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私人狐貍
佛寺的禪房裏氤氲着一種特有檀香味,段雲深一如既往地将整個頭都埋在被子裏,靠在景铄胸口。
原本這個姿勢是極舒服的,而且兩個人在被子裏抱在一起也算暖和,但是段雲深此刻卻睡得極不安穩,好像在做噩夢似的,眉頭皺得死緊,呼吸急促。
忽地,大夢初醒,段雲深猛地睜開眼睛,不停地喘息着。
景铄把段雲深按在自己的胸口,只是因為段雲深沒什麽肢體上的掙紮,這時候景铄也未曾醒,還在睡着,呼吸悠長而均勻。
似乎只要和段雲深躺在一處,他就能睡得格外好,哪怕這禪房裏面的木板床硬邦邦的,他一個從小錦衣玉食養尊處優的帝王也沒覺得硌得慌。
段雲深睜着眼睛喘了一會兒,突然覺得後背隐約有些疼,火燒火燎的,感覺跟燙傷似的。
他可不記得自己這後背有什麽傷,這時候忍不住就要伸手去觸摸——本來之前做噩夢的時候雖然被吓住了,但是大體上也還算睡得規矩,沒有胡亂動彈。這時候要伸手去夠自己的後背,動作有些大,景铄自然就醒了。
景铄醒也醒得淺,睡意朦胧的,感覺到段雲深的動作,便将人往自己胸前帶了帶,然後自覺地将手放在段雲深後背上,仿佛撸貓似的給段雲深後背抓癢——他還只以為段雲深後背癢了才去抓的。
誰知道手落上去輕柔地來回帶了兩下,立刻便覺察出不對了。
段雲深後背的皮下有什麽東西在活動,如同活物。
景铄那點朦胧的睡意瞬間消散了個幹淨,隔着中衣再次确認了一遍。
段雲深這時候也覺得不怎麽舒服,道,“……別摸了,疼。”
景铄果真松了手,但是卻将段雲深從被子裏撈了出來,兩人一起坐起來。景铄不由分說就剝開了段雲深的中衣,将段雲深轉了個面。
借着幽暗的夜色,段雲深後背那副刺青顏色稠豔,杜鵑花紅得仿佛要滴血一般,那條纏繞在花枝上的小蛇仿佛活物,繞着花枝悠然轉過一圈,吐着信子。
小蛇在皮膚上微微凸起,之前手指摸上去的感覺格外分明,似乎連鱗片所帶來的凹凸不平之感都能看得出。
景铄的手指再次落上去,這次沒有隔着中衣,直接皮膚相貼。
然而那副凸起的小蛇在景铄手指貼上去的瞬間便直接平複了下去,連帶着整副刺青都迅速的消散,肉眼可見地消失了。
之前那種灼燒一樣的痛感也随着一起消失,段雲深忍不住問道,“我後背怎麽了?”
景铄有些微涼的手指從段雲深後背撫過,這時候微微皺着眉頭,未曾言語,但是卻心中充斥着一些難言的情緒。
這仿佛活物一樣的刺青,看起來可不像是什麽好東西。
後背的疼痛消失,這時候段雲深□□着上半身便覺得有些冷得厲害,禁不住被凍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景铄将段雲深的衣物拉起來,然後才道,“雲深後背這處刺青,到底是什麽?”
刺青??什麽刺青??
“精忠報國”還是青龍白虎?
段雲深:“刺青怎麽了?”
景铄心道,你剛剛不是說疼?
段雲深試圖自己伸手去摸,然而卻也摸不出什麽來了,“剛剛還疼得厲害,這會兒卻沒什麽感覺了——你看出什麽來了?刺青又怎麽了,不是說遇熱了才會顯露出來麽?”
景铄也不是神仙,就看着那刺青覺得蹊跷,像是刺青背後還藏着什麽,深了也就不知道了。
若說他和段雲深兩個人一定要有一個人知道這刺青是個什麽,那定然是段雲深知道的,畢竟東西在他身上。
但是看段雲深這模樣,又似乎确是一無所知。
景铄想了想,便改了問法,“雲深這刺青是何時紋上的?”
