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2)
樣的事情。”枯雲說。
廖芳國和小趙交換了個眼神,廖芳國低頭喝粥,小趙來請枯雲走,說是帶他去看馬。枯雲不走,把他在火車上見到柳生四郎的事情告訴了廖芳國。
“所以我才來的茂縣。”枯雲說。
小趙這時問他:“你說要殺日本人,那你怎麽沒把這個柳生殺了?”
枯雲道:“沒錯,我是有很多機會能殺他,我也能保證我下手之後能順利逃走,但是那列火車上還有許多其他普通人。”
“我在上海的時候,就曾有人因為我幹的事而擔驚受怕,人人自危。”
廖芳國放下了碗,抓了點煙葉子塞進嘴裏咀嚼。還是小趙嘴快,問枯雲:“你在上海做了什麽?”
枯雲沒細說,提及了天星和光祖。廖芳國還在細細的嚼着煙葉子,聽枯雲說完,他道:“日本人要在長春建一個新的軍工廠。”
“廖隊!”小趙意欲阻攔,“這人萬一是白匪那裏派來……”
廖芳國一擡手臂:“小趙,去給馬喂點草去。”
小趙又說:“等我們聯絡了甘肅方面,或是上海方面。”
廖芳國聲音高起來:“那得等到什麽時候!叫你去你就去!廢什麽話!”
小趙是忿忿不平地走了,留下枯雲和廖芳國在這片陰暗的小角落裏說話。廖芳國拿起根樹枝,在地上畫了許多圈圈點點。
“這裏是火車站,這兒是汽車站,還有這裏,日本人的新政府就在這裏,我說的那座軍工廠,就要建在這兒,聽說,他們還要把實驗室也一同轉移過去。”
“實驗室?”
“日本人在活人身上做實驗。”廖芳國握緊拳頭,他問枯雲,“你有把握能進長春城嗎?不瞞你說,我們幾經周折想進城,最終都沒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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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把握。”枯雲說。
廖芳國說,他們有個計劃,想趁日本人轉移實驗室時營救那些人質,他們還想炸毀新的軍工廠。
“但是有兩個問題,一,我們不知道具體的轉移時間,轉移路線,二,我們沒有新工廠的內部結構圖,我們需要結構圖來安裝炸藥包。”
這第一件事枯雲沒有什麽太大的把握,但第二件事他确保他能完成。摸清某個地方的內部構造,對他來說不過是重溫師門教訓。
他一表态,廖芳國道:“我找兩個人跟你一塊兒去。”
“不用,人多反而招人注意,也說不清楚,我一個人進城才好。”
廖芳國颔首,枯雲想了會兒,問他道:“聽說,還有俄國人和你們一起?”
廖芳國道:“蘇聯過來的顧問。”
枯雲一笑:“你們這兒的形勢可夠複雜的。”
廖芳國也笑了,些許的無奈:“本來範儒良是駐在茂縣的守軍,日本人打過來,恰好我們就在附近,再怎麽說,日本人打的都是中國人,侵占的是中國的土地,怎麽能袖手旁觀?幫着一塊兒打,好幾天過去,日本人給打退了,我們呢,唉……範儒良也不好過,死了三千多人,南京方面要他回去,他不回,天天練兵,我們,他也不管,隔三岔五送點洋蠟燭過來。”
“他想什麽呢?”枯雲不太明白,廖芳國咋吧咋吧嘴:“誰知道。”
兩人說到這兒,小趙過來給枯雲帶話,呂副官說時間不早了,得回去了。
說完,小趙還碎嘴:“就說這小子是白匪的人吧?”
枯雲從地上起來,拍拍屁股,和廖芳國道:“等我的消息吧,我明天就出發。”
廖芳國和他握手:“一路小心。”
枯雲轉身步出了洞穴,小趙跟過去把馬牽來給他。馬見了枯雲,打了好幾個響鼻,鼻孔裏直往外冒熱氣。枯雲揉揉它的脖頸,和它親近了陣,便随呂副官回到了範儒良的營地。
夜裏,軍營裏還是很熱鬧,範儒良在操場點兵,拉着隊伍打靶子,練夜戰。枯雲沒去圍觀,在他屋裏聽響動,噼噼啪啪地,仿佛是過大年。他坐了陣才見到範儒良,這個範大帥一進屋就哆嗦個不停,罵個不停。總是抱怨冷,椅子冷,茶杯冷,連炕都嫌冷。
“我來和大帥打聲招呼,過會兒我就去長春。”枯雲說。
範儒良裹着兩件大衣,瞪眼說:“晚上就走?你也不怕凍死?明早走!”
