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百越獻上的美人分座兩廂,各自抱着樂器。先有泠泠琴音響起,而後簫管嗚咽、箜篌婉轉,滿殿絲竹調共相調和,奏起了一曲《梅花三弄》。
十數名着高腰襦裙、長袖羅衫的舞姬在場中翩翩起舞,腰肢搖曳,姿态婉妙異常。而領舞之人就是宣帝前世寵愛不已,今生也曾不時想起的綠翹。
她的打扮卻和伴舞之人都不相同,一身水紅紗衣,衣袖寬大,披着燙金披帛,舉手投足之間,豐滿雪白的藕臂便露出半截,手腕上套着幾只玲珑金環,襯得那雙手越發纖秀優美。右手中握着一把團扇,時時遮住下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橫波目,目光如饴糖般甜膩膩地流向宣帝。
若非前世已收了她,宣帝自己都不肯相信這樣嬌媚可愛的女子會是刺客。
他手中輕輕打着拍子,含笑看向綠翹,神态雖然自然閑适,心底卻有些感慨——若是綠翹早來一年半載,他何至于心如死灰,美人就在面前也提不起興致,只想着這回她要使出什麽法子行刺呢?
王建《調笑令》中有“玉顏憔悴三年,誰複商量管弦”之句。可他重生以來連三年都不到,綠翹在他心中的地位就已悄然讓與了朱煊、鳳玄、淳于嘉,還有……謝仁那邊還不知要如何收場,他性子又烈,将來若有一日回到朝廷中樞,少不得又要掀起一番波折。
宣帝正想得出神,不防備一陣香風已掃到了面上。甜香細細,勾得他心浮氣躁,恨不能連歌舞也不看了,直把眼前的美人摟進懷中。而那勾人的妖姬此時卻又旋到了遠處,隔着變化紛繁的輕柔手勢給他抛了個媚眼兒。
宣帝腰板挺直,幾乎要從座上站起來,追着綠翹下場。
就在此時,兩聲清咳自下方響起,一左一右,同時傳進了宣帝耳中,将他從這迷醉狀态中震了出來。咳嗽的那兩人似乎也有些意外,把目光從宣帝身上撤下來後,便到對面席上尋覓那位與自己心意相通的賢臣良将。
雖然當着百越使臣之面不便招呼,兩人卻還微笑着對視了一眼,各自舉杯,默契地一飲而盡。宣帝看着這和樂的一幕,不知為何身上有些發涼,早把底下迷人的歌舞丢到了腦後,吩咐王義:“淳于大人這些日子怕是公務繁忙,又受了寒氣侵體,自然咽喉不爽,有些咳嗽。去将他桌上的酒撤了,換成漉梨漿。大将軍想來也有些肝火上亢,送盞梅湯過去。”
順便将自己手中杯盞一推,叫人上了梅花酒,好借着飲子的涼意散散身上煩熱。
那位使者忽在下頭笑道:“陛下好生風雅,梅花酒配《梅花引》,當真是絕配。在下獻上這位綠翹姑娘亦是性情高潔,有梅花之韻,本是我國皇後族侄,身份亦十分貴重,可稱得上是朵解語花。”
的确是解語花。這世上最了解綠翹之人,莫如宣帝最深。他自然含笑點頭,聽那使臣誇贊綠翹和同來的那些美人。
說着說着,綠翹便又舞到了宣帝座下,陣陣撩人的香風又向他襲來。看着那雙刀鋒般飛揚的眉,隐在嬌豔笑容之下的尖銳殺意,宣帝忍不住虎軀一震,身上散出強勢的王霸之氣。
綠翹心一顫,腳步便亂了一拍,握着團扇的那只手也不知不覺落了下來。王義在宣帝身後看得清清楚楚,失聲叫道:“咦?”
那聲音壓得極低,只是宣帝離得他近,自然聽得清楚,側頭問道:“你咦什麽?莫不是看出她像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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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終于有人看出來,他那副畫像上畫的就是綠翹了?
王義卻搖了搖頭,再度打擊了一回宣帝的藝術造詣:“她長得像誰我是認不出來,不過她那團扇有問題——方才我細看着,她舞過來的時候,那扇骨中灑下來許多香粉似的東西,落到聖上的杯盤裏了。”
竟這麽快?宣帝怔忡了一瞬——上回暗殺還是綠翹入宮之後的事,這回他們竟這麽早就捺不住性子了。可他發才明明已釋出了王霸之氣,綠翹應當已經死心塌地地愛上他了,怎麽還會無奈地屈從于百越的奸惡之徒,往他食物中下毒?
看來不止他看綠翹不如前世了,綠翹待他也沒有那份情意了。罷罷罷,人說夫妻緣份只有一世,都已兩世為人了,哪還能事事都如從前呢?宣帝心下恻恻,将那杯梅花酒遞給王義:“天氣還冷,去替朕換些熱湯來。”
王義心知肚明地捧着杯下去,着人叫禦醫來驗酒中毒性,又送了杯解毒湯劑以策萬全。宣帝徐徐飲下藥湯,指着桌上灑了藥粉的菜,和顏悅色地說道:“朕桌上這道煨鹿筋和南乳肉味道都不錯,送給百越使者品嘗。”
兩旁侍者應了一聲,便将菜撤下,送到那位使者桌上。
綠翹的神色果然變了一變,借着舞蹈掩飾,向百越使者遞了幾回眼神。那使者仍是神色自若,言笑晏晏地謝過宣帝賞賜,落坐後卻向綠翹微微點頭,目光向宣帝這邊橫了一橫。綠翹身形凝滞了一下,随即又舞開披帛,向宣帝座前步步踏來。
宣帝心底暗暗嘆息,又還有些憐惜綠翹,不欲讓她做出無可收拾的事,便朗聲吩咐:“将歌舞撤下,朕有正事與使者商議。”
絲竹聲戛然而止,但綠翹的舞步并未停止,仍向着宣帝款款而來。宣帝便不再姑息,厲聲喝道:“鳳卿!”
