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1)
此去長春,路途遙遠,萬幸的是,枯雲沒遇上太多的艱難險阻,也歸功于他一路謹慎,從不走官道,專挑艱險歧途,快進山西時,還叫他在路上伏擊了兩名攔路搶劫的土匪,一人送了他們一粒槍子。到了山西,更可謂順風順水,汾河兩岸往來密切,無論是交通還是治安都是井井有條,頗講秩序規矩的,老百姓的生活比起陝北一帶顯得富足殷實。枯雲找了間客店歇腳,順道打聽搭火車北上的事。太原有火車通北京,北京的鐵路能一直通到哈爾濱。
線路是問清楚了,可要坐火車,一匹馬,一杆獵槍就成了難題。聽說出關的列車上稽查嚴格,尤其是往新京——也就是長春去的班車上,都有日本兵巡邏,對年輕的中國男子青眼有加,輕易是不會放行的。
這一點枯雲倒不怕,他雖是中國男子,卻也不像中國男子。他的眼睛,樣貌,天生賦予了他逃避這類盤查的優勢。他在山西便拿定了主意,他要給自己僞造一個身份。
太原是座大城市,四方工整,老人嘴裏都管自己個兒這城叫“北京”。北方的中心。
大城市裏光鮮的地方多,那三教九流的場所更是不勝枚舉。枯雲在路上這麽走了一圈,就被他尋到了一個三只手,那賊年紀還很小,鬼頭鬼腦的,偷了姑娘家的銀包,轉身就溜。枯雲跟着他,走走停停,左拐又右轉,過了兩座小橋,出了大南門,到了片棚屋區。城門裏熱鬧,棚屋裏頭更熱鬧。枯雲知道,這兒是見不得光的地頭,是銷贓所,這兒也是能讓他順利到達長春的地方。
山路上野物多,枯雲這一路到太遠,路上得空獵了兩只灰鼠,賣去皮棧,換了不少錢。他用這些錢給自己弄了個假印章,假護照。一本意大利人的護照。他還自己寫了封假公函,火漆燙印封在了一個羊皮紙信封裏,這羊皮紙要價不菲,老板說了,意大利進口貨,別無二家。臨出太原,枯雲跑了回書店,外文書店,看了好幾份報紙,又買了本外文書,還去了趟百貨商場挑了副眼鏡,櫃員說了,意大利最新流行,玳瑁框架,質地輕巧無負擔。枯雲笑笑,戴好眼鏡,順帶置辦了一架相機。還去鐵匠鋪,鋸短了獵槍的槍杆。
如此這般,那兩張灰鼠皮換來的錢也花得不剩多少了,枯雲去太原火車站買了兩張火車票,一張是他的,一張給他的馬。獵槍他随身佩戴着。
火車上的氛圍頗為輕松,也很舒适,枯雲放心不下自己的馬,動不動就要跑去貨車車廂裏瞅瞅。運活物的貨車車廂裏有狗,有貓,還有蹲在鳥籠裏的八哥。狗和鳥見了人就發人來瘋,叽叽喳喳,吠叫不止,枯雲的馬安靜,一個響鼻也不打,見到他,眼睛眨了眨。枯雲嘆氣,苦笑,搖着頭看它,摸着它的鬃毛,在它腳邊坐下。地上有些幹草,枯雲抓起來些喂馬。這草也是他從路邊扯來,帶上火車的。
人座的車廂環境優渥,起碼上來說,是不用吹冷風,受這份兩面貫通的寒氣的。但枯雲不回去,他和他的馬待着,餓了他去餐車吃碗面條,或是買個包子,吃完他就又回來。
去北京路上可不止一個晚上,跟車的列車員見到枯雲好幾回,還開他玩笑:“先生,您這馬不能給您丢了,您啊就回車廂裏坐着吧。”
枯雲笑了笑,列車員說了句:“怕是聽不懂中國話的。”
枯雲沒響,上前和列車員握了握手。
列車員渾身一哆嗦,臉上挂着僵僵的笑容:“您這手冷的,好吧,您就在這兒寶貝着您的馬吧。”
枯雲笑得更開,樣子傻乎乎的。他就這麽一路冷到了北京城,到了北京,他也沒去別地閑逛,直接買了火車票,這下把那兩張灰鼠皮子的錢全給用光了。一分不剩,候車時,他肚子餓得咕嚕叫喚,還是一個拖家帶口的大娘看不下去,分了他半個玉米面窩窩頭,兩塊醬蘿蔔菜。
“你到哪兒去?”老大娘比手畫腳,她看到了枯雲膝上的外文書。
枯雲想半天,拿出了火車票,指指上頭的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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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去長春啊,和我們同路。”老大娘笑呵呵瞅枯雲,“你去幹啥?”