“時間有些趕。”
“趕個屁!你晚上出了這屋,你不凍死,你的馬也得撂擔子不幹!好吧,你撇下這畜生,說什麽也得去長春,那你頂多也就能走兩百步!抗不住!”範儒良一屁股上了炕。
被他這麽一說,枯雲是起了猶豫的心思。範儒良又道:“就在這屋睡了!”
“這總不太好吧?我随便找個地方擠擠就行了。”
“擠個屁!都是些臭不垃圾的蒜頭兵!你和他們擠??!吊!就在這裏睡!鋪蓋多的是,你睡裏邊這頭,我睡外邊這頭!”範儒良打了個噴嚏,憎恨地怨天怨地,怨神怨佛,“鬼地方!這麽冷!”
枯雲眨眨眼睛:“您是哪裏人啊?”
“廣東!”範儒良又是個大噴嚏,打出了兩道清水鼻涕。他趕緊拿手捂住了。
枯雲給他遞了塊擦桌的布巾。範儒良嫌棄布巾髒,死活不肯用,也死活不肯撒手。
“那怎麽不回南京?”枯雲問,範儒良翻了翻眼珠,沒響,抑或是為了防止鼻涕流進嘴巴裏。他是有些窘迫了。
枯雲脫下了那件大氅,走過去伸長了自己的衣袖往範儒良臉上一磨蹭,鼻涕到了他的衣服上去,他甩甩衣袖,不大介意。範儒良瞅着他,過意不去,翻出了自己的一件挺括的白襯衣:“這給你,趕緊換了,鼻涕塔拉的算是怎麽回事兒?”
枯雲看他:“你的北京話說得怪好的。”
範儒良拍摸着大腿:“老師教的,尹醉橋說得才算好,那家夥,什麽都得學到最好才罷休,還找過我要學廣東話。”
枯雲不響,默默脫了鞋子,上了炕。他裹了床棉花被子,背對着範儒良睡下了。
一大清早,天還沒亮,枯雲就起了身,他從炕上下來時,驚動了範儒良,範大帥迷迷糊糊問了句:“要走了?”
“嗯。”枯雲在穿鞋,輕聲應答,“還多謝範大帥收容我一晚上了。”
範儒良說:“姓廖的他們挑唆你去長春幹嗎去?”
枯雲笑起來,看一眼他,說:“您給老廖帶句話吧,我要是五天之後還沒回來,讓他不用等我了。”
範儒良似是徹底清醒了,支起身子,眼眶撐得老大,對着枯雲道:“姓廖的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你這就給他做牛做馬?吊!你別是當人肉炸彈去炸小日本!”
枯雲哈哈笑,穿上衣服後,看着桌上一把手槍,問範儒良:“這槍能借我嗎?”
範儒良不光借了他這把槍,還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把左輪給他。
“拿去,拿去,都拿去。”範儒良給枯雲指明了放子彈的地方,讓他多抓兩把揣褲兜裏。枯雲講槍貼身收好,大衣圍巾毛帽子都往身上裝備齊全後,人到了門口。範儒良還醒着呢,喊住了他,道:“可別輕易就死了!”
枯雲想回話,轉過頭去,範儒良卻已經用身上的三床厚被子蒙住了腦袋。只聽那隆起的被窩裏隐約傳來罵聲:“吊你老母!冷得撲街!”
