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我跟程然離婚了。”
“什麽?”徐浚驚得腳下一個趔趄,“什麽時候的事?”
“現在在分居當中,”她說,“還剩半年,就徹底離了。”
徐浚半晌沒有言語。
接近山頂,游人開始密集,徐峻站在路邊,轉過身問苗小青,“你還好吧?”
一句關切,讓苗小青的淚水蓄滿眼眶,她轉開臉,偷偷抹了下眼睛,才轉過來面對他,笑着搖頭說:“沒事。”
徐浚嘆了口氣,“走吧,師兄請你喝酒。”
他們坐了山頂纜車下山,去了大埔一家開了三十多年的大牌檔。
坐下後,徐浚豪氣地點了避風塘炒蟹,芥末手撕雞,椒鹽九肚魚……直到服務員提醒了兩次夠了,他才作罷。
啤酒上來,他給苗小青倒酒,“這裏離你住的地方不遠,喝醉了我打車送你回去。”
“那我真的放開喝了。”苗小青笑眯眯地說。
似乎有這麽個說法,人在難過的時候喝酒容易醉。
苗小青喝了三瓶就眼前就起了大霧,四瓶已經坐不穩了。
大牌檔生意異常的火爆,有人站在他們後面等位。徐浚結了賬,扶起趴在桌上,醉得像爛泥的苗小青,攔了輛出租車把她塞進去。
徐浚剛坐進去,還沒坐穩,司機扇了扇鼻子,一臉嫌棄,然後猛踩一腳油門,車就飛了出去。
苗小青軟綿綿的身體被甩到撞到車門上,徐浚抓緊拉手,大聲咒罵一句:“Stup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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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機也低聲用粵語回罵了一句。
徐浚聽不懂,暫時也顧不上,把苗小青拉回來,低聲問了一句:“撞到沒有?”
苗小青醉得根本沒有意識,徐浚只好扶正她。剛讓她靠着椅背坐好,替她系好安全帶。司機上了高架橋,轉彎時故意甩車尾。
眼看苗小青又要被甩出去,徐浚眼疾手快地拉她回她,心頭火起,也顧不得別的,對苗小青說道:“我反正就你這麽這一個師妹,跟親妹妹沒什麽區別。”
他說完一條胳膊攬緊苗小青,手掌護住她的頭。另一只手穩穩地抓住拉手,擺開陣勢,開始用英文罵這個操蛋的司機。
他罵一句英文髒話,司機就回一句粵語髒話。司機聽不懂他罵什麽,他也聽不懂司機罵什麽,但都清楚對方在惡毒地罵自己,所以也照樣罵得起勁。
快到苗小青樓下時,徐浚才察覺到不對勁。七月正值酷暑,他穿了件速幹運動T恤,下山時就幹了。
然而此刻他明顯感覺到肩膀上的衣料又濕了一塊。
他抓着苗小青的肩膀,把她扶正,才看到她眼圈發紅,滿臉的淚水,不知道哭了多久。
他一連串問道:“你這是怎麽了?不會是撞的吧?要不要去醫院?”
苗小青耷下腦袋,輕輕地搖了搖,“我沒事。”
她把頭轉到一邊,拿手背抹眼淚,越抹眼淚流得越兇。
在徐浚用手臂穩穩地攬緊她時,她想起來了,那被她遺失在那輛七人座面包車上的東西,是程然對她的真實感情。
那時,他用力地抱緊她,幾乎是勒着她一樣。他第一次流露出他面對這段感情的脆弱和不安。
他是從一開始就在乎她。
也是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個結局。
他對她的在乎超過了她的想像。
可最終,她還是逼迫他接受了她。
車子猛地一下剎住,苗小青的身體沖出去,又彈回來,她麻木地解開安全帶,拉開車門下車。
在她後面的徐浚,下車前又罵了一句:“Son of bitch!”
這句髒話,倒是很匹配這個垃圾司機英語水平。
苗小青亂七八糟地想着,聽到徐浚問她:“要我送你上去嗎?”
她搖了搖頭,“不用。”
“那你進去吧,”徐浚說,“看你進去,我也就走了。”
苗小青沖他揮揮手,“謝謝你,師兄!”
“別想多了!”徐浚說完,看了眼她臉上未幹的淚水,嘆息一聲,朝她揮了下手。
他站在原地,看到苗小青歪歪扭扭地走到鐵門前,輸了門禁密碼,進了裏面,才朝地鐵站的方向走去。
苗小青一年半博後,加上一年的研究助理教授,兩年半的時間,她開始挑戰非常難的摻雜,一腳又踏入高溫超導研究。
最終她也只有三篇一區一作,研究生時期的一篇PRL,博後時期的Nature Physics,和一篇PRX。
八年時間,她終于擺脫了普通一本經歷的負面影響,以她的科研水平,相對公平地入職了上海一所中游985大學。
青年千人評選她遞交了材料,沒有意外的,函評階段被刷,沒能進入面試。
成為老板後的苗小青,生活沒有太大的改變,學校和家兩點一線,每天十個小時的科研,每周組會,平均兩個月參加一次學術會議,寒暑假去別的學校訪問。
會議室的燈光亮着,每周三晚上七點到九點是組會時間。
七點剛過,兩個博士生,兩個研究生依次坐好,苗小青坐在最前排,手裏拿着一支激光筆,無意識地在指轉着,眉眼間透出凝思的神情。
一個穿白T恤和灰色工裝短褲的男生站在白色幕布前講解,“我計算了關聯函數随着距離的變化,然後進行拟合——”
聽到這裏,苗小青微擡起手,激光筆的綠點指着屏幕上的某個圖說:“這裏不對,準一維你怎麽能算出長程有序?”