枯雲又指指自己的相機。老大娘似懂非懂,又給枯雲撥了兩塊醬菜:“吃啊,吃啊,多吃點兒,瞅你瘦不垃圾的,這一身的皮包骨頭,到了東北去可不得遭冰霜雪地的罪。”
開春了,北京的風卻還是刺骨的,呼啦呼啦地捶打着候車室薄薄的玻璃窗戶。
枯雲沒說話,攬緊了身上的大衣,光是笑。這一上火車,他就又去陪馬去了。
他在山西打聽到的情報确實沒錯,這出了北京,出了大河北,火車奔出山海關,列車員查勤的次數頻繁了起來,有時甚至有荷槍實彈的黃衣服兵陪着。那士兵都不說話,也分不清是哪國的兵。
枯雲被趕去了普通車廂,馬是不讓他陪了,列車員和同行的士兵還仔細檢查了他的馬,馬鞍還被他們用小刀劃開了看皮子裏頭有沒有藏東西。枯雲想攔,沒能攔住,只得回到人待着的車廂裏。
火車到達盤錦站時,上來了一群日本人。枯雲從車窗裏看到,那是一群日本軍人,槍杆子高過人腦袋,步伐統一,目視前方,五官全都是繃緊的,皮靴踩得咔噠咔噠地響。為首的軍官人還很年輕,皮膚白,眼睛細長,仿佛是白面團上掉了兩片柳葉片,該生嘴的地方,用蜜豆沙抹了兩道。
日本人一上車,車廂裏的氣氛驟然是冷清了,原先在講話的大學生沉默了,看顧孩子的老人挺直了腰杆坐着,孩子也不鬧了,癡癡地含着手指,抱緊母親的胳膊。
枯雲低頭看書,輕輕翻過一頁黃紙頁。
日本人警惕,且多疑,上車之後那位軍官親自檢查了每位乘客的身份證件和車票,并且詢問了他們出行的目的。軍官會講些中文,身邊還有一個翻譯,剃了日本式的分頭,是個容易出汗的中年男子。
到了枯雲這節車廂,到了枯雲的座位跟前,軍官看着枯雲的證件,眉毛成了高低眉。
“你的,是意大利人?”
翻譯鼓着眼睛也去瞅枯雲的護照本子。枯雲眨眨眼,說了句外文。
他在太原現學的,是意大利人的意思。
他又說:“我的母親是中國人,我會說一些的。”
翻譯看看他,又看看軍官,軍官笑起來:“記者?”
“意大利人民報。”枯雲說。
“你去新京,做什麽?”軍官問,笑容不減,是帶點陰森和狡黠的笑容。
枯雲說:“寫報道,意大利在埃塞俄比亞獲得了勝利,日本在中國東北獲得了勝利,是有共通性的。”
這句話對于軍官似乎比較難理解,由翻譯交待。軍官聽後,很是愉快,他交還了枯雲車票和證件。到用餐的時候,還特意派了翻譯請枯雲去餐車共進晚餐。
枯雲沒有拒絕,他甚至大快朵頤,飽餐了一頓。
軍官問他:“你很餓?”