這一聲剛剛響起時,綠翹仍作着舞蹈之姿,然而喝聲落定之時,她已縱身躍到半空,撲上上座上的宣帝。一只玉盞從側面直擊向她的膝骨,綠翹身形一擰,以一種詭異的姿勢避了開來,速度不減地繼續撲向宣帝。
綠翹的功夫原來這麽好,上輩子她果然不曾真心刺殺朕。
電光石火之間,宣帝腦中竟還在胡思亂想。眼看着綠翹手中披帛将要揮到他胸前,一道箭風卻已飛迎而至,将那被真氣貫注,堅硬如鐵的披帛扯裂。而綠翹輕盈的身體已落在宣帝案上,右手抖開披帛接住第二支箭甩向身後,左手五指箕張,閃電般探向宣帝喉頭。
直到此時殿中才響起混亂的呼聲和腳步聲,禦林軍也紛紛闖入殿中圍捕百越樂女。一聲清朗鎮定的笑聲卻穿透一切,傳到了正在禦案旁糾纏的幾人耳中。那人語速極快,卻聽得出态度十分沉穩,說的是:“姑娘不顧這位使節的性命了嗎?”
随着他的話音,兵刃擊在人身上的沉重聲響和血液噴濺之聲同時響起,随之響起的還有一聲嗆咳。
綠翹的動作為之一頓,忍不住把目光往那邊投了一下——只這一瞬間的失神,她就再也沒機會接進宣帝一步了。
朱煊自背後緊緊掐住了她細膩的頸項,鳳玄也已橫弓當胸,擋在了宣帝面前。宣帝倒退數步,憐憫地看着她:“你為百越王殺了朕,他也不會赦你姑母,反倒會為了彌平夏朝怒氣,順勢廢了她的後位,将你一家都交與我朝處置。”
綠翹的瞳孔驀然收縮,愕然問道:“你怎麽知道……”
這都是你當初和朕說的。宣帝高深莫測地看着綠珠,看得她頭昏神眩,徹底失了反抗之力。不過這話他也只是蒙着來,沒想到此事竟也提前了數年發生,正好可以以此為切入點,重新收服綠翹一回。
說話之間,鳳玄已利落地将人手腳綁住扔到地上,朱煊則大步走到宣帝身旁,關切地看他是否受傷。
宣帝握着他的手,目光落向大殿內,朗聲笑道:“有諸位愛卿護駕,朕自然無礙。不過今日之事卻是淳于愛卿功勞最大,若非他擒住刺客首領,這女子也不會這麽容易就擒……”
他的目光落到百越使節座上,頓時再發不出聲音——那個一身是血倒在座上的,竟不是他所想的百越使節,而是剛立下救駕之功的淳于嘉!
一旁年過七旬身形削瘦的岳太尉正按着猶在掙紮的使節,何丞相帶着兩個還沒被吓癱的老臣正撕下內衣往淳于嘉身上綁着,偏過頭來奏道:“淳于大人雖然流了些血,但好歹性命無憂,只是要養一陣子了。請陛下命太醫為他醫治一番吧。”
岳太尉那邊也有禦林軍相助,三兩下把人綁了起來,然後顫微微地站起身拍了拍手:“此人武功平平,倒是有一身蠻力。淳于大人就是太過文弱才吃了虧,叫他奪走兵器反刺了一劍。”邊說邊搖頭道:“老了老了,若再年輕二十歲,這樣的刺客怎麽能容得他出了手才拿下……”
宣帝顧不得別的,将龍袍下擺一撩,已自沖了下去,從何丞相手中接過了面如金紙的淳于嘉。
“淳于愛卿……”宣帝痛悔不已,眼圈霎時紅了一圈,聲音也有些顫抖:“朕早知這隊使團存心不軌,若非惦着記綠翹……”他傷心過度,竟沒注意自己一時順嘴,說了些不該說的話:“你放心,朕一定會叫人治好你。幼道,你與朕還有半輩子的君臣之緣,朕一直空着太傅的位子就是為了等你,你不可叫朕失望……”
淳于嘉額上冷汗如雨般落下,還強笑着安慰宣帝:“臣不過是傷了胳膊,哪兒會有性命之憂。陛下不可太過憂急,于養身不利。只是臣這一受傷,怕是要影響閱卷和殿試……”
宣帝斬釘截鐵地答道:“不是還有副考官麽,此事由旁人來做,你暫領個虛銜,不要費神耗力,到下回大比再替朕好生選擇良才!”又起身吩咐內侍:“去拿副肩輿來擡淳于大人到偏殿休息。太醫請來了麽?怎麽動作這麽慢?”
忽然有人在他臂上按了一把,宣帝這才冷靜了一些。轉過頭去,便見朱煊神色淡淡地低頭看着淳于嘉。
“淳于大人的傷并不算深,血也止住了,請陛下勿須過于擔心。若因悲恸損傷了龍體,他也擔待不起。百越刺客已悉數就擒,陛下是要親審還是交與大理寺?還有陛下‘惦記’着的那位綠翹姑娘,似乎還有些隐衷,是否要與衆人分開,由陛下特別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