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二天的組會上,苗小青是最後一個讨論近期工作的,她花了一天時間,整理出來的所有數據畫好圖,在這時遞給了江教授。
江教授看了一會兒,眉頭微皺,指着她的圖說:“這個趨勢并不單調,有點奇怪。”
苗小青走到他面前,接過圖看了半晌,不懂他的意思。
“你畫個能量圖給我。”江教授說,“看看有沒有能量變化。”
苗小青當即畫了能量圖給他,心裏已經開始打鼓。
江教授看了一眼,就說道:“你看這裏有個跳變,這是不應該有的,你這個數據肯定有問題。”
苗小青像被人打了一悶棍,惶然地望着老板,心裏還抱着一絲僥幸,希望是老板弄錯了。
但是老板又怎麽可能錯?連徐浚都看不出來不對了,“不同尺寸好像變化很大,結果不單調。”
印證了老板剛剛下的結論。
江教授立刻指出了問題所在,“要找的是能量最低的态,但是有很多的local minimum。”
苗小青的心涼透了,因為老板直接指出了問題,她聽到自己有些飄忽的聲音問:“我應該怎麽解決?”
江教授說:“要換不同的初始值來避免這個問題,重新算吧。”
也就是說,她前面算出的結果全是錯的。
全是錯的!
苗小青覺得自己的頭脹得要炸了,沉重地壓着酸痛的脖子,額頭的神經一跳一跳地疼,她咬牙忍耐着,走回了辦公室。
坐回位子上,她看到電腦屏幕上的圖,突然産生一股強烈的排斥感,并且直接投射到了身體上,一陣陣地頭暈反胃,她緊閉着嘴忍耐着,額頭便開始冒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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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然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關切地問:“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杜弘剛好從外面進來,也沒看她一眼,就照常嘲笑道:“被老板批了能舒服嗎?”說着直接走到自己的位子上,仍舊興災樂禍的語氣,“It’s not even wrong!(注1)你該慶幸你做的內容是在錯的那一等級,比毫無價值的內容要好那麽一丢丢——”
他劃動鼠标,點亮屏幕,莫名地感到氣氛突然緊張起來。他擡起頭,對上苗小青陰沉沉的目光,心裏一個咯噔。苗小青走到他旁邊,緊握着雙拳,卻沒能成功地控制住身體的抖動。
她的臉色蒼白,嘴唇顫抖着說:“你以為你是Pauli嗎?”她的聲音還算平靜,但下一秒,她的手一揮就把他碼在桌角的書全部揮到地上,聲音尖利地吼道,“你是有多了不起?就算我在你眼裏跟民科差不多,就算我做的東西毫無價值,你非要說出來是嗎?非要用最嚴厲的一句話來評價我?我承認我不适合做物理,我承認我沒品味,你滿意了嗎?高興了嗎?!”
苗小青吼完就跑了出來。
杜弘愣在當場,耳邊還回響着她尖利的聲音,一時沒反應過來,指着苗小青消失的那扇門說:“她怎麽了?吃槍子了?”
程然臉色鐵青地走到他跟前,離他近了,才低頭俯視着他說道:“換一個人,我就是背上處分也會揍他一頓。”
丢下這句話,他就沖出這扇門去追苗小青了。
杜弘仍舊呆愣着,卻聽到徐浚說:“過分了!Not even wrong這句話能拿來開玩笑?”
杜弘沉默不語。
吳繁說:“如果別人這麽評價我,我也會想揍他。”他停了停,又抱怨一句,“真搞不懂,你為什麽總要針對師姐!”
