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宣帝“惦記”着的那位綠翹姑娘被暫時安頓到了大理寺,由禁衛看押,等待宣帝親審。而剩下那些刺客則沒那麽好的運氣,一并移交到了大理寺,三堂會審之下,終于有人吐了實話。
宣帝看着大理寺呈上來的案卷,越看越是怒火盈胸——原來百越與吐蕃竟已悄悄來往許久,自從西戎滅亡之後,便想着進一步擾亂中原,從中取利。更令他憤慨的是,這群蠻夷竟對他諸多批評,以為他是荒淫無道的昏君,只是運氣好才得了朱煊等名将輔佐,才能打下西戎。
簡直是胡說!他若不是這麽英明睿智雄材大略威嚴霸氣怎麽會有這麽多賢臣心甘情願地追随他?
他耐着性子往下翻了幾頁,又看到刑部侍郎魏淵問的一句:“你們身為使者,當衆行刺,難道不怕我大夏兵馬南下,将百越夷為平地?”
這話問得有理有節有霸氣,頗得了他的真傳,宣帝暗暗誇了一句,接着往下看時卻險些被那答案氣破了胸脯——“綠翹下毒手法極妙,武功又高,我等又以有使團名份,宴上猝然發難,誰能避得過?必定是有人事先透出行刺之事,你們才會有這等準備,不然宣帝必死無疑!宣帝既死,夏朝必定大亂。平涼王假孫而已,怎能得國?”
他把卷宗往案上一扔,怒喝道:“誰說平涼王是假孫?下谕旨,立平涼王為皇太孫,依例配東宮僚屬,待王過了八歲便移至東宮!”
衆人連忙勸他寬心。
不過平涼王的确聰明好學、禮賢下士,經過宣帝數月親自教養,滿朝上下也都看到了這孩子的好處,因此并沒什麽人反對立儲之事。待宣帝氣消下去幾分,大理寺卿龐健便起身上奏:“陛下,百越孟氏膽大行刺,我朝必将提兵讨伐,以揚國威。是将這幾名刺客就地處決還是留着祭旗?”
宣帝冷笑一聲:“百越向來刁滑,朕處置了這些刺客,他們倒要鬧着朕無故殺害使臣,再借此名義聯合吐蕃于西南作亂。朕怎肯如他們之意……只是百越春夏秋三季皆有毒瘴,大軍如今多在北疆,調回來也要時間。先派人帶着刺客的人頭去申斥孟氏之罪,叫鎮南将軍施繼遠守住邊關,等到冬天再行出兵!”
虧得北疆已平,不然南方亂起來,西戎還在後頭虎視眈眈,他兩處用兵,兵力財力真的要支應不過來了。不過這兩回遇刺背後都有吐蕃的影子,此地也不能估息太久,還是連着百越這件事一并解決了的好。
龐健又問道:“還有那名女刺客,大将軍又特別關照,不曾下到牢裏,也未過過堂,不知陛下要如何處置?”
綠翹并非朱煊關照,而是他特地關照的。只是他也有些近鄉情怯,不敢見綠翹。見面之後放不放是個難題,且也不好再柔情收服,還是暫且這麽放着吧。宣帝心中甚至隐隐希望綠翹能自大理寺逃脫,然後浪跡江湖也好,重回百越也好,他就可以不必親手宣判綠翹之罪,也不必為她以後的生活為難。
宣帝心中清楚,這一世相見,他們是不可能再和從前一樣恩愛了。
他傷心了一陣,就讓大理寺卿繼續看押綠翹,又宣了禮部諸人來商議立皇太孫之事。得早些平涼王的儲君之位定下來,免得孩子沒名沒份地養在宮中,外頭再有人敢議論他的身份。
禮部尚書正是當初上表奏請宣帝立王妃的宗正卿賀徵,如今聽說宣帝下定決心要立嗣孫,又起身勸道:“陛下尚年輕,将來未必不能有子嗣,何必急着立嗣孫?臣記着上回陛下要納妃時,朝中大臣之女成親的極多,但朱氏女倒還有未成親的,陛下既看重大将軍,也不妨與他家聯姻。”
朕怎麽不曾與他家聯姻,只是聯的這個不會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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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帝自是不能說實話,只含混應道:“子孫緣份也要看天意。朕年紀已然不小,平涼王聰慧孝順,知書達禮,堪為東宮。”
立儲總比立個男後強,賀徵苦勸幾回,見他不肯回心轉意,也就服了軟,回到部中準備立皇太孫的一應禮器儀式。
只是他心中總不免想着讓宣帝有個親生子嗣,晚上與兵部尚書韓翼和刑部尚書魏淵一同飲酒時,便将這些郁悶向他們傾訴了一回:“陛下如今已二十有四了,後宮中卻連個位份最低的妃子也沒有。我聽說朱氏女肖兄,必定賢德,又恰好未婚,便想和兩位商議商議——半年前陛下也曾下旨令官家女入宮,不如咱們聯手游說大将軍和朱老将軍,叫他們獻女入宮,免叫後位虛懸?”
