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那位宣帝指過名的名伎平素住在城中,但因常要到軍中輪值,在郊外也有一套自己的別院。和大将軍、大學士微服私記是美談,但微服私訪到這等人家,傳出去卻極是有礙聲名,是以三人都換了尋常百姓的服色,又用鬥笠遮面,扮作普通游春之人出了京。
成日這麽偷偷摸摸的,還不如幹脆娶進宮來。
宣帝擠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不時還要避讓官家馬車,心下難免抱怨。好容易擠過那群賞花作詩的仕子,避過踏春閑游的女眷,天色已然近午。朱煊揚鞭指向山中一處花木繁盛的精致小院,鼓勵宣帝:“前頭就到了,七郎一路辛苦,我已叫人在那兒準備了些點心酒水,過去便可歇息了。”
三人自懷心思,卻是一般地急着要上山,不多時便到了院外。裏頭有個衣衫單薄的小丫頭出來牽馬,進了院中又有個小丫頭扶着位美豔動人的少女從屋內緩緩步出。宣帝一看就愣住了——那女子美則美矣,可相貌十分陌生,并非他前世交往過的那位名伎!
他微眯起眼,目光中夾雜着些許疑慮看向朱煊。恰好鳳玄也同時望向朱煊,低聲問道:“大将軍在這裏安排了這麽多女子,待會兒行事怕是不方便吧?”
朱煊泰然自若地答道:“小鳳郎君說什麽?我倒是聽不懂了,你我比試的東西,哪有一點不可見人之處?我特地安排在這裏,就是有心叫人幫你一把,你可不要不識好人心。”
這回就連宣帝都奇怪了。那天朱煊提出要比的就是如何服侍他,這當中哪有要人幫的東西?左不過是大家都做慣熟的,就是兩人同來他都覺着不像樣,何況還要個旁觀的。
這一打岔,宣帝也不在意那個美女到底是誰了,随着她進了內室。他心下暗暗打算,若朱煊真敢做什麽有傷體統的事,就直接離開此地。
進屋之後,那女子便退到簾後彈起琴來。聲音婉媚纏綿,也不是什麽高雅的調子,合着屋內甜膩熏香,極直白地揭示了這家的主業。偏偏朱煊還一身正氣地坐在桌前對鳳玄說:“我提議至今也有十數日,小鳳郎君可做好準備了?”
鳳玄自信地點頭應道:“雖則未必比得上朱公,但應也能入先生之目了。”
這兩人一來一去地打太極,宣帝倒是先坐不住了,直接問道:“接下來有什麽安排,阿煊還是直說了吧。晚上落鑰之前還要趕回去,不能拖得太久。且我也不願為這種事一再出城了。”
朱煊笑道:“好,既是七郎着急了,咱們這就動手吧。”他雙目炯炯望向鳳玄,手臂一揮指向門外:“你我相交日子不淺,德、言、容、功四項之中,前三項我都已了解,唯有功這一項,咱們可要手下見真章了——小鳳郎君,請!”
鳳玄看了一眼門外,也若有所悟,起身抱了抱拳:“朱公請。”
宣帝一拍桌子剛要起身勸架,朱煊便擡手按住他肩頭,悠然笑道:“我怎麽舍得傷了七郎心愛之人?天已過了午,七郎腹中必然饑餓,我與小鳳郎君一同做些吃食來,也算看看他婦功如何。”
宣帝不看便可知。鳳家世居曲阜,必然講究君子遠疱廚,朱煊沒準還會生火熱湯,他頂多能生火燒了廚房。不過也到了吃晌食的時候,宣帝看了看那彈琴的美女沒有伺候的意思,也只好将自己的肚子交予兩位大臣。
鳳玄倒是磨拳擦掌、鬥志高昂,随着朱煊大步踏出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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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帝自是不能進廚房的,也就倚在榻上等着。過不多久,那女子倒端進來一壺酒和幾盒下酒的果子,放在榻上後福了福身便要下去。宣帝猛然出手抓住她,邪笑着問道:“姑娘怎麽稱呼,和那位朱郎君相識多久了?”
那女子鎮定自若地任他拉着手,柔順地答道:“小女子姓宋,賤名梳煙,與朱郎相識不過月餘,想不到今日竟能由朱郎引見,識得宣先生,真是小女平生之幸。”
當真是那個宋梳煙?宣帝目光如炬,緊緊盯着她。這人必定是朱煊為了讨好他特地尋來的,只不知是她和前世長得不一樣了,還是這根本就和他認得的宋梳煙重名,已不是曾與他春宵一度的那個美人了。
看那美人鎮定自若地立在床外,宣帝倒有些淡淡的惆悵,放開她的手自斟自飲,等着朱煊他們回來。等了約有頓飯工夫,那兩人終于各捧着一個紅木托盤上來,盤中各擺着幾碗菜,都擺到榻間小幾上來。
宣帝低頭看去,果然有一盤更不堪入目的,正是鳳玄端上來那盤。因實在看不出是什麽,鳳玄便主動解釋道:“玄因見廚下有些碧綠可愛的葉子菜,想着正好天氣漸熱,咱們又一路乘馬來,身上燥熱,正該吃些素菜清口,就炒了一盤。看着雖然賣相不佳,味道倒還算能入口。”
朱煊嘴角挂着淡淡微笑,從桌上取了一雙筷子,夾起菜來嘗了一口,點頭贊道:“确實還能入口,我倒要對鳳郎刮目相看了。”
宣帝也被他勾起好奇心來,雖然聞着那菜糊味重了些,也跟着夾起一筷子嘗了,果然……朱煊一向不待見鳳玄的,怎麽居然為了捧他,睜着眼說起瞎話來了?