早晨确實冷,連馬都被凍得腳底發軟,走路不得勁,直到太陽升高,馬駒才恢複了元氣,馱着枯雲,僅用了一天的光景便飛奔回了沈陽。枯雲在這兒搭乘上了發往長春的火車。
一上火車,枯雲先跑了趟水房,他把槍和彈藥都藏了起來。這一招顯然沒有走錯,越靠近長春,火車上巡邏的日本兵就越多,對乘客身份和随身行李的核查也越密集,十分鐘一趟,來檢查的人都不太重複樣子的。枯雲親眼見到前幾輪檢查裏安好無事的一個男青年在即将靠站長春時被被一夥日本兵從座位上生拉硬拽起來,拖出了車廂。不久,枯雲就聽到車門外傳來慘叫聲,一聲又一聲,一個母親捂住了坐在膝蓋上的孩子的耳朵。粉團似的小孩兒眼睛睜得大大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到了長春——滿洲國的都城,被日本人改了個叫做新京的名字,大街上充斥着日本文字,短腿的男女,有一群孩子,大冷的天,還光着細腿,穿着統一的灰色呢長衣,呢短褲跟在一個老師模樣的人身後。
枯雲的馬被扣在了火車站邊上的哨崗裏,四五個日本兵輪番檢查馬肚子,馬鞍,甚至馬柔軟光亮的鬃毛。
馬是有些不爽利了,動來動去,不很佩服,枯雲想上前去安撫,一個日本兵猛地抽出刺刀,沖他大喝。枯雲只好作罷,乖乖退回原位,臉上是不尴不尬的笑。
馬沒有問題,枯雲的身份也沒有問題,他被放了行。這時,已經是晚上了,枯雲在附近找了個落腳的宿點,夜裏,待店家和四圍的房客都睡下後,他翻出窗臺,又摸進了火車站。
他沿着一條鐵軌走了陣,鑽進邊上的矮樹叢裏,摸索了會兒,摸出了一個小包。他将背包藏進大衣裏,又溜出了月臺,蹑手蹑腳回到旅館。
那小包裏是他的槍和子彈。快到長春時,他從水房拿出來扔下了火車的。
東西都還在,枯雲沒有開燈,就湊在窗下把子彈都數了一遍。他小心地,盡量不弄出太大聲響地,在屋裏不斷練習如何迅速準确地往左輪裏填充子彈。直至天光,枯雲才睡,個把小時後,他又醒過來,精神頭很足,下樓吃了點白粥甜餅,和旅店老板問了個信,就出門了。
他問的是知不知道如何去日本的報社。他是意大利人民日報駐中國的記者,來長春寫大東亞共榮圈的建設成果的。老板是個日本人,聽得懂中國話,一聽大東亞共榮圈幾個字,喜滋滋地就給枯雲畫了張小地圖,還給了枯雲一份報紙。報紙名叫《長春日日新聞》,中文日文兩種語言,一式兩份。題頭的大新聞就是:賀,遠東第一軍工廠即日完工。
枯雲拿着這張報紙和地圖找到了這間報社。報社坐落于中央通大街上,樓上是滿炭會社的營業部,樓下和地下一層是印刷廠。一進門就是股油墨味,報社的門面不大,工作人員也是屈指可數,枯雲是被一個說話小聲地女前臺給領去見的主編。主編見到枯雲的人,沒有多懷疑,三兩句問了問他的職稱,薪俸,便歡迎了他來到新京。
這位主編姓田,母親是日本人,父親是中國人,原先在上海的《上海日日新聞》做事,這家報紙有日本人的股份,據說老板是《東京日日新聞》的會長大人的表親。
枯雲道:“聽說日本……啊,不,是皇軍,要在新京再建一座軍工廠?”
田主編搓搓手,和枯雲分了兩根香煙,兩人湊在一起煙霧缭繞地講話。他道:“是沒錯,您留到幾時?工廠就快落成了,我們報社有特別權利,能進去內部參觀做報道,您可否願意一同前往?”
“真要是可以,那我榮幸之至,”枯雲抽煙,道,“說句實話,我的個人之見,意大利在軍工業上可及不上皇軍的百分之一。”
田主編微笑,道:“七天之後吧,您能留到那時?”
枯雲道:“能,這沒問題。”
田主編道:“您一路從北京直接到了新京來的?”
