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程然拿走了他的行李。
直到門關上,将他們徹底隔絕前,他的眉頭都緊皺着,眼睛微垂,目光陰郁,自始至終,沒再看過她一眼。
離別很輕易。
卻留下了思念這筆債,在往後漫長的歲月裏,終究會分文不少地還回去。
程然離開的事,還是徐浚告訴她的,他在港大待了兩天,做完報告,只跟院長聊了一個小時,沒跟系裏的其他教授聊過。反倒是在回波士頓之前,跟徐浚吃了頓飯。
一般面試都會跟系裏的教授聊聊,了解學校的情況,和未來同事的研究方向。程然沒找教授聊天,就說明他單方面的放棄了這個位子。
半個月後,港大給程然發了正式offer,被他以個人發展方向不符為由拒了。
港大仍然想争取到他,臨時開會研究,将六年tenure縮短至一年。
這代表只要他入職,一年後就可以拿到終身教職。
這個條件,對于苗小青這樣的人具有決定性的誘惑力,這相當于一生都穩定了,不用擔心幹了幾年過不了考核被炒掉。
可對于程然來說,他擔心任何事,也不會擔心自己拿不到一個終身職位。
在香港的早上八點,波士頓的晚上九點,她寄出了離婚協議的電子檔,要他簽了字将文本寄給她。
程然在十七個小時後,波士頓的下午四點,香港時間的淩晨三點發了條信息給她:不要再給我發這種東西,你想離婚就走民事訴訟,分居滿兩年離婚。
苗小青七點醒來才看到這條消息,在這之前,程然一共撤回了六條消息。
她緊皺着眉頭出神,手機朝旁邊一扔,聽到“砰”的一聲,她轉過頭,手機撞翻了程然做的植物标本,玻璃瓶滾到床頭櫃的邊沿,就要跌落——
苗小青眼皮一跳,什麽都沒來得及想,就探出身去,連人帶被子地滾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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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瓶不偏不倚地砸在她的胸口,悶沉的鈍痛感讓她再次皺緊了眉頭。
她小心地抱着玻璃瓶,從地上爬起來,瓶子裏的草随着暗黃液體舒展搖曳着草葉。
她再不敢擺在床頭櫃這種危險的地方,連忙去外面找了個鞋盒出來,鋪了幾層防塵袋,才把玻璃瓶放進去。
關于程然的東西很少,苗小青把房子翻了個遍,又找到了他送的那本《量子場論》簽名書。
還有那張銀行卡——
這個得寄給他吧。
苗小青記得程然給她時,餘額是七萬多,雖然她從來沒動用過這張卡,還是去了書房,開電腦登陸網上銀行确認。
餘額的頁面刷出來後,苗小青看到數字以為是自己眼花了。
她又定睛去看。
餘額多了二十萬。
她急忙查詢交易流水,轉款時間是去年聖誕假他回國的期間,備注是:家用。
家用!
六萬美金的年薪,在波士頓那種高消費的大城市,他是怎麽攢下二十萬的?
到底是怎麽攢下的?
一定是為了省錢,吃沒好好吃,住沒好好住,省下的錢都給她了。
這個笨蛋?
難道她沒有收入嗎?
她按着揪痛的胸口,彎腰趴在桌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一個早上,她靠牆坐在地板上,抱着裝着書和植物标本的鞋盒,神情失魂落魄。
直到老板打電話來叫她去辦公室讨論,她才将鞋盒收起來,去洗漱完畢,看了眼時間,下午兩點。
波士頓淩晨三點。
她換好衣服,站在窗前給程然發了條消息:能跟我談談嗎?
消息沒有發送成功,系統提示:你不是對方好友。
苗小青先是心髒一緊,随後腦子空白了很長一段時間。
回神後,她才發現握着手機的手竟然在抖,接着發現心髒在抖,身體也在抖,她顫抖着手,連續編了幾條信息——
為什麽?
為什麽?
為什麽?
每一條前面都有一個紅圈,這才确認程然删了她好友的事實。
她點到驗證好友的界面,在對話框裏打了三個字:為什麽?
手指滑到發送界面,卻沒有點确認。
去學校的路上,她都在想各種理由,是不是誤删了,工作忙還沒發現?
是不是一時沖動,這時氣消了,說不定正在加回來。
她隔幾分鐘就去刷手機,沒有收到好友添加的信息。點開他的朋友圈,封面圖片是Co□□ic Uroboros,圖裏畫着一條吞了自己尾巴的蛇,寓意着最小尺度和最大尺度之間的統一,也就是物理學的終極目标——“大統一理論”。
她曾經還因為這張封面,吐槽過他是個冰冷無情的理科直男。
封面圖片下面是一條更冰冷的直線和一片更無情的空白。
苗小青把手機收進口袋裏,她走到安全通道前,拿出手機來看,有兩條未讀新信息。
她連忙點開,是徐浚發來的。他發了一長串驚掉下巴的表情,後面跟着文字:卧槽,程然竟然發朋友圈了!還是文青病的□□!你倆怎麽回事?
