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後攻·真亂傳2
朱煊的命令當即傳遍六宮,轉天下朝後,謝仁便換了青緞道袍,手執拂塵,仙氣飄然地進了坤寧宮。
朱煊高踞鳳座之上,一手支頤,懶洋洋地看着謝仁。內侍引着謝仁進到殿內,前來教導朱煊宮規的那位女史便在座前引導:“請德妃向皇後問安。”
謝仁将拂塵一甩,擡起頭與朱煊對視一眼,依舊站得穩穩當當,身形挺拔風流,猶如寒鐵淬煉的長槍一般。那位教引女史臉色微紅,又軟語喊了一聲:“德妃,該向皇後問安了。”
朱煊雙目落下,盯着謝仁的膝蓋,微微一笑:“怎麽,謝大人這些日子宮規白學了,不會請安麽?我看你到皇後宮中來得挺痛快的,不是沒規矩的人哪。”
謝仁也不和他争論,抱拳深施一禮,不動聲色地問道:“大将軍召我入坤寧宮所為何事,不妨攤開直說。你我之間雖有矛盾,如今已是一殿為……一宮為妃,總要有個解決之道。但凡大将軍提出,謝仁無有不敢應戰者。我敬大将軍是英雄,何必藏頭露尾,做出這些張致來,平白顯得小家子氣了。”
朱煊點頭笑道:“謝将軍倒真爽快,知道我看你不順眼已久了。不過這坤寧宮是我的地盤,怎麽比也不是你說了算的,你且老實給我坐在這兒,等着那兩個妃子都來請過安再說。”
謝仁身形仍舊不動,雙目眯起,輕輕冷哼一聲。朱煊自顧自喝了口茶,淡然說了句:“按着宮規,你們這些妃子每天都得給我請安,我不放人你也別想走——坤寧宮侍衛當初不少都是跟着我從西戎殺出來的,你要想試試闖宮,我成全你!”
一旁內侍已端上茶來,戰戰兢兢地勸道:“皇後之旨不可違,德妃請安坐吧。”
謝仁面上微現失落之色,從托盤上拿起了茶盞:“我為領教大将軍的武功特地換裝而來,大将軍就這樣應付我?慢說你手下是西戎殺出來的,就是個個都有你的本事,謝某又何有畏懼。只是不能領教大将軍的高招,真令人遺憾。”
他晃了晃手中茶盞,一口飲盡香茗,拱手道:“謝仁還要回宮侍奉母親,不再耽擱皇後的時間了。”轉過身便要走,屋中內侍上前欲攔,謝仁腳步微錯,便從衆人間輕身穿過,眼看着就要離開殿內。
殿中忽然響起一聲清脆的敲擊瓷器聲。謝仁身形頓住,回過頭看向朱煊,身體看似放松,實已戒備起來。他表面淡漠,眼中已湧上一絲激動,直言:“大将軍改變主意,要賜教一番了麽?”
朱煊卻只是将茶盞放下,意态悠然地吟道:“‘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我倒是想起謝将軍與鳳太傅才入京時,當時鳳玄名聲不顯,你還在臨川王府中和我說什麽不願侍君。轉眼一年多過去,你二人倒都與我平起平坐了。”
謝仁想起當時之事,也難得生出幾分感慨,戰意略褪,點了點頭:“當時我尚無入宮之意……可後來我卻是自宮中被大将軍逼走的,再回來時竟見你成了皇後,心中當真是翻江倒海一般……”他的手背上浮起幾根輕筋,拂塵一甩,便是一道利風刺破窗棱:“大将軍這般春風得意,我怎麽能看得順眼呢?”