若是段雲深自己不知道刺青背後的蹊跷,那想必能從刺青的時間上得知一二。
景铄猜想着,這刺青會不會和南渝王室有什麽關系。
段雲深再怎麽說也是南渝國的皇子,南渝國戰敗被迫求和,送了這個皇子過來和親,大概是人都知道南渝國賊心不死,雖然求和,但是卻更像是緩兵之計。
被送過來的段雲深只有兩種可能,要麽他是南渝國的棄子,要麽就是他身上背負着什麽使命,類似于做間諜傳達消息,或者是攪亂這邊的內政。
段雲深與景铄兩人初相逢的那段時間,景铄也曾猜想過段雲深身上會不會有什麽南渝國的任務。
只是後來段雲深除了每天急着要吻他,剩下的都不怎麽上心,而且自家愛妃也不是什麽心機深沉的人,既沒有野心,性格也太過柔軟。
所以景铄慢慢就認定了段雲深被送過來是被南渝國當成了棄子的。
這時候這刺青蹊跷成了這樣,而且段雲深還喊疼,景铄原本就心重,這時候不免就将舊事拎出來多想了幾分。
他畢竟是南渝國來的,這刺青想必也是來自南渝,那地方原本就多巫蠱之術。
從時間上說,若是這刺青是在南渝國出發之前刺上去的,說不準這刺青上有什麽段雲深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這時候段雲深腦子裏轉得飛快。
景铄問他這刺青是何時刺上去的,可問題是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刺青是什麽時候刺上去的!
穿過來身體上就有,這怎麽說?
總不能說胎裏帶出來的吧?
段雲深為難得厲害,若想撒個謊圓過去也容易,随口說南渝國出生之後紋上的,或者是說自己成年的時候去紋上的都可以。
奈何聽景铄這語氣,似乎問題還挺嚴重的,在重大事情上撒謊似乎是不大好。
段雲深:……
段雲深:“我要是說,我來你們國家的路上被人敲過一悶棍,然後南渝國的事情我都忘了,你信麽?”
景铄看着段雲深。
段雲深心虛得厲害,幾乎不敢和景铄對視。
夜色寒涼,兩個人就穿着單薄的中衣坐在床榻上。
段雲深被景铄盯得不自在,幹咳了一聲底,氣不足道,“你若是不信,我再給你編個別的?”
景铄無奈,不知自己該做如何反應,自家愛妃怎麽說謊還說得這麽理直氣壯的。
景铄:“刺青的事,連我也不能告訴?”
段雲深:……
景铄:“時至今日,便是南渝讓你來亡了我的國,也沒什麽不可說的。”
段雲深心道,你肯定覺得“沒什麽不可說的”了!我要是來搞垮你們國家的,你還不拿個小旗子給我助威?
別以為我看不出你心裏的小九九,宮裏鬧那麽大,傻子都知道你這瘋狐貍想報複社會了!
段雲深才剛剛想完,果不其然,下一秒景铄便道,“有什麽難處,我可以幫你。”
景铄是擔心段雲深違背了南渝國那邊的使命會有什麽不測,所以才會有此一說。
但這話落進段雲深耳朵裏就不一樣了。
段雲深:……
段雲深:“你就不能歇了你那顆心?說好的游歷天下,咱們這才出家門檻呢,你要幫我什麽?你幫我摘柿子就好了!”
段雲深一邊說完,一邊扯着自家狐貍一起窩進被窩裏,大被子一蓋,半真半假地生氣道,“睡覺!”
景铄:……
景铄:“刺青之事,真不能告知于我?”
段雲深:“我真不知道,你以為我跟你似的,閑着沒事兒就喜歡騙人玩兒?”
雖然我說被人敲了一悶棍确實是騙你的——但是我說我穿越來的你也不信啊?