魏淵舔了舔泛着油光的嘴唇,高深莫測地指點道:“賀兄看不清形勢麽?大理寺中還押着個不許審不許動又不許放的女刺客呢。低位的妃子未必沒有,至于高位的——朱氏若想送女兒入宮,大将軍不是比你更能說得上話?他家自己不舍得女兒,你真做出此事,人家未必承情。”
韓翼也鄙視地看了他一眼:“陛下若是肯娶朱氏女,當初就不會指名點姓讓謝氏子入宮了!如今聖上急着立儲,多半是為儲位定下才好迎他回來,你莫胡亂作媒,此事定不能遂的。”
雖則大家都是這麽勸,賀徵仍舊不肯死心。他在宗正卿位子上坐了多年,自景帝朝中就曾請立過臨川王妃,後來到了成帝朝也請過一回,如今宣帝自己都登了基,七八年過來,竟還不曾娶妻。若依前朝律法,這樣大年紀的人朝廷都該強制婚配了,豈容他空置後宮,使天下不穩?
于是賀徵狠了狠心,親自找上了朱煊,将自己的意思遞了過去,請他跟家裏斡旋斡旋,玉成這樁美事。
他在朱煊面前慷慨激昂地勸道:“陛下英明神武、氣度恢宏,大将軍盡知之。且如今六宮空虛,雖有平涼王在,但畢竟不是陛下親生,來日若令妹誕下皇子,自然是以嫡長為尊,賀某便要當先奏請易儲位的。如今滿朝适婚女子都已嫁出,再無出身與令妹相同之人入宮争寵,大将軍還猶豫什麽?”
朱煊不是在猶豫,只是有些後悔當初怕婚事匆促,妹子嫁不到可心之人,便勸父母不要急着将她嫁出去。這回若真讓她入了宮,他難道還能和親妹子相争?他與宣帝的緣份是必然要斷了的!
不過話說回來,賀徵今日能想到立後之事,旁人日後定也能想到此事。就是朝臣不提,宣帝當真就沒這份心麽?大理寺裏那個叫綠翹的女刺客還不上不下地在那兒擺着呢!
他心下暗暗冷笑,面上卻透出淡淡為難:“大人不知,我如今已分府別過,家中之事卻是知道得不多了。舍妹又一直受父母嬌養,不大适合源程入宮……”眼看着賀徵又要勸,連忙攔住:“此事也多虧大人提醒,待我回去禀告父母,再向陛下探探口風,端看上意如何吧。”
把賀徵打發回去,朱煊當真揀日子進了宮,不過卻不是為着立後的事,而是連鳳玄也一同帶到了文德殿,行過了禮便笑吟吟地說道:“七郎這些日子為着刺客的事辛苦了。想來淳于大人那裏也多得了七郎親自照顧,這般日夜不閑,你的身子哪裏撐得住?我與鳳大人擔憂龍體,想請陛下到京中名勝散心一日。”
宣帝笑着搖了搖頭,剛想拒絕,腦中忽然靈光一閃,明白了那個“散心”是什麽意思。他雙頰頓是染上了一層暈紅,笑容也斂了起來,幹咳兩聲道:“這些日子還有立儲的事要忙……”
朱煊注視着他,慢悠悠地扳着指頭:“今日要立儲,明日要治河,後日又要用兵,若照這麽等下去,就是等到十年後也難成行。不過是一天罷了,陛下不能撥冗前行嗎?”