枯雲說:“好吃。”
軍官又問他意大利國內的情形,枯雲說:“很久沒去了,我常在中國。”
他也稍微提了下米蘭,報社的情況,這些全都源于瑪莉亞給他寫的信。飯後枯雲在餐車煞有介事地給瑪莉亞寫信,他寫得很潦草,很快,讓自己的字看上去像意大利文。軍官在邊上看着,問他要寄去哪裏。
“埃塞俄比亞。”枯雲說,“我的一位同僚在那兒,女同僚。”
軍官笑了笑,他說可以代枯雲寄信,枯雲婉拒了,道:“我希望這封信能帶上新京的郵戳。”
翻譯代為轉達了他的意思,軍官點點頭,說:“你們幫助埃塞俄比亞人民進步,我們在這裏幫助中國人進步。”
“讓皇帝重新當皇帝也是一種進步嗎?”
“這是新京人民的意願,我們遵從他們的意志。”軍官眯縫起眼睛說起了他們的大東亞共榮圈,侃侃而談,說起他這次帶的是一支工程兵,要去新京建設軍事,發展鋼鐵工業。
枯雲聽得意興闌珊,半夜裏,他趁這個軍官去上廁所時,爬上車廂,從車窗外翻進他的車廂,翻看了他的随身物品。他找到了幾封信函,日文的,他看不懂,只好又放回去,軍官的這間單人車廂裏挂了張地圖,那上面既有中文字又有日本鬼畫符。借着月光,枯雲看到有一處地标被畫上了一個紅圈。那地方叫做茂縣,靠近沈陽。
他記下了這個日本軍官的名字。柳生四郎。
火車過了沈陽站之後,枯雲就下了車。這時柳生四郎還在睡夢中,枯雲便煩請那翻譯代為轉告,他臨時起意,想去沈陽看看,看看大日本帝國統治下的東北到底是多麽富強。他牽着自己的馬走上月臺,隔着窗玻璃,那柳生四郎還來和他揮手告別。枯雲笑笑,站在月臺上沒有立即離開,直到火車再度發車,他才帶着馬兒離開了。
一出沈陽車站,他便與人打聽茂縣怎麽去。他問的是個趕車的老大爺,老大爺給他指了路,茂縣離沈陽不遠,騎馬一個白天,一個晚上也是能到了。
末了,那老大爺還說:“你去茂縣幹啥?”
枯雲問道:“去不得?正打仗?誰打誰?”
老大爺打量他,說:“小夥子,勸你一句,是非之地,不去為妙。”
枯雲拜謝他,跨上了馬,二話不說,奔茂縣去了。是非之地才妙,他要投身的就是這是是非非裏。
然而茂縣的是非紛擾,枯雲在路途中卻并未有體驗的機會,他所體會到的只是沿途的寂靜,荒蕪和遼闊。漫山的雪還未完全地融化,将将露出了一點黑土地的邊縫。山野間極罕有地能看到幾戶農家,枯雲身上帶的幹糧吃完了,就去找他們讨點吃的,農戶們有的熱情,自家現熬的小米粥,現蒸的紅薯白薯,分他一大碗,一塊兒呼嚕呼嚕喝熱粥,有的不愛招惹人,閉門不理。枯雲就只好去溝渠裏找水喝,解解渴,壓壓餓。
這一路上都是很平安的,也有些出乎枯雲的意料。他沒見到日本兵,國民軍,打游擊的紅軍更是提着燈籠也不見。倒是遇到過趕車的百姓,有的是拉了玉米棒子去城裏趕集,有的是載着驢去給別人磨磨,每逢枯雲問及他們茂縣還有多遠,那些人總是先用詭異的眼神在他身上逡巡上好一陣才告訴他。
不遠,不遠,再翻一座山就到了。
不遠,不遠,再走個十裏地就到了。
不遠,不遠,瞅見那棵大松樹沒有,過了那條道兒,往東拐,打直了走就到咯。
一個牽着毛驢的大腳老漢和枯雲說。枯雲謝謝他,老漢正有閑工夫,坐在路邊,拍打着水煙袋子,看着枯雲,說:“城都死了,你去幹啥?”