段雲深想了想又道,“說不定是刺青時候用的顏色染料不太幹淨導致的後遺症。”
景铄:……
景铄把人抱進懷裏,也算是嘗到了被自己心上那位瞞着是什麽感覺了,所以說人生在世遲早都是要還的,風水輪流轉。
景铄:“若是再有不适,便告知我。”
段雲深“嗯嗯嗯”地狂點頭,實際上沒怎麽往心裏去,一邊抱住景铄的腰,一邊在景铄胸口蹭了個舒服的位子,閉眼醞釀睡意。
段雲深本就是鹹魚性格,火燒眉毛都不一定能着急的,更何況這時候還只是隐約疼了一會兒。
這會兒覺得沒感覺了,便将此事扔到腦後了。
接下來幾天段雲深确實也沒什麽不妥之處,每天活蹦亂跳的,準時準點地說要去和大師讨論佛法精深,實際上都是偷摸着去研究那一小塊木料了。
倒是景铄閑來無聊,在寺中走動的時候遇上了高僧。
景铄原本就不信神佛之說,只是段雲深後背那個刺青鬧過那麽一次,未免就開始覺得心中不□□寧。
他前半輩子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真有了安定日子也未免心中偶有憂慮,總覺得這安定稍縱即逝似的。
這日段雲深不在,景铄在寺中走動的時候,遇上了寺中講經。
小安寺講經向來不針對某個固定的群體,也無需捐香火,不管你是僧人還是香客,只要你願意聽,你就在那處停下便可。
講經那僧人是個老者,眉目慈祥,先是提到了“因果”,因果輪回。然後又說道,“孽海茫茫,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大意是說,‘屠刀’非是刀,而是妄念,迷惑,惡意,執着。只要放下這些對自身的迷惑,便可超脫。
此處也可說是,人皆有佛性,縱使是作惡多端的人,只要願意回頭,便可找到岸成佛。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
這幾句話可真是句句紮在景铄心尖兒上,妄念、迷惑、惡意、執着,他一個都不落。
作惡多端之人,他一個暴君,這幾個字冠在他頭上也沒什麽不妥。
只要回頭便有岸?
景铄多年前難道沒想過回頭麽?他從一個立志做仁君聖主的少年,到如今這般天下唾罵的暴君模樣,午夜夢回,就沒有片刻的迷惑迷惘麽?
有的。尤其是最開始的時候,可那時他想要回頭,身後只有萬丈深淵。
群狼環伺,他手軟死得就是自己。他不算計,就會被人算計。
回頭是岸?
立地成佛?
何其可笑。
是那個人在自己的孽海中撐着一葉扁舟,用和自己一起死在那處的決心,才将自己帶回人間的。
沒有段雲深,就不會有他的岸。
此時卻聽人說,只需要回頭。
未經過孽海的人,來講解這經文何其容易。
此處聽講經的人都是一派虔誠模樣,模樣規矩地坐在蒲團之上。便是因為蒲團不夠而被迫站着的人,也是一臉虔誠肅穆。
唯有景铄,雖然站在衆人之間,長身玉立,那種漠然的态度和周圍虔誠的信徒們格格不入。
景铄忍不住打斷了講經的老和尚,雖然面上不顯露,卻是存着幾分惡意的,“作惡之人放下屠刀便成了佛,那讓一生都未做過惡事的人如何自處?”
講經被突然打斷,所有人都轉過頭來看着這位俊美的年輕人。
即使衆人都看過來,景铄也未有絲毫的神情變化,他原本就是端坐在高堂之上接受萬人頂禮膜拜的。
那僧人被人出言打斷也未曾動怒,反而慈眉善目地笑着看着景铄,道,“這位施主可是覺得不公平?”
景铄:“只是覺得好奇罷了。”
好奇這些僧人能怎麽圓回來。
“唯有拿起,才能放下。惡人拿起刀便是執念迷惘,能放下刀,便是頓悟超脫。一生未做過惡縱然也很好,但終究只在紅塵之中渾渾噩噩,他們未曾拿起過刀,自然也談不上放下與超脫。”
景铄:“按此理,人若想成佛,都需迷惘執念,豈非諸天菩薩也曾都是殺人放火的大惡之人了。”
此話一出,周圍的僧人紛紛雙手合十,仿佛告罪一般,異口同聲道了一句“阿彌陀佛”。
唯有那講經的僧人依舊是和善可親的模樣,反問景铄道,“有何不可?”