十年後他還不知道是死了還是又重生了呢。宣帝心下有些唏噓,嘴角卻微微向上翹起,點頭應道:“阿煊說得是,古人珍惜光陰,能秉燭而游,朕怎麽擠不出這一天呢。”他目光掃過意态閑适的朱煊,和面色微紅、目中卻隐隐有期盼之意的鳳玄,算了算日子,定了下來:“就定在三日後吧。”
朱煊似乎松了口氣,微笑着告了辭,利落地轉身出了宮。鳳玄也不便多呆,騰出時間讓宣帝去側殿慰問淳于嘉。他的傷倒不算重,只是傷的恰好是右臂,宣帝生怕他恢複中出了什麽錯,以後不能再寫字,要把他往上提會有妨礙。
淳于嘉自己倒是想得開,每每開導宣帝:“太醫都說了經脈無事,陛下不必為臣擔心。再說就是右手廢了,再用左手練字也不算難。”他在宮裏住得如魚得水,絲毫也不擔心自己會落下什麽不好的名聲。連在殿中伺候的太監,他也結交了不少。宣帝每日的行蹤,十有八九能傳到他耳中;剩下那一二分不可言傳的,憑他的腦子自然也能猜出來。
三日後,宣帝備車出城後不久,淳于便捋着光潔的下巴立在文德殿外,淡笑着問王義:“王公公可知今日陛下去了哪裏?”
王義被他看得發毛,心虛地答道:“陛下自然是回後宮休息了,大人問這個做什麽?”
淳于嘉伸出中指掐算了一回,姿态動作仙氣缥缈,看得王義目瞪口呆。而後他雙眉倒豎,雙目神采大振,神色微顯焦慮,說出了更令人驚異的事:“陛下今日有桃花劫,不宜出行,王公公怎麽不勸住陛下?”
王義激動地說道:“大人怎麽算出陛下出了宮的?真是神了!難不成陛下真有危難?我也覺着這回出宮的日子不尴尬,明明大人就在宮裏……對了,不會為了那個女子吧?”
淳于嘉本是見着朱煊和鳳玄下朝後都離了宮,宣帝方才來看他時又神魂不屬,故此編了些話來詐王義,誰料這一詐倒是把自己詐得受驚不淺——怎麽又出來了個女子?
他連連追問之下,王義被逼不過,終于拉着他回到自己下處,從床下拿出了當初收藏的宣帝禦筆美人圖。淳于嘉打開圖卷一張張浏覽,王義就在旁說着宣帝是怎麽畫出此畫的,鳳玄曾受他所托調查畫中佳人,前些日子已查出了些結果,且大将軍那天也适逢此事,今天怕就是帶着宣帝去找那個女子了……
王義自顧自地說着,淳于嘉的精神卻都集中在這畫中美女之上。難得這十餘張畫像張張都精細得宛若生人,可見宣帝下筆時對畫中之人何等珍惜。可他越看越覺着這畫眼熟,對着陽光反複看了三五遍之後,腦中靈光一閃,終于看出了畫上人是誰——
雖然五官不是太像,但那形諸于外的凜冽神氣,卻是和朱煊一模一樣!
他口中發苦,手一松,便任那畫飄落在了床上。王義正說到一段落,看他氣虛臉白,不似好模樣,連忙扶住他問道:“難道大人認得這女子?她不會也是刺客吧?大人,大人,我給你倒點水,你緩一緩,咱們好去救駕啊!”
他給淳于嘉揉了一陣胸口,漸漸覺着手底下的心跳有力多了,這才松了口氣。淳于嘉的臉色也有些好轉,不再那麽蒼白,拿起一卷圖像嘿然冷笑一聲,對王義說道:“說得是,咱們還得救駕。總管且去問問有誰知道陛下車駕去了哪,若沒人知道,咱們就上朱家!”
一幅畫而已,又能怎麽樣?難道沒有畫之前,宣帝身邊就沒有朱煊了?還有鳳玄、謝仁……這麽多人在面前他都毫不動搖;還利用局勢,把謝仁弄到了會稽,難道為了一幅畫就要吓得自己主動退出了?
淳于嘉心氣兒提起來,硬是把畫卷納入袖中,要拿到朱煊面前……反正五官也不太像,到時候就說這畫像是、是那百越刺客的,看他又能如何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