“中途去了趟沈陽采風,看看皇軍在東北的建設成果。”
田主編一拍大腿:“那該去大連啊!”他轉念一想,又說,“今晚您可有空?帶您去看看皇軍真正的建設成果。”
枯雲應下,還道:“聽說皇軍有意建一個亞洲最大的軍工廠啊。”
“那可不是,三層大樓,什麽都有。”田主編神秘的一抿嘴唇,搖着手指說,“不過具體可不能給你們意大利人多透露咯。”
“日意攜手,引領世界人民新進步嘛。”枯雲瞥到田主編放在桌上的一份稿件,白紙黑字寫的是:世界人民大進步。
田主編一昂脖子,鼻孔裏往外噴煙,支開了話題,枯雲順着他,也沒再糾纏這件事了。從報社出來,他叫了架人力車去在建的軍工廠附近晃蕩了好一圈,就在周邊轉悠,閑庭信步,見到個咖啡館,擇了個靠窗的,能看得到工廠的位置坐了一下午。
工廠外圍搭了遮擋的木板子,不時能看到一些勞工進出,每個人不是推着磚塊壘得像小山似的板車就是挑着兩頭被籮筐裏的黃沙壓得直往下彎的扁擔。
一個日本軍官似的人物監督着他們,手裏拿着皮鞭。
也有勞工往工廠裏運鋼材的,一捆一捆裝在木箱子裏,進門前有守兵撬開木箱檢查。檢查并不仔細,只檢查最上頭的一批。
枯雲晚上又去了趟報社,報社恰好下班,田主編興高采烈地拉着他和幾個社員開着小車去了銀座。新京的銀座。路上,田主編和枯雲介紹說,日本東京也有個銀座,日本人思鄉心切,就在新京依樣畫葫蘆照搬了一個。
枯雲的表現還是很合群的,別人勸酒他都喝,也跟着起哄,鬧酒。吃酒的地方是一個日本女人經營的,她的臉塗得和脖子成了兩截顏色,嘴唇紅豔豔,頭發盤着高髻,說話走路和中國的鸨母倒沒什麽差別。陪酒的女郎叫來了一群,是按照一人兩個的配置。酒席開始不多時,就全都圍着枯雲去了,田主編大呼失策,不停給枯雲斟酒,和他吃幹杯。
枯雲不反抗這些酒精,女郎們卻為他鳴不平,有個大膽的還搶了枯雲的酒杯喝酒。這下全桌人都笑開了,直說意大利男子有魅力,撚撚手指都能迷倒一票女人。
枯雲不響,給那位替她喝酒的女郎擦了擦嘴角。大家又起哄,唱起了日本歌,女郎紅着臉咯咯直笑。枯雲聽不懂,田主編說這是嫁女兒的歌。
晚些了,男人們摟着各自的姑娘一個接一個消失在門口,田主編海量,千杯不醉,屋裏就剩下他,枯雲,還有兩個在打花牌的年輕女孩兒。田主編和枯雲喝茶,泡的是日本的煎茶。
“惠美子,唱首歌。”田主編說,“今天的月亮好圓。”
惠美子低着頭,還在研究上草席上鋪開的花牌,她輕聲哼唱,這次是一首中文的歌曲。枯雲不曾聽過,田主編講,這首歌不知是誰寫的,在從日本來新京的陪酒女郎裏流傳。
“落淚有兩行,貼心的人兒是不見。”歌詞的尾聲就只是在呼喚母親了。
惠美子撩動卷發,壓住了一張花牌,她套着白襪子的腳在坐墊上左右擺動。
田主編喝茶也愛和人碰杯子,聽到一聲響,惠美子擡起頭,她的歌唱完了,對着枯雲露出了一個笑容。
枯雲回到旅館稍作休整就又出了門。潛入軍工廠對他來說不是什麽難事,但這座軍工廠确實大得驚人,枯雲用了兩個晚上才将軍工廠徹底摸遍。他繪制了一張簡易地圖,完成最後一筆後将地圖縫在了大衣內側,乍一眼看過去只像是大衣的內兜口袋。自從那晚送枯雲回到旅館後,田主編是知道了枯雲的住址,每逢傍晚都要來找枯雲去銀座歡樂。到了這第三個晚上,枯雲是有意要離開新京了。田主編得知他的去意,說道:“這就要走了?你知道嗎,我今天遇到皇軍的柳生大佐,正在為寫軍工廠落成的報道做準備,沒想到他也認識你啊!”田主編一拍枯雲的肩膀,“我還答應大佐,明天帶你去他那兒做客呢!”