諸天菩薩之中為什麽就不能有行惡過後的頓悟之人?
景铄這等略帶偏執的人大多都不是什麽有慧根的人,此時未覺得頓悟,反而覺得這僧人詭辯。
此時景铄尚且不知,他這一生便是如此。
拿起屠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從暴君,到庶民,再到聖主。
那老和尚笑得慈善可親,景铄卻只覺得觀之生厭,便轉身離去了。
景铄不是這老和尚遇見的一個如此性情的人,也不惱,繼續講自己的經。
段雲深每天分出兩個時辰去雕刻,他上輩子也算是有點手工的底子,不過那時候做的大多都是些消遣的玩意兒,沒一次如同現在這般虔誠過。
他做了一個小佛牌,正面是一個小佛像,刻得尤為虔誠端正,拿佛寺中的佛像做的圖樣模型,每一刀都走得格外小心,每日拿刻刀前還淨手焚香。
佛牌背後則是另一副光景,不倫不類地刻了個“私人狐貍,生人勿近”,然後在右下角裏刻了一個印章模樣,嵌着個“段”字,龍飛鳳舞的,字體看着格外風騷。
本來他還想在佛牌背面那兩句話之中加上一句“很兇,會咬人”,想了想這要是哪天自家狐貍把它取下來翻開查看,自己肯定沒有好果汁吃!最後就把這兩句話給去了。
這佛牌正面看着挺像那麽回事的,背後卻不倫不類的。
段雲深瞧着還挺滿意,他也算不上什麽虔誠佛教徒,只是心中有執念有願望的時候,才偶爾信一信。
把佛牌刻好之後,便交給了寺裏的師父們去供奉誦經開光。
等到佛牌開光完成,段雲深便拿做吊墜的黑繩串好,繩子上打結的位置還用邊角料做了一顆小珠子放在上面。
當天晚上便獻寶似的給景铄帶上了。
雖說是“獻寶”,但是根本就沒敢讓景铄細看,二話不說就往脖子上一套,然後在背後給打個死結,最好是景铄這輩子再也不要摘下來了。
東西帶在脖子上了,景铄還不知這東西背後刻了小字的,只微微訝異了一瞬,“不是買了佛珠?”
那串珠子現在還在他手上挂着呢。
段雲深幫忙将那個佛牌擺正幾分,看着尤為滿意,簡直覺得自己可真是個心靈手巧的小天才,“不一樣,佛珠是寺裏的師父們做的。”
言外之意,不必多說。
景铄看着段雲深許久未語,只覺得佛牌上像是帶着暖,最後卻只含蓄道:“雲深待我如此,可要我也予你些什麽?”
段雲深:???
段雲深:“要的要的!!”
段雲深回答的格外幹脆,許了寺裏師父們的香火錢,他自己可沒錢付。
景铄:……
到小安寺來本身就是為了此事,如今辦妥了,也就可以準備籌劃着下山了。
可就在他們下山的第二日,小安寺就出了變故。也不知是誰向官府舉報,說這小安寺之中藏匿着朝廷欽犯。
這朝廷欽犯指的是誰,實在是難說——段雲深他們三人是,一念那個和尚也是。
地方官府如臨大敵,調派了官兵過來直接将整個小安寺圍住,全寺的人員拖出來一個挨着一個的查。
不過此事橫豎是與段雲深他們無關了,在官府盤查的前一天他們便下山了。
至少一開始他們是覺得與自己無關的。
他們在離望遠峰不遠的一處地方歇腳,在酒樓裏吃飯的時候聽說那犯人在被逮捕的時候反抗,殺了好些官兵,逃出去了。
還說那小安寺有人因為護着那犯人,受傷不輕,小安寺的主持最後還被帶去了官府。
小安寺主持便是那個講經之人。
段雲深聽得皺眉,心道也不知施月娉那姑娘有沒有受牽連。
雖然這姑娘腦子好像不太好,但是那幾日鞍前馬後跟着跑,又整日嘴甜的“哥哥哥哥”地叫着,段雲深對她的印象也沒壞到哪裏去。
誰知道他這頭才剛剛這麽想着,出門上了自家馬車便撞見了人。
一念帶着施月娉不知何時坐在了他們的馬車上,不過想來大概也就是趁着他們去吃飯的時候。
施月娉受了傷,半死不活地靠在馬車上,閉着眼睛昏迷不醒。
那叫做一念的和尚帶了一頂假發做僞裝,看起來越發的少年氣十足,虎牙尖尖的,笑起來亦正亦邪
當然,如果段雲深掀開馬車簾子的時候,他沒有用劍抵着段雲深喉嚨就更好了。
段雲深:……
一念笑道:“施主介不介意帶我們一程?”