男生神情有點懵,似乎完全沒聽懂她在說什麽。
苗小青看到他的樣子先是生氣,随即又想到了學生時期的自己,不由得語氣放緩了說道:“你是用的什麽函數進行拟合的?把原始數據和你的拟合給我看一下。”
男生在電腦上調出了結果,投到屏幕上。
苗小青朝屏幕看了一眼,激光筆指着屏幕的一處,“你看你用的函數就不合理,準一維應該用指數函數或者幂次函數。而且你這裏的數據拟合的很不好,這個結果很明顯是不可靠的。”
男生苦惱地撓了撓頭,“我回去再好好想一下了。”
“這還要想?”苗小青的火噌地竄到頭頂, “我都告訴你怎麽做了,你還要想?”
男生縮了下脖子,立即改口,“我回去重新做。”
苗小青深吸一口氣,壓住火氣說:“你回去分別用指數衰減和代數衰減的情況進行拟合看看結果。”
男生悻悻地下去了,苗小青直接點了一個學生的名字,“周遠,講下你最近做的吧。”
坐她後面的周遠将筆記本上的圖投到屏幕上,站到前面說:“這裏是我的一些初步結果,從結果上看,這兩個點收斂的還是不錯的,但是剩下的幾個點的結果不是太可靠。所以這兩天我在想各種方法來得到更可靠的結果。”
苗小青聽到這思路清晰的講解,心裏頓時舒坦,“你打算怎麽做?”
周遠說道:“我試着随機生成初始狀态,有些改進,但是效果還是不太好。我在想還有沒有更好的辦法。”
苗小青說道:“你可以先保留少一點态,等差不多收斂的時候,再增加保留的态的數量。看看收斂性會不會變好。”
“好的,我回去試試。”
苗小青在心裏嘆息,聰明的學生就是不同,這才是像樣的讨論啊。
她從一個學渣變成教授,對于學渣卻不能産生共情,反倒是跟她博士老板江教授共情了。每次她被學生的蠢問題搞到火大時,都不禁在想,當年江教授是費了多大的勁,用了多大的耐心才把她培養出來?
開完組會,苗小青回到辦公室,秘書發了郵件給她,她大略地看了一遍,給徐浚發了條信息:師兄,現在方便通話麽?
過了兩分鐘,徐浚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苗小青接起電話:“劉淼的手續辦好了,下周可以讓他過來。”
“好的,我跟他說下,”徐浚說,“周遠那邊的進度怎麽樣?”
“他畢業前算不完,博後去你那兒再接着算吧,”苗小青說。
“那你讓他下學期來我這兒訪問一個月,”徐浚說,“我跟他聊一下。”
“好的。”苗小青想了一下說,“劉淼來的時候我應該不在。我媽媽身體不好,我要回趟家。他來了找我的秘書就行。”
“嗯。”徐浚在那邊沉默了一下,“明年夏威夷的March meeting你去嗎?”
“不去。”
“程然也不一定參加,再說參加也不一定遇到。”
“跟他沒關系。”
“新聞你看了嗎?”
苗小青怔了怔,随即明白他說的是程然獲得物理新視野獎的新聞,她淡淡地“嗯”了一聲。
聽筒響起徐浚女兒甜甜的叫聲,“小青姑姑好!你什麽時候來香港看我?”
“元元!”苗小青的臉上露出笑容,“聖誕節我邀請你跟爸爸媽媽來上海玩好不好?”
徐浚在旁邊吼女兒,“你怎麽還沒去睡?媽媽呢?”說完對苗小青匆匆道,“有空再聊,我先把她哄睡。”
挂了電話,苗小青打開手機網頁,點開新聞裏程然的半身像大圖,疏淡的眉毛,漆黑的眼眸,不知道他是根本沒怎麽老,還是選的年輕十歲的照片,除了他的面孔更加冷硬堅毅以外,頭發依舊濃密,神色依舊淡漠。
她閉上眼睛,将太平洋和公路,高山,森林,公路都折疊起來,仿佛又與他默默相對。
然而她卻已經想像不出,他是什麽樣子,他會對她說什麽。
時光流逝了七年,那些記憶裏的人和事,終究是無法阻止它們變得越來越淡薄。
作者有話要說:
開啓時間大法了,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