下一條信息是徐浚發來的截圖。
苗小青點了大圖看,是程然那條吞尾巴蛇的封面,下面是僅有的一條純文字的朋友圈,發送在一小時前——
“怕我整天盯着你的頭像發呆,怕我每隔幾分鐘就去刷你的動态,怕我忍不住發信息給你,怕我控制不住說出難聽的氣話,怕聽到你又說出讓我傷心的話……就這樣吧,希望一切如你所願! ”
苗小青慢慢地靠着牆壁,閉上眼睛。
只要閉上眼睛,太平洋都可以被折疊起來,阻隔他們的一切,公路,山林,道路……都被折疊起來,程然就在她面前,與她默默相對——
他疏淡的眉毛,漆黑的眼眸,透出隐隐的哀傷,跟她說:就這樣吧。
就這樣結束。
如你所願。
兩行溫熱的淚從她閉着的眼角滲出,寂然無聲地淌過太陽穴,她默默地在心裏對他說:就這樣吧。
去找一個全心全意愛你的妻子。
我這樣的。
你忘了吧。
她睜開眼睛,眼前的世界在她心底沉入一片黑寂。
此後的日子照舊,白天十二個小時以上的科研,吃飯十分鐘,睡覺六小時,剩下的時間,不是在讨論就是在讀文章。
沒有了程然,似乎并沒有改變。
只在偶爾的深夜,她總是反複地做着一個坐車的夢,車行駛在荒寂的平原上,她随着車的颠簸而搖搖晃晃,車一直向前開,仿佛沒有盡頭。
夢到最後,車停下了,她在車裏萬分焦急地尋找丢失的東西。
焦灼的心情總能将她從夢境中喚醒。
躺在床上,窗簾透進的光和窗機空調的噪聲,讓她逐漸回到現實。她摸到遙控器,關掉了冷氣,才撐着身體回想着這個似曾相識的夢。
那次冰釣回來,她睡了一路,下車前,她也在尋找什麽。
她揉了揉額頭,抓起手機,屏幕上的時間顯示七點。她查了郵箱,沒有新郵件,起床換了身速幹運動衫,就攔了輛出租車去了西區。
她在石塘咀圖書館下了車,幾分鐘後,徐浚從旁邊的一棟唐樓出來,彙合後步速很快地往山上走,穿過薄扶林道,到了盧吉道他們的速度才慢下來。
苗小青趴在鐵欄杆上喘氣看風景。霧霭漸漸散去,數碼港和蔚藍的海面遙遠而清晰地呈現,船只拖着長長的白浪,鳴着笛劃過海面。
徐浚每周都會來爬山,對于太平山登山徑的風景已經審美疲勞。他背靠着欄杆,問她道:“怎麽突然想到做摻雜了?”
“萬一解釋了高溫超導呢?”
徐浚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圓,然後發出一陣爆笑,“那可不得了,30來歲拿個諾獎,你就是下個楊先生和李先生。”
苗小青橫他一眼,“咱們組必須得這麽聊天麽?”
徐浚止住笑,很正經地說:“摻雜至少得算兩三年,你真的不打算申青千了?”
“我對短平快的研究沒興趣。”苗小青說,“照我這個速度,5篇PRL一作,打死我也弄不出來。”
徐浚站直身體,面色逐漸恢複一本正經,“要不還是跟你們系做實驗的聊聊,搞點短平快的,人總要跟現實低頭。”
苗小青搖了搖頭,“不要。我不想去蹭熱點,搞社交。”
“你一篇PRL,一篇Nature Physics,也才兩篇,青千函評都過不了。又不是水平不夠。”
苗小青無所謂地說:“評了青千還想着傑青,傑青評上了又準備評院士,這多累啊?我是為物理工作,還是為這些‘帽子’工作?”
徐浚看着她,忽然說道:“程然在Caltech入職了。”
苗小青愣了一下,露出笑容,“意料之中的。”
“你什麽打算?”
“老板要給我轉RAP。”苗小青說,“你呢?”
“先做三年RAP,能在香港找位子就在香港找,”徐浚說,“國內那沒完沒了的青千,傑青,長江,我也受不了。”
苗小青笑着說:“看來我就算回了內地,還能經常來香港。”
“豈止,”徐浚說,“加州還有兩個呢。”
苗小青牽強地笑了下,兩個,一個從來不跟她聯系,另一個删了好友,到頭來,她只剩徐浚一個師兄了。
有些事,她不想瞞着他。
“我跟程然離婚了。”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其實也把自己虐狠了,跟折騰黎若谷不同,程然我是真的心疼他。
我寫文從來沒心疼過自己的人物,程然是唯一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