段雲深:“你确定要用這樣的姿勢說請求的話?”
一念笑着将劍收了起來,“貧僧就知道女施主心善!”
個毛!!
我還沒說答應要帶你們呢!!
還有,女施主是誰啊吭谀畝呢?我怎麽沒見着??
段雲深看他把劍收了,果斷後退。舞刀弄劍的事情,他不擅長,就不去白給做人質了。
段雲深剛剛退出來,沒想到那叫做一念的和尚就追了上來,掀開馬車簾子露出自己的頭,看向景铄笑着道,“帶我們一程吧,剛剛尊夫人都答應了。”
段雲深立刻道:“我只是說你那個請求姿勢有待商榷,并不是你換個姿勢就答應你。”
一念笑道:“貧僧是大夫,女施主有孕在身,應該不介意車上多個大夫的。”
多個拿劍擱在我脖子邊的大夫麽?
景铄此時不知想到什麽,突然出聲問道,“你來自嶺南?”
那群和尚曾經議論過,說一念曾是嶺南那支打敗朝廷的起義軍的人。
嶺南離南渝國很近,聽說很多習俗也多有相似。
一念笑道:“非是嶺南人,不過我确實在嶺南待了很多年就是了。”
托那張旅游地圖的福,段雲深也是知道嶺南在哪兒的,此時條件反射便問道,“那邊的石果真有那麽好吃麽?”
一念一頓,大概沒想到話題能跳這麽遠,然後才笑道,“還成,不過我還是覺得梨子比較好吃點。”
景铄:“要同行到何處?”
這便是同意了的意思。
一念本來也沒有什麽目的地,随遇而安,在小安寺待了這麽久,如今待不了才出來的。
若不是他這妹子為了護着他受了傷,他大概就獨身闖蕩了。
只是現在,他一個通緝犯帶着妹子不方便,所以才想搭景铄他們的車,方便行事一些——只是他大概沒想到,這車上三個也是通緝犯。
一念:“施主去哪兒貧僧便去哪兒,等她傷好了,絕不再多叨擾。”
景铄和段雲深一起跟着上了車,依舊還是項一越趕馬車。
車上多了兩個人,段雲深多少也有幾分不自在,而且也沒想通景铄為何會同意這兩人上車。
景铄是為了段雲深後背的刺青。
雖說段雲深說自己不知道這刺青來歷,但是這話怎麽聽都像是騙人的,這種事怎麽會說忘就忘。
景铄放心不下,便只能自己來查了。正好這一念在嶺南待過,說不定會對此了解一二。
一念讓他妹妹靠在自己肩膀上,眼睛卻一直盯着段雲深不放。
一念是笑唇,就算面無表情的時候,瞧着也是一副笑模樣。
段雲深近些日子嗜睡得緊,所以也沒察覺到,打着呵欠睡意朦胧。
景铄:“困了便睡會兒。”
段雲深搖搖頭:“現在睡了晚上就睡不着了。”
一念笑着出聲道:“雖然月娉多次強調施主是女子,且有身孕,但是恕貧僧眼拙——你真是女子麽?”
段雲深看了一念一眼,不快道,“與你有何幹系?”