枯雲轉轉眼珠:“我姑母在那兒的,我和姑母很親,分離了好長時間了,惦記她。”
老漢望向茂縣的方向哀嘆:“人喏,怕是不在咯。”
“那裏打過仗?”
老漢不語,枯雲往周圍看了圈:“這裏倒安靜,比新京還安靜。”
老漢眼神一閃:“你打新京來的?”
枯雲模棱兩可地回話:“那裏是不太安寧。”
老漢收起了水煙,沒再和枯雲多講一句話,趕着自己的小毛驢就走了。
枯雲回到馬上,一夾馬肚子,眨眼就到了松樹前,他往右手邊——東面,太陽升起的方向,一張望。茂縣,就在他的正前方。
一片開闊的白雪地上矗立着一圍灰黃色的土城牆。那城牆已是千瘡百孔。陽光撒下來,豐沃的雪地仿佛一片沼澤。
沼澤的中央斜斜插着一面髒污的旗子。枯雲胯下的馬兒踏到了旗面上,枯雲聽到聲響,牽住了馬,下去從馬蹄下扯出了這面旗子。
一面青天白日旗,四角早已爛成了絲絮,被雪泡過,又被枯雲拿到陽光下一曬,立馬滴出了幾滴水,順着幾道褶子,旗面貼着旗面,濕漉漉地緊成了傘形——一把收起來的傘。
枯雲将旗放回原地。他也不騎馬了,手裏将缰繩繞了好幾圈,往那破損的茂縣城門走去。
城門洞開,破轉爛瓦堆了一地,偶爾還能見到些破爛衣服,破洞鞋子,地上能撿到彈殼,還能撿到一頂凹陷的鋼頭盔。
縣城裏也是破敗的,顯然經歷了一場劫難。這時,枯雲身旁的馬兒嘶鳴了聲,往後倒退了幾步,枯雲忙安撫它,尋找起驚擾了它的東西。那是不遠處,一間房頂整個塌陷下來的草屋裏的一只小狗。肚子撐得老大,都快貼着地面了,它在廢墟裏嗅來嗅去。
枯雲挲着馬背,繼續向前去。除了那只母狗,他還沒在茂縣裏見到別的活物。
“死城……”他呢喃,“确實是死了的。”
城裏還有屍體,臉被不知什麽野獸啃去了一半,身體也不完整了,很多具這樣的屍體橫在路上,屋子裏,有的挂着,有的仰面躺着,臉上缺少五官,只有四個大窟窿。身上蓋着雪。
他們身上的肉已經臭得熏天,狗路過了都避開。
枯雲稍微檢查了兩具這樣的屍體,他認出了日本兵的軍服和國軍的軍服,還有些就都是平民了。城裏似乎搞過地雷戰,有一片土地全都被炸翻開了,拱裂了起來。那周圍的屍體最多,不光是有平民,日本兵和國軍了,枯雲甚至在裏面看到了一具洋人的屍體。
那洋人的屍體還算完整,他的左腿被炸飛了,渾身發紫,臉上手背上全是屍斑,嘴巴大張着,眼睛也圓睜。他的瞳仁是湖水一樣的藍色,而他的眼白已經發黃,渾濁。
枯雲拿起一根樹枝拍去一點積雪,戳開他的衣服,正想湊近過去看看,邊上的平房裏忽地傳來陣響,仿佛是誰在踩着碎玻璃。枯雲的馬又躁動起來,枯雲只好将它系在了附近的小樹上,自行去那間平房查看。
茂縣的所有房屋早已不設防備,也不具方便。枯雲進了平房,先是問了聲:“有人嗎?”
沒人回話,枯雲往裏再走了走。平房門前的一棵槐樹倒在了圍牆上,使得屋裏的光線并不很充足。枯雲幾乎是在黑暗中摸索着行走。
卡擦卡擦。
他自己也踩到碎玻璃了,枯雲低頭看去,勉強看到地上有個小木碗,他又問:“有人在嗎?”