朱煊笑道:“彼此彼此。當時七郎與我已定下盟約,誓當永不相負。豈知我不過去了西戎一趟,他便召了你進京。若說不順眼,倒是我看你更不順眼些。”
這麽一來二去地說開心結,謝仁反倒覺着心中開通了許多,回身走到階前,從容答道:“既然你我都有此意,何不就選好兵器,去禦花園較量一番?高下如何不提,至少可一洩心頭怨憤。”
朱煊看着他銳意外顯的模樣,心下輕嘆一聲,手指在桌上輕輕敲了兩下:“急什麽?七郎特命女史教我規矩,還叫我爹看着我學,不就是怕我動了你。眼下我都忍了,你有什麽不能忍的。先給我按規矩請了安,等我放你再回去。還有侍寝之事,也由我這個皇後安排……”
前幾句話謝仁還皺眉聽着,說到“侍寝”二字時,他忽然冷笑一聲,詠起“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轉頭便向殿外走去。
背後一陣勁風忽然襲到,謝仁頭也不回,拂塵甩去,只聞一聲脆響,一只茶盞已摔碎在地上。他低頭掃了一眼,諷刺般笑道:“大将軍裝不下去了麽?”
朱煊輕輕搖頭,人已飄到殿中央:“本宮身為皇後,自然有權力責罰你這樣頂撞皇後,在坤寧宮做亂的妃子。既是有過當責,七郎也就說不出什麽了。”
他手中不知何時摸出條戒尺,謝仁也不再廢話,轉回身來亮出門戶,等着朱煊進招。兩人皆在觀察對方身上氣機,只等着對方露出破綻,好一擊制敵。屋內宮人內侍都吓得堆做一團,連聲音也不敢出,正在僵持之間,門外忽然傳來一聲脆響,震破兩人之間的平衡。
朱煊與謝仁都好用先發制人的手段,聲音一起,便各揮兵刃向前刺去,眨眼已交手五回合。門外腳步聲漸近,忽地響起一個尖利高聲音:“德妃到!”
謝仁微一分心,戒尺已帶着風聲向他面上打來。他将身一閃,還是叫那戒尺打在肩頭,當即倒退兩步,才勉強站穩,重新架起拂塵相迎。
殿門被人自外緩緩推開,紅袍烏紗的鳳玄低眉斂目走入殿來,正撞入兩股勁風當中。他反應奇快,那兩道凜風刮到臉上時便疾步倒退,可惜腳後便是門檻,再擡腿已來不及,便硬生生一個鐵板橋倒了下去,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對後妃在原本是自己胸口的位置對了兩招。
這才叫人在家中走,禍從天上來。
鳳玄與朱煊關系一向不好,不問三七二十一,起身便架住兩人手中兵刃,厲聲喝道:“兩位再不停手,我就要上疏彈劾後宮對朝臣無禮了!”
朱煊将戒尺收回,在手中輕輕掂着:“鳳賢妃大約忘了自己也是後宮了。我做皇後的管束妃子是份內之事,你要告還是找個禦史替你告——只要你不嫌争寵不利就借外人之力丢臉。”
謝仁收回拂塵,揉着肩頭暗傷活血,身形卻依舊站得筆直:“鳳大人且去那邊少坐,我與大将軍這一場還沒做過呢。”
鳳玄也懶得多呆,拱手道:“我還要去看太孫,二位若無事,鳳某便先告辭了。”
“怎麽無事。”朱煊的目光在他面上轉了一轉,便又防備地盯向謝仁:“妃嫔為皇後請安是宮中禮制,賢妃出身世族,應當懂得禮數。你還不曾向我問過安,怎麽就要走。”
鳳玄失笑一聲:“莫非皇後要告訴我,你們這是在行宮禮?恕鳳某不敢行這樣的禮,告辭!”他轉身便要走,面前卻有一道厲風劈面落下,逼得他倒退兩步,抽出腰間革帶直迎了上去。
朱煊一手抓住革帶,倒沒問他不敬之罪,先問了淳于嘉的下落:“你們一道下朝,怎麽謝将軍與你都到了,他還不曾過來?”
鳳玄道:“他一介文臣,過來送予皇後殺麽?你行權擺譜也好,動手洩憤也好,不要做得太過份,聖上那裏必是要不悅的。”
朱煊訝異道:“你竟說起淳于嘉的好話來,看來鳳家的家教果然不同。你父母才進宮幾日,小鳳學士竟學會友愛同袍了?那怎麽不知向我這個皇後請安?”