一念微笑:“貧僧手上過的女子不過百也有數十,不太相信自己會看走眼罷了。”
他一直覺得段雲深應該是男子。
段雲深卻聽得一頓。
……“手上過的女子”是個什麽神奇的說法??
酒肉和尚??
不是,你看着年紀輕輕的,還挺會玩兒啊??
景铄自然是護着段雲深的,此時便出聲道:“既然寄人籬下,就該少說話。”
一念帶着笑,沒什麽誠意地道了歉。
段雲深被人踩了雷點,這時候為了趕走睡意,幹脆又挑起話頭,“之前聽聞一念師父以前是起義軍?”
一念倒是沒什麽隐瞞的意思:“嶺南秦子星。”
段雲深對這名字沒什麽影響,景铄卻是有的。
這人不僅是嶺南的起義軍中的人,還是起義軍的關鍵人物,算得是坐的嶺南起義軍中的第二把交椅。
段雲深倒是只注意到了一些旁的,看了一眼施月娉:“你跟你妹妹不同姓?”
一念笑道:“施家原本就沒給過我什麽,我改姓了,随了我的心上人。”
段雲深:“你有心上人還出家了?”
一念:“她死了。”
段雲深:“……對不住。”
一念:“無事,我逼死的。”
一念依舊臉上帶笑,沒有半點難過悲傷的表情。
段雲深:……
……那你真是好棒棒哦!
逼死心上人這種事,你就不能表現得悲傷一點麽?!
一念簡潔道:“我被追殺時她曾救過我一命,後來我出人頭地了回去娶了她,洞房花燭夜第二日她便懸梁自盡了。”
段雲深:……
娶她?強搶民女吧??
這是什麽東郭與狼農夫與蛇花和尚和小姑娘的故事!
段雲深在心裏給這個不認識的小姑娘點了一支蠟燭。
此事遠沒有一念自己說的這樣輕松,他也沒有如同他表現出來的那般看得開。
當年他從施家離開,一無所有,流浪闖蕩了數年,後來被人追殺垂死的時候遇上那個秦姓姑娘救了他一命。
那姑娘是個啞巴,人也長得一般,安靜又溫順,很溫柔的模樣。
她信佛,家裏常年供奉着佛龛。
一念在她家将傷養到大好,然後做了只徹頭徹尾的白眼狼,拿了人姑娘壓箱底的嫁妝沒打招呼就走了。
他是個壞得很純粹的人,道德和是非在他眼裏沒有界限。自己做事的标準就是喜歡和不喜歡。
後來恰好遇上江南水災,災民大量流入嶺南,嶺南官員處理方式不妥,直接造成□□。
朝廷原本是派了赈災的官員的,只是好巧不巧,嶺南區不如江南區走運,江南是嘉王主持赈災,赈災做的很好。
而嶺南的官員是太皇太後黨,中飽私囊,一層層盤剝下來,什麽都不剩了。
流民起義,一念又是個壞得很純粹的人,當時加入起義軍是因為喜歡混亂和殺人,可以不管規矩,不喜歡就殺。結果後來一不留神就混到了高位。
陰差陽錯之下,再次經過那個救過他的姑娘的村子,再見那個啞巴姑娘的瞬間就心動了——一原來走了這麽久,再見這姑娘一念才明白過來自己居然一直在想她,姑娘那支壓箱底的金釵他順走了也沒換成銀子,一直帶在身上。
姑娘當時都成婚了,可一念不管這些,領着起義軍強搶了。強搶的結果就是洞房花燭的第二天那姑娘就懸梁自盡了。
誰能想到那溫順的啞巴姑娘還能有這麽剛烈的時候?