依舊是得不到任何回應。枯雲彎下腰,手才摸到那木碗,只聽腦後咔地一聲,枯雲耳朵一動,一個轉身,抄起木碗就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砸了過去。
“他奶奶的!”
一聲槍響,伴着怒罵,徹底打破了平房中的死寂。不等枯雲看清罵人的人,他耳邊接二連三地響起了咔咔的聲音。枯雲立即舉高了雙手,他稍稍往窗戶邊挪動,借着一道明光,他看到兩把槍,一杆長,一杆短都對準了他,過了會兒,又是一杆長槍從黑暗中伸了出來,随之而來的還有一把粗重的嗓音。
“他奶奶的!老子的手指都被你打腫了!”
枯雲笑了笑:“第一反應,聽到有人在我後頭拉槍,我是害怕。”
說話的人唰的往前一大步,那道光劈在他身上,照出他年輕、黝黑的臉。
“有話好好說,好好說。”枯雲将雙手舉得更高,他往那一長一短兩杆槍的方向看,這兩個持槍人還是沉默着,甚至連人都還隐藏在暗中。唯有那黑皮膚的年輕人說個不停:“打哪兒來的?要去哪兒??就你一個人?來茂縣幹什麽?”
他還沖上來搜枯雲的身,枯雲說道:“從北京來的,來看我姑媽,聽說茂縣打仗了,寫信過來一直沒回音,怕她出事,就自己來跑一趟。”
“他娘的,看姑媽你還帶槍啊??”黑皮膚從枯雲腰上摸到那把被鋸斷了的獵槍,自己給收好了,拿槍口戳着枯雲的額頭,道:“說!你到底是來幹什麽的??!”
枯雲道:“聽人說東北危險,我一個人上路,就帶了槍防身,您看您三位不也都帶着槍的嗎?”
黑皮膚一扯領子,忽然是急眼了,逼近到枯雲面前,指着自己就道:“我和你能一樣嗎?”
枯雲看他,仔細看了看,這下他算是看出點不一樣來了,他看到黑皮膚身上穿的是軍服。國軍的軍服。髒得發黑了,難怪第一眼沒能看出來。
“呀,原來是軍大爺,我有眼不識泰山了,我就想問問這茂縣到底是怎麽了?”枯雲奉上個殷勤的笑。那黑皮膚昂着下巴看看他,又往黑暗裏掃過去,抓起枯雲的衣領道:“走!”
枯雲跟着他走了才兩步,暗處傳來人聲。這回說話的人聲音洪亮,底氣很足,他道:“等一下!既然是個普通百姓,該去哪兒讓他自己決定!”
枯雲眨巴眼睛,小聲問:“軍爺,你們原以為是我什麽人呀?”
“少他媽廢話!”黑皮膚拽着他就出了破房子,枯雲随他走,又一直往後看,果然沒一會兒,房子裏沖出了兩個人。枯雲是認真地将他們兩人看了好幾遍,這兩人一個黃皮膚,一個白皮膚,一個穿黑衣服,一個穿藍衣服。兩人齊刷刷舉槍對準了黑皮膚,藍衣服,黃皮膚的說:“小子!規矩還要不要了!”
方才說話的也是他,嗓門依舊很洪亮。
黑皮膚聞言,站住了,扭頭看看兩杆槍,又看看枯雲,看看他的馬。他磨着牙齒,思前想後,好一番猶豫,不知經歷了什麽樣的思想鬥争,将枯雲一推,給推到了兩方對峙的中間地帶。
“茂縣打過仗,你也看到了,死城一座,你姑媽不在這裏了,你要是想走,現在就走。”藍衣服的人對枯雲道,槍還沒放下。
他身後多了幾個眼巴巴看着枯雲的孩子,最大的也不過十幾歲的模樣,都躲着,也都看着枯雲。
枯雲問:“他們要去哪裏?”