枯雲眨巴眼睛,田主編還說:“柳生大佐從大連打來的工程兵專門就是來打造工廠的生物實驗室的。”
“什麽實驗室?”
田主編和枯雲咬耳朵:“人體實驗。”
他稱之為皇軍的“秘密武器”。
“怎麽樣?你們意大利沒有吧?”他聽起來很是自滿,枯雲奉承說:“确實沒有,還是皇軍厲害。”
于是乎,枯雲離開新京的日程不得不往後暫延了一日。這一日裏,他又見到了柳生四郎。
柳生四郎極度熱情地在自己的私宅招待了他和田主編,枯雲慎重,直到田主編提起通過人體實驗做細菌戰準備的事,他才順嘴接話,說:“總是聽說這樣那樣的傳聞,卻沒機會真正近距離接觸過這樣先進的新時代武器。”
田主編正色:“這是極度危險的武器啊,還是不接觸為好。”
“軍工廠裏會否設有這樣的實驗基地?”枯雲看着柳生四郎,左手緊緊捏着右手。柳生四郎眯縫起眼睛,原先便細狹的雙眼成了兩道縫隙,那其中射出的是多疑,揣測的光芒。枯雲笑了笑,岔開了話題:“還是要預祝柳生大佐一切順利,這杯酒喝完,我可真就要走了。”
柳生四郎問他:“要回北京去嗎?”
“是的,來新京的日子也夠長的了,再住下去,報社可該不給我報銷這些花費了。”枯雲起身,套上了挂在椅背上的大衣。柳生四郎道:“沈陽怎麽樣?”
“啊,沈陽是很好的,就是冷,太冷了,整個東北都冷。”枯雲作勢猛搓手臂,田主編笑說:“這還算冷嗎?這就快開春啦!”
“皇坊大街建設的怎麽樣?我很久沒去沈陽了。”柳生四郎問道,田主編也看枯雲:“您去那兒了嗎?聽說比小銀座可還熱鬧呢。”
枯雲笑呵呵地說:“挺好的,确實很熱鬧。”
柳生四郎一點頭:“嗯,很好就好。”
田主編起身戴手套,笑着給柳生四郎敬了個不成腔調的軍禮:“那我也走了,不打擾您了大佐。”
柳生四郎也正有事務要去書房處理,說是關于人體實驗的一些文件還沒看完,他吩咐了兩個小兵将兩人送上車,幫着他們開道。田主編将枯雲送到旅館門口,還熱心腸地表示要送枯雲去火車站,枯雲推辭說要收拾行李,自己去就成了,不勞駕他了,田主編也沒再要求,自己個兒驅車離開了。
枯雲回到房間裏,不知怎的,心跳得飛快,他在床上坐得端端正正的,兩只手互相掐着,掐出了指甲印子,自語道:“應該沒問題……”
他又拿出手槍反複練習瞄準和裝彈的流程。
極盡午夜,幾番思量躊躇後,枯雲打點了行囊,帶着馬兒到了柳生四郎的宅邸附近。他将馬就近留在了一株槐樹旁,自己則貓着身子,接近了柳生四郎的家。柳生四郎家的布局,枯雲已經牢記心中,他從陽臺進去後,便貼着牆根來到了書房門口。書房的門上了鎖,這也難不倒他,用一根鐵絲,三兩下就撬開了。枯雲抓住門把手,一點一點将門往裏面推開。
書房裏,迎面便是一扇窗戶,慘白的月光落在深邃的黑夜裏。清晰地照出書房裏的一切,一張書桌後面擺着一張椅子,那椅子上是一個人的輪廓。
枯雲大驚,聽得啪嗒一聲,瞬間,屋裏的燈全都亮了。那坐在書房裏的人站起了身,手裏拿着槍,冷笑着對枯雲道:“你的,意大利人?記者?還是共産黨?”
