結果還千裏迢迢地趕回平安城去休養了,也不知道恢複得怎麽樣。
另外一個便是連恬月腹中的孩子了。這連恬月頂着秦妃的名號,長着和當年秦妃一樣的臉,她的孩子難免被滕俊琛當成秦妃那個被自己親手下令落掉的孩子——這是一種任何其他孩子代替不了的感情。
舞扇的神,連恬月的臉,再加上一個已經失去的孩子,幾乎要拼出一個完整的秦衣形象了。當年她被自己親手趕出宮去,一直沒有音信,如果這樣也算勉強得到她了吧。
近鄉情怯,進了平安城以後,滕俊琛的心越發焦急起來,恨不得馬上來到兩個人的身邊。不,應該是三個人。進了宮以後更是放下了襄皇的所有形象,一路小跑向着二女前進,連侍衛們都氣喘籲籲地幾乎跟不上。
可以遠遠看到紫竹了,那東西在皇宮中簡直是一個地标。一會兒先看哪一個呢?滕琛俊在竊喜的同時不免有些小為難。好在靜波宮和紫竹院挨得很近——當初把舞扇安排在這裏其實也是出于這樣的考慮。
不過很快就顧不得為難了,一聲尖叫聲傳過來,吸引滕俊琛擡頭望過去,看到了令他終身難忘的一幕:
池塘邊的小徑上,一只警犬正翻滾着,四處噴灑着紅色的血液;而它的前面,一個一襲白衣的孕婦,正向後栽倒到池塘裏。那個大肚子的女人,更是自己想見的連恬月!
“嘩——”的一聲,女人落水的聲音讓滕俊琛幾乎要瘋掉,這是悲劇要重演嗎?
當他飛快地跑到跟前的時候,一群人已經将連恬月救了上來,圍着她不知所措。而滕俊琛看到眼前的場景,腦袋嗡的一聲,也呆住了。
一樣的濕漉漉的白衣,一樣青石板上的鮮血,一樣呆住的面容,和當年秦妃落胎的場景怎麽會如此相似?
被自己刻意隐藏的記憶如同潮水一般湧上來,猛烈地沖擊着滕俊琛的神經,讓他被得幾乎要發狂。綿綿的細雨,寬闊的養心閣,噤若寒蟬的衆妃,先是嘶吼後來變成用仇恨眼神盯着自己的秦衣,當然還是一個懦弱的自己,一幕幕不堪回首的片斷,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為什麽!這是老天在對自己進行懲罰嗎?讓自己再重新經歷一番刻骨銘心的痛?尤其是再經歷一次失去孩子的痛苦!
當時秦妃被落胎之後,被侍衛們拖出宮去,一路留下了紅色的血跡,自己躲在龍椅中根本不敢去看。直到很久以後,自己擡起頭來時,發現血跡已經被雨水沖刷幹淨——那個被自己落掉的孩子,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時常在夢中,滕俊琛會看到那個素未謀面的孩子,不過他的臉總是一團模糊,永遠看不清。
難道上天是要自己看清楚些才安排了這樣一個場景?眼前一大坨血肉模糊的東西,正從連恬月的腿間流出來,那就是自己的孩子!八個月大的孩子已經有了基本的樣子,雖然被包裹在胎衣之中,但滕俊琛仿佛看到了他的那張臉,正沖着自己憤怒地嘶吼:為什麽你要殺死我!為什麽要這麽殘忍!
“快叫太醫!”滕俊琛終于喊出了這句話,衆人如夢方醒,趕快忙碌起來,而滕俊琛自己,卻仿佛迷失了一般,思緒又回到了三年多以前。
那個時候,秦衣被灌下落胎藥,劇烈地掙紮着,痛苦着,孩子化作一番血水,自己看在眼裏,痛在心上,多麽想喊一句:“快叫太醫!”
可是自己不能!不但沒有叫太醫,反而繼續折磨她,将她的雙腿打斷,拖出宮去——雖然讓她恨自己是治療情蠱之毒的必要條件,但直到現在,自己也不能确認到底做得對不對。
坐在地上的連恬月終于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這聲音仿佛一記重錘敲在滕俊琛的身上,看着她那哀怨的神情,仿佛又看到了當年秦衣那憤怒、不解和迷惑的神情,直至變成了哀怨的樣子。
滕俊琛已經不敢再看連恬月的臉。一直以來,襄皇将她當作秦衣的影子,用來彌補自己在秦衣消失以後內心的空虛,尤其是她肚子裏的孩子,更是成為他精神上的寄托。但現在,這影子已經變成了徹底的陰影!