杜弘緩緩地擡起臉,目光晦暗不明地投向那扇半掩的門。
程然圍着系辦大樓跑了一圈也沒有找到苗小青,他站在大樓的門口,冷靜地回想,剛追出來時,他是往右的,沒有追上,那就只有一個可能,她是往左走的。
他沿着左邊的道一路奔跑,中途經過圖書館,教學樓,分析她可能會去哪兒躲起來——直到他擡起頭,體育場的那幾盞高聳在夜色裏的燈出現在他眼中。
一口氣跑到體育場,他身體一面慢慢轉着圈,一面從那一排排的彩色椅子中搜巡苗小青的身影,最後他的目光停在一個燈光照不到的陰暗角落。
越接近那個角落,他的腳步放得越輕,苗小青蹲坐在一把椅子上,抱着膝蓋,臉朝着前面,哭得滿面淚水。
他的腳步很輕,直到他擋在她面前,她才察覺。
她仰頭望着他,依舊嗚咽嗚咽地哭,仿佛他不存在,又仿佛是傷心到止不住哭泣。
程然沒有去抱她,沒有将手按在她的肩膀上給予安慰,他一動不動地,揪心地看着她哭,等她哭夠。
風從更空曠的地方吹來,在耳邊呼呼作響,刮得衣服也發出豁喇喇的聲音。
角落裏很黑,燈光似乎照不到這裏,可他們卻能看清彼此的表情。
哭聲漸漸小了,苗小青淚眼迷蒙地望着他說:“你是不是希望我放棄物理?”
程然沉默片刻,說:“是。”
“我根本不适合做物理,是不是?”
“是。”
“我應該轉行的,是不是?”
程然沒有立刻回答,半晌後才說:“不是。”
“為什麽?”苗小青失聲質問他,“既然你希望我放棄,我又不适合,為什麽不應該轉行?”
程然把手插進褲子口袋裏,語速很慢,很清晰地說道:“因為你不想放棄。”
苗小青聞言一怔,眼裏又湧出兩行淚水,“我讨厭你和杜弘這樣的天才,因為你們的存在,才讓我的努力顯得很可笑。”
她又接着說:“我也讨厭劉浩這樣的人,他的投機取巧,顯得我的努力沒有一點意義。”
“我明明比你們努力好多倍,比你們辛苦好多倍,”她哭着說,“可結果還是這麽殘忍。”
程然轉身,在她旁邊地椅子上坐下。
他們前方的天幕,挂着一彎清輝皎潔的月亮。
“物理才是世界上等級最森嚴的領域,”他的聲音在黑夜中聽起來格外明晰,“我做的東西,在Pauli這樣的天才看來,評價也一樣可能是Not even wrong。”
“怎麽可能?”苗小青聲音平淡地說。
“就算我像你一樣的拼,甚至是拼得比你更狠,你說——”程然說,“我能拿諾貝爾獎麽?”
苗小青怔怔地望着前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就算拿到獎,諾獎裏的貢獻大小差距也很大,”他轉過頭,看着她,“那我應該去牛頓的墓碑前哭嗎?哭着問他,為什麽這麽不公平?”
苗小青的抽泣聲停了,她拿手抹着眼淚,“你這是詭辯。”
“我說你不适合做物理,只是因為你會比我們累很多,”程然說,“做物理的都拼,可是不能急切。記得我送你的那本簽名書嗎?”
苗小青點了下頭。
“作者的經費很少,在一個冷門的方向不急不躁地做了二十幾年,最終把一個冷門做成了大熱門。”
苗小青沉默地聽着。
“你會選擇算J1-J2模型,證明你之前并不急躁,”程然說,“算錯也是正常,你突然這麽急,是急着發文章,怕去不了美國吧?”
苗小青的身體一僵,随即把臉也轉到一邊,堅決地否認,“不是。”
程然也不逼着她承認,“既然不是,那就慢慢做。”
“嗯。”苗小青輕輕應了一聲。
“只要你想做,我就會支持你。”程然垂下頭,輕輕地說,“如果到時我們隔着很遠,我會去你身邊,或者等你來找我。”
“如果半途走失了呢?”苗小青問。
程然緩緩擡起頭,“看到月亮了嗎?”
苗小青仰起頭,看向如墨的天穹,一彎明淨的皓月當空懸挂。
“看到了。”
月亮的銀晖落入程然眼中,他的聲音如水清澈,“我們追着它走,就不會走失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1:Not even wrong,是物理學家Wolfgang Pauli的評論,科研工作中,有很多工作是錯的,Not even wrong,就是評價你做的工作比錯的還沒有價值。這是物理科研界最嚴重的一個批評。杜弘拿這個開玩笑,引起了公憤,也讓苗小青的自信徹底崩潰,陷入了自我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