這個人就是柳生四郎!
枯雲回身一看,各個房間裏全都湧出了全副武裝的日本兵,枯雲拔腿開溜,身後應聲而來幾記槍響,柳生四郎喝斥道:“抓活的!抓活的!”
情急之下,枯雲撞開客廳的一扇窗戶,直接跳下了二樓。
枯雲的右腳在落地時崴了個正着,疼得他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可這時他也顧不上去疼惜自己的腳了,拖着傷腿死命往藏馬的地方去。身後的追兵動作很快,甚至還出動了好幾輛汽車,馬達聲和槍聲不斷迫近枯雲。枯雲翻進路邊的樹叢,東躲西藏,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馬,抓住了馬鞍,幾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勁才翻上馬。
“走!快走!”他狠抽馬屁股,趴在馬背上,抱緊了馬脖子。他又聽到槍響了!眼角的餘光甚至還望到了發黃的車燈光!
馬通人性,興許是知道主人落了難,響鼻不打,嘶鳴也無,卯足了勁在街上狂奔。
枯雲雖很慌亂,但人還是清醒的,尚能把握方向,他專挑小徑弄堂逃亡,汽車一被他甩到身後,他就加緊往火車站趕。遠遠地,他看到衛兵的哨崗,但這對他來說是無大礙的,他騎着馬踏上的是近旁的鐵軌道路。
馬兒腳底打着鐵馬掌,跑了兩步,那鐵軌上的碎石砺就吵個不停,枯雲收緊缰繩,人徹底趴伏下來,馬匹通過月臺時,他更謹慎,抱着馬脖子,貼在馬的一側,避人耳目。獨身的馬沒有引起太多的注意,夜裏火車班次少,月臺上的列車員都守在小屋裏取暖呢。經過長春月臺後,枯雲膽子大了些,将馬的速度釋放了出來,他人在馬上,不禁自問:“到底是哪裏露了餡,什麽時候露的餡?”
這個問題此刻是無解的,枯雲低頭看自己的右腳,他連馬蹬都沒踩,騎行颠簸,腳疼得更厲害。經過一處夜晚封閉的小站時,枯雲下了馬,靠在牆下試圖給自己接骨,可他手藝不佳,骨頭沒接上,反倒弄出了一身的冷汗。枯雲搖頭晃腦,氣得直捶自己的大腿。眼看天就要亮了,枯雲只好起來,繼續趕路。
官道大路他是徹底不能走了,小路上人少,但食物和水相對匮乏,他的馬奔行半夜,一口水都沒喝上,到了白天,也是露出了疲态,步伐明顯松緩了。
枯雲安慰它說:“好馬兒,再走一陣,回到茂縣,到了那兒,就好了。”
他摸摸自己的大衣,胸口的地方還鼓囊囊的,地圖還在。
“這張地圖也不知能不能用上……”枯雲扼腕,咬牙,“早知道就該直接和柳生拼了,一命換他這個軍官的一命,也值得。”
他舉目四望,荒山野嶺,就算想走回頭路,也是找不到方向了。
枯雲在山林裏迷路了。
從沈陽去茂縣,他或許還能有幾個主意,可他是從新京慌不擇路逃出來的,不知不覺,在林子裏繞了兩天,連一條溪水都沒見着。大山的裏頭還是大山,大山的外面也還是大山。
枯雲的馬徹底地停下了腳步,枯雲也是很累,很餓,很渴。他從路邊抓未融化的白雪在手裏搓成水喂馬喝,馬舔了兩下就不情願了,看着枯雲,發出咕哝的聲音。
枯雲吃幹淨雪水,凍得牙齒上下打顫。他下馬,想在周圍找點吃食,可他的腳是個大累贅,走不了幾步就痛得他無法動彈,最好是躺下,把腳覺得高高的,又最好是把腳直接給切了,再沒法讓他痛。枯雲靠在一棵栗樹下大口喘氣。
“不管怎麽說,這張地圖必須得送回去,有沒有用另外說。”枯雲和馬講話,馬只是看着他,眼神幽怨。
枯雲摸到腰間的手槍,自嘲般地說:“兩把槍,一下都沒響,我也是厲害。”
他東張西望了會兒,最後還是坐回馬背上。他始終在往東北方走。
即将入春,樹木的枝頭都爆出了嫩芽,枯雲餓急了,就掰下這些嫩芽塞進嘴裏。樹芽多是苦的,一點都不頂飽,吃了幾顆,枯雲還吐了起來。他的手腳都止不住地打哆嗦,未免自己從馬上摔下,枯雲将自己雙腿綁在了馬肚子上,那幾顆樹芽或許是有毒的,晚些時候,他的反應更劇烈,口舌幹澀,眼睛又痛又癢。枯雲拍着馬,催它快走,快些走出這片樹林,快些帶他回去茂縣。馬也有脾氣,被催急了就在原地打轉,四個蹄子咄咄咄咄踩來踩去。枯雲生氣,威脅它說:“你信不信我宰了你!喝你的血!吃你的肉!”