她讓他看到了一直不敢看卻又耿耿于懷的場景:自己那死去的孩子究竟是什麽樣子的!或者說正在死去的那個孩子!
原來真相是如此地殘酷,滕俊琛知道,一切追尋她和她孩子的努力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罷了。自己如此努力地去追逐她的影子,只要讓自己更加痛苦。
太醫們終于趕來了,剛才襄皇那洪鐘一般的喊聲,讓他們沒等人招呼便向這邊跑過來。見到池塘邊的慘狀,衆太醫齊齊倒吸一口涼氣,這是一屍兩命的節奏啊!就地開始為連恬月進行救治。
首先是要止血。這種由于突然落胎而造成的大出血非常危險,尤其是孩子已經快八個月了,很可能連恬月會就此一命嗚呼。好消息是,她至少還哭得出來,而且從她看向襄皇的眼神可以判斷,她此刻是清醒的。
其次是接生,八個月的孩子雖然落了胎,但還是有活下來的希望。太醫們發現那一團模糊的血肉中伸出一個小小的巴掌,還在不甘地握着,并非完全沒有希望!
救治工作步入正軌,一旁默默注視的滕俊琛卻悄悄地轉過頭,向着來的方向走回去。他知道連恬月有救過來的可能,自己的孩子也有救活的可能,但已經沒有勇氣站在一邊見證救治的結果。但萬一沒有救過來呢?或許自己終究是一個懦弱的人吧,怕這種希望破滅後會帶來更大的絕望,索性在它剛萌芽的時候便當它不存在。
逃跑,現在的行為便是逃跑,躲在一個角落裏,等候最後的結果。
而他的舉動,在另外一個當事人眼中,卻有着不同的意義。
連恬月沒有傻,也沒有瘋,渾身的劇痛,還有失去孩子的痛苦,讓她的心裏反而更加清明,尤其是當她看到滕俊琛站在一旁的時候,心中突然有一種等待判決的感覺。
一直以來,連恬月都認為,滕俊琛只是在自己身上尋找秦衣的影子而已,而這個影子,正是自己的孩子。如果失去了孩子,他馬上會像以前那樣,對自己置之不理。
現在孩子失去了!滕俊琛會怎麽辦?難道他真的對自己一點感情都沒有嗎?雖然自己有所謂的,只要有了孩子別人都不重要的想法,那不過是一種預防心受傷而做預防罷了。
失掉了孩子,為連恬月刻意封閉的心靈射入了些許陽光,讓它複活起來。
自已還是很期待他的——期待着他像愛自己的妹妹那樣愛自己!哪怕只分來百分之一的愛也好!
或許可以說在天極閣接近滕俊琛是為了讓他救自己出去;或許也可以說讓他寵幸自己是為了宮中的地位;但不可否認的是,其實自己的內心一直都是喜歡滕俊琛的!
從八歲的時候偷看他榕樹下認真讀書的模樣,自己便已經動心了!到天極閣硬闖,難道僅僅是為了讓他救自己?正如敖睿成所說的,明明南翼國的二皇子近在咫尺,為什麽自己非要選擇一個千裏迢迢過來訪問的襄皇?
不要再掩飾自己的內心了!自己從來不願意做秦衣的影子,自己只要以連恬月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得到滕俊琛的關心,呵護,不然怎麽會對自己那已經消失了的妹妹,還有那麽大的嫉妒心?
滕俊琛到底對自己有沒有動心過,是不是只是因為自己像秦衣那般懷了孩子才對自己好的?答案馬上就揭曉了!
連恬月幾乎是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滕俊琛,用盡自己全部的力氣保持神智的清明,只為接受接下來的判決。周圍一切的喧嚣,身體和精神上的痛苦,在這一刻暫時都不存在了,全世界只剩下一個滕俊琛。
連恬月的內心幾乎在瘋狂地吶喊:快來關心我吧,蹲下來,握住我的手,告訴我,不要怕,一切有你!我一定會有足夠的勇氣再活下去!
或者,用你的瘋狂表現你的愛意!斥責太醫們!懲罰侍衛們!或者甩小翠一個耳光也好!證明你是在乎我的!
求求你了!哪怕一個眼神也好,告訴我你現在心裏面想的是我!不再沉默了!
或者沉默也無所謂,只求你不要轉身!不要這樣離開,留下我一個人!
滕俊琛終究還是走了,一直走到她看不見的地方。連恬月仿佛瞬間被抽空了力氣,在身體疼痛和精神折磨的雙重打擊下,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