鳳玄無奈地從一旁宮人手中接了茶來喝。這麽一攪,就連謝仁的戰意也洩了,揉着肩問道:“大将軍這是要做什麽,大張旗鼓地把人都弄來?咱們四個誰看誰也沒順眼過,大可不必學那些女子粉飾太平,少見面自然清靜無事。”
門外又有腳步聲響起,三人以為是淳于嘉來了,便都側過頭去看。不想進來的卻是個女子,向着朱煊福了一福身道:“回皇後,淑妃被聖上禁閉于移清殿中,禁足三月,聖上有旨,不許他離宮,怕是這幾個月都不能來請安了。”
朱煊聞言,精神便為之一振,笑道:“原來如此,陛下已有決斷了,我還當這事非我管不可呢。既是禁閉,這三個月他也不能侍寝了。”将人打發下去,擡頭看向那兩位妃子:“二位茶也喝過了,安也不打算請,在我這坤寧宮中耗着做什麽?還想再做過一場?”
謝仁立刻應道:“求之不得!”
鳳玄則若有所思地問道:“大将軍召我們來請安,就是為了淳于大人?他到底做出什麽事……”不必問也該知道,他還能做出什麽事。鳳玄咽下後半句話,捧着茶杯提議道:“大将軍之意,不過是獨占君寵,這也絕不可能。我與謝将軍雖是後生晚輩,卻也不是能将陛下拱手讓人的。”
謝仁點頭附和道:“我亦如此。”
鳳玄看着謝仁手中根根直豎的拂塵和朱煊掌上輕敲着的戒尺,眼前不期然湧上這些日子所學的侍君時該如何溫柔順從之類,心頭升起種古怪的荒謬感。他悄然将腰帶系在腰上,大度地建議道:“與其事後争執動手,不如咱們訂下君子協訂,不靠武力争奪,比試琴棋書畫之類不叫外臣側目的東西,勝者便可……”
這主意也有些道理。若打得太厲害,晚上沒體力……咳,也是得不償失。朱煊坐回榻上,敲着戒尺想了一陣,慢慢擡起頭來:“此事既是鳳學士所倡,不如你先試辦一回,若是好便依此為例,若是不好……”他嘴角露出一絲邪異的笑容:“不只聖上有權禁閉宮妃,我這個皇後也有。”
鳳玄毫不遲疑地答道:“我且試上一試。”
他行動力極強,隔不上兩三日便弄出了一場精致筵席,禦花園內臨溪設座,架了數裏幔帳,引出溪水成曲渠,以為曲水流觞之戲。他叫禦膳房備下精致菜肴酒水,又從教坊弄了樂工歌伎,在帳外奏樂歌唱,請宣帝與朱煊、謝仁共享飲宴。
宣帝後宮一直空置,又因戰争接連而起,既乏閑心,更無人為他安排這樣的宴會,自是欣然赴宴,對着林園濠濮大加贊嘆:“鳳卿竟有此巧思。朕許久不曾放松游玩,如今戰事已平,喜報連連,正該有機會慶賀一番。”
高興之餘,他又想起淳于嘉此時正禁足于移清殿中,心中頗覺不忍,想把他也放出來共享此樂。然而他又怕這般朝令夕改,以後在這群後妃中就更不會有威嚴……權衡一陣,他還是沒傳旨放出淳于嘉。
那天險些就在韓翼面前叫出聲來,他每想一想便覺後怕,若是不好生處罰淳于嘉,只怕以後他就敢得寸進尺,當着朝臣的面将自己吃幹抹淨了!
宣帝心下還在猶豫,鳳玄便已令樂手奏月,歌伎作歌,聲音隔着溪水被風吹過來,若有似無,猶如仙樂一般。
渠中已流下許多木盤,其中各盛着食物酒漿,四人坐在茵褥上伸手撈起,宣帝便問:“朕聽阿煊說,你們仿佛要比試什麽,鳳卿是如何設的題目?”
鳳玄笑道:“臣已将題目置于匣中,由內侍置于托盤上。待飲宴過半,水流将題目送下來,便由我等三人撈起來一試身手,陛下做仲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