馬繼續打轉,不理不睬。枯雲用腳踹它的肚子,死命抽打它的屁股,它就是不依,什麽都不幹。
“人有脾氣,倔起來要命就算了,你也和我倔!他娘的!我今天……我今天……”枯雲把自己一雙手都給打紅了,怒向膽邊生,“我非宰了你!我殺了你!”
馬轉着腦袋,磨磨牙齒,不動了。枯雲愣住,一摸自己的臉,他忙用雙手湊在自己臉下。眼淚是鹹的,有味道,不能浪費。
鬧過,哭過,枯雲咬緊牙關,仍然往東北方闖蕩。他沒有放棄,終于在一個破曉,他走出了樹林!他看到了平原!他還看到了砍柴的農人!
枯雲忙不疊問路,那農人很驚訝,說從這裏去茂縣還要很遠。枯雲問:“騎馬要幾天?”
“三天,起碼三天啊。”
枯雲聽到這個明确的數字,欣喜若狂,什麽都顧不上了,立即奔向茂縣。他歸去心切,馬兒卻不體諒他,這匹馬也是耗損到了極致了,在平原上飛馳了不過數裏,它前蹄一個打滑,和枯雲摔了個人仰馬翻。因為雙腳綁在了馬肚子上,枯雲躲避不及,摔到地上時,原先就傷着的右腳又被這馬兒沉重的身軀壓到,他慘叫一聲,爬都爬不起來了。費了許多勁,枯雲将馬推開,他爬過去查看它的狀況,馬在喘息,眼睛一耷一閉,它看上去十分虛弱。
枯雲抱緊它的脖子,他感受到它尚且溫暖的身軀,他還能聽到它的心跳聲。
“你死在這裏算怎麽回事?”枯雲往四面看,“你等着,我去給你找水,找吃的。”
他忍着劇痛站起身,兩步之後又摔倒,他又爬起來,複又摔倒。他給他的馬找來了一把幹草,一把漿果,自己摔得鼻青臉腫。
“吃吧。”他喂馬吃東西,靠在它身上取暖。夜晚降臨了,平地起風,枯雲蜷縮起身子,馬兒的呼吸緩慢,前蹄不時抽搐一陣。枯雲自身也不好過,吃了點漿果,又全吐出來了。半夜裏,馬兒似是恢複了些許,枯雲将它從地上拉起來,它也能站穩了,可他卻不剩下什麽力氣了。馬用腦袋拱拱他的胳膊,他點了點頭,用最後一口氣爬到了馬上。他雙手原先是抱攏馬兒的,可他實在是困極了,手不知不覺自己松開了,人跟着搖擺,這時,有馬蹄聲近了,還有些許的亮光。枯雲一個警覺,想撐起身子看一看,孰料,他起身時人一歪,從馬上摔了下來。
“嘶。”枯雲倒抽了口涼氣,那馬蹄聲,光亮更近了,幾乎是到了他眼前。
“枯雲?!是枯雲嗎??!吊!總算是被我找到了!”
視線模糊不清中,枯雲仿佛看到了範儒良。緊接着,他感覺身上一暖,有人給他披上了衣服,還将他打橫抱起。他又聽到心跳聲,不似馬的,更快,也更有力。
枯雲被範儒良帶回了自己的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