一念一開始也沒往心裏去,覺得一個女人嘛,死就死了。
但是有些東西就如同陳酒,越是久就是越是後勁足。等他醒悟過來的時候,那姑娘都在墳裏埋好幾個月了。
一念記得姑娘家那個佛龛,然後他出家了。
這并不是他因為姑娘的死大徹大悟一心向善了,他只是在心理上給自己尋到了一個平衡點。
出家只是他表達思念的一種方式。
惡人還是那個惡人,出家了也主張以暴制暴。因為他是惡人,所以他清楚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要想讓惡人改過,大概只能送他們一碗孟婆湯。
小安寺的主持祖籍便在嶺南,那時嶺南大亂,主持也被塵緣牽挂,歸家看過自己的父母。
便是那時候撿到了一念,帶回了小安寺。
主持相信“孽海茫茫,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所以他覺得一念能改過。
哪怕一念在寺中殺人,只要殺得是惡人,他便只是罰禁足抄經挑水,并沒有逐出寺門。
但是哪怕是殺惡人,在寺中殺人也是另類,所以一念一直不被寺中僧人接納。
話說回來,這次到底是誰告發的他,尚且很難說。說不定就是寺中清修的僧人呢?
一念笑着看段雲深,道:“還有什麽想問的?”
段雲深:……
沒了,和你聊天對胃不好。
我現在就心疼那個小姑娘,造了什麽孽啊這是?她當初見着你的時候就改補一刀,救什麽救!
倒是景铄此時看了一眼靠在一念身上的施月娉,道,“江南首富的施家與你是何關系?”
一念一頓,沒了剛剛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架勢。
這時候看向景铄停了一會兒,然後才笑道,“沒有關系。”
一念離家出走多年,還真是和施家沒什麽關系,算不得說謊。
江南施家不僅僅是這個國家的首富,據說他們還勾結了江南區的地方官員,在背後養了軍隊,野心勃勃。
景铄這個暴君雖然當初坐在龍椅上不怎麽幹實事,但是該知道的消息卻是一個不落。
原本當初施月娉介紹自己姓名的時候,景铄還未曾多想。畢竟天下姓施的那麽多,總不能随便遇上一個姓施的姑娘就覺得對方和首富有關系。
直到一念說自己叫做秦子星,是嶺南起義軍的第二把交椅,又剛好有個妹妹姓施,景铄這才确定了這兄妹二人的身份。
當年嶺南軍和起義軍交手的時候,一場戰役中秦子星一個人名下的人頭就近三百,那時候嶺南那邊特意查過此人來歷。
嶺南那邊官員是太皇太後的人,景铄是太皇太後的傀儡,所以嶺南上奏的文章他看見了,此人和他的來歷,他都略有耳聞。
景铄突然覺得有些嘲諷,說好和自家愛妃游歷天下,這才剛剛出了家門檻就遇上了一堆麻煩人物。
段雲深本來覺得自己胃難受是因為被這叫做一念的和尚的行徑給刺激到了。
這時候坐在車上緩了一會兒,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暈車。
胃裏不太舒服。
走出沒多遠,段雲深突然就讓項一越停了車,然後他直接從馬車裏竄出去,靈巧地跳到地上,一點也不像有身孕的。
只不過落地之後就奔了路邊,幹嘔。
項一越幫忙遞了水囊,段雲深漱口之後卻無論如何也不進馬車裏待着了,這時候非要跟項一越一起坐在車外,說是吹會兒風,舒服一些。
景铄直接把要吹風的某人給抓了進來,這已然是冬天了,吹什麽風?不怕風寒麽?
段雲深病恹恹地靠在景铄身上,吐過之後好點了,覺得暈馬車這事兒不靠譜,這時候又在盤算是不是剛剛吃的那家酒樓的飯菜不新鮮。
景铄摟着人,段雲深幹脆歪倒下來,頭枕着景铄的膝蓋,“不行了,我睡會兒。”
景铄的手輕輕搭在段雲深眼前,幫他遮住光——明明之前困倦的時候就該睡的,非要折騰到現在。
等到段雲深睡熟之後,景铄才看着對面的一念,問道,“嶺南與南渝相近,風俗也有相似,你可知那邊可有刺青的傳統?”
一念笑道:“施主到底問得到底是嶺南,還是南渝?”
景铄:“南渝。”
一念:“刺青的傳統倒是沒聽說過,不過我倒是聽說南渝有種蠱,可以用刺青之法埋入體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