宣帝差點直接把那口菜吐了出來,唇邊忽然多了一個雨過天青的湯碗,裏頭盛着碗乳白濃香的肉湯。他感激地深深看了朱煊一眼,将湯一口飲盡,總算是把菜送了下去。
朱煊又替三人各盛了一碗,手下盛着湯,随着向宣帝介紹:“這是殷正他們從草原上弄來的小羊羔,肥嫩腴滑、入口即化,咱們這兒都沒有這麽好的肉,七郎與鳳郎也都嘗嘗。”
朱煊做的菜幾乎都是羊肉的,味道确實肥美,比宮中日常吃的還要好些,與鳳玄做的更不可同日而語。到後來連鳳玄也扔下自己那幾道看不出本相的青菜不顧,一徑吃着朱煊端上的羔羊肉。
朱煊殷勤布菜斟酒,如主人一般照顧宣帝與鳳玄,在飲酒間隙還點評道:“鳳郎雖未做過這些庶務,但也算有心,凡事大多看旁人做着也能無師自通幾分,可惜……”
他将手放在宣帝頭頂,輕輕揉了兩下,溫柔得令人毛骨悚然地說道:“我還是不打算将七郎讓給你。”
宣帝的頭還從未被人這麽摸過,張口就要呵斥朱煊,說了兩句卻覺着提不起氣來,說話聲音越來越低,連坐着都覺得疲累,勉強支着脖子,漸漸向桌上倒去。
仿佛很遙遠的地方傳來一聲“大将軍,你這是做什麽?”而後有人用手将他的眼皮合上。宣帝心知有不妥,可是腦子已經轉不動了,只順着那只手的力道倒下,徹底失去了意識。
宣帝昏睡了不知多久才重新醒來,卻發現自家眼前一片黑暗,連手腳也被捆住,試着掙動了兩下,那繩子卻綁得極緊,怎麽也掙紮不開。他心中仍有些混沌,一時想不出到底出了什麽事,只覺着有人在他耳邊細細說着什麽,只是聲音太低,聽不清楚。
他喉中輕輕發出些含糊的哼聲,完全不成詞句,腦中也還未想清要說什麽。但他張口之後,就覺着有些湯水灌了進來,便随着咽了。這麽一口口地吃了些東西之後,宣帝終于清醒了幾分,開口問道:“你到底是什麽人,為何要綁架我?”
那人低嘆一聲,手指在他臉上輕拂,并不答話。這輕薄的動作倒叫宣帝又想起藏雲太子,心頭猛地生出許多嫌惡,盡力偏過了頭。但他也知道藏雲太子早已死了,連人頭都已送到西戎,助朱煊平定北疆,絕不可能再複生。
那麽問題就是出在那個營妓身上了?莫非她是西戎餘孽,裝作名伎欺騙朱煊,又在酒菜中下了藥,就是為了替藏雲太子報仇?
宣帝心念電轉,想清其中關節之後,便揚聲問道:“是梳煙姑娘叫你來的麽?與我同行那兩人你弄到哪裏去了?去把你家主人叫來,我有事要與他當面商談!”
那人的手從他面上滑過,輕輕落在幹燥的雙唇上:“方才我與你說了這半天話,你竟沒聽出我是誰來麽?看來是圍在你身邊的男人太多了,叫你分辨不出來了。”
宣帝立刻認出了這聲音,心頭猛然一緊,瞪大眼隔着黑布看向上方,喉中擠出一絲嘶啞低沉的聲音:“阿煊……”
你終于還是謀反了麽?
過了許久,朱煊才突兀地冷笑了一聲,自嘲道:“七郎還肯這麽叫我麽?我之前也躊躇許久,可是終究還是忍不住。我不在京中一回,你後宮就要多幾個人,而偏偏你待他們和待我都不一樣……”
他的手落到宣帝下巴上,用力握着,幽幽說道:“好像就是從你登基時起吧?你每次看向我時,目中總有一絲防備、一絲戒懼,可對着謝仁和鳳玄卻完全不一樣。你待他們是全心喜愛、全心信重,而待我好則多是為了拉攏。我實在怕有一天自己像你夢裏一樣死在邊關,然後一切都被鳳玄或別的什麽人取代……”
宣帝極力搖頭辯駁道:“阿煊,朕何嘗防備過你,你要什麽朕都盡力滿足,生怕待你有一點委曲……當初你肯冒着滅族之險幫朕弑君,後來又為我大夏打下北方偌大江土,朕一直記在心中……”
他的嘴唇忽然被朱煊按住,說不出話來,只能聽到頭頂上那個溫柔到冷酷的聲音說着:“我知道七郎待我好,為了這天下,連身子也肯付給我。可是我最想要的卻不是高官厚祿,甚至不是枕席之歡,我只想要你對我再無防備,我只想要你也……也給我一份真心……”
你要的東西,朕有哪樣不是早早送上?
宣帝心頭酸苦,眼眶微微發熱,将滿腔話語都咽了回去,只問了一聲:“鳳玄還活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