藍衣服盯着他,眉頭緊鎖:“這你就不用管了。”
“他們原先的家在茂縣?”枯雲話一多,那白人似乎是不耐煩了,收起了槍,也來搜他的身。他搜的比黑皮膚仔細,連枯雲帶來的那匹馬的馬鞍下面也搜了。
一張護照,一份公函,一封寄去埃塞俄比亞的信,全都給攤在了地上。
“意大利人。”白人的中國話不标準,卻能聽明白。他挑一挑眉毛,用槍眼和枯雲打招呼。
“意大利人??”黑皮膚驚呼,“他奶奶的!還說自己姑媽在這兒!一派胡言!別是小日本派來的偵察兵!那意大利人和日本鬼子還不是一夥的?!我就說咋會有人沒頭沒腦地跑茂縣來!好你個小子!”黑皮膚三兩步過來,一腳踢在枯雲膝蓋上,迫使他跪下。
“手舉起來!放腦袋上!”他喝道。
枯雲扯出個笑臉:“我姑媽真的在茂縣,我是有中國血統的,你們應該能看出來。”
他看那白人,白人一本正經,眉目嚴肅,仿佛聽不懂他的話。
“打游擊的!這小子我得帶回去給我們大帥發落!”黑皮膚說着就給枯雲上繩索,麻利地将他雙手壓到背後捆在了一起。藍衣服的沒來阻止,和那白人互相看看,都不講話,枯雲不停說自己不是日本偵察兵,和日本人一點關系都沒有。黑皮膚抓着他走,兩步一回頭,越走越快,人也越發得意,吸着鼻子道:“去他奶奶的共匪,去他奶奶的臭毛子,出來溜達的功夫,給老子抓了個偵察兵回去,哈哈哈哈,就讓他們帶着那群小乞丐回去一塊兒喝西北風去吧!”
他越說是越高興,越滿足,對枯雲連推帶踹,帶着他出了茂縣縣城,接着又往北走了兩裏地,滑下一片山坡後,他才放慢了腳步。
枯雲眼前是一片村莊,人煙旺盛,活力十足,沒走幾步,就有人來和黑皮膚打招呼,那人也是一身的軍裝。村莊裏行走忙碌的多是穿國軍軍服的男子。
枯雲回身看了眼,茂縣已經看不着了,而那藍衣服和白皮膚人也早已不見了蹤跡。
枯雲試探着問黑皮膚:“軍爺,敢問,我們現在是在哪裏啊?”
黑皮膚踹他一腳:“話可真多!我說你小子怎麽中國話講得這麽順溜?”他端詳枯雲一番,單手揪着他的耳朵擰着,“說你丫不是小日本的偵察兵我還真不信!”
枯雲疊聲讨饒:“軍爺軍爺!我真不是偵察兵!我是報社派來中國的記者!我姑媽是中國人!!我媽也是中國人!”
“狗屁!”黑皮膚龇牙咧嘴,抓牢了捆住枯雲的繩索一頭,停在一扇木門前,吼道:“見了大帥,看你還有什麽屁話!”
枯雲癟着嘴,很委屈的樣子。那黑皮膚敲了兩下房門,不等門裏的人說話,自己先報告:“大帥,逮了個日本偵察兵,從共匪和毛子手裏搶過來的。”
門裏有人說話。
“進來看看。”
黑皮膚立馬樂開了花,點頭哈腰推開了門,扭頭過來對向枯雲時又是換了個雷厲風行的臉色,一腳将枯雲踹到屋裏。
屋裏燒着火,暖和得要命。枯雲一個踉跄進去,人還沒站穩,黑皮膚趁機又把他踹跪在了地上。枯雲膝蓋生疼,咬緊了嘴唇沒吭氣。這時,他頭頂的方向飄來人聲。
“偵察兵?”那人說。
枯雲擡起頭來,尋到了說話的人。是個青年男子,軍呢大衣外頭還披了件毛氅,人正坐在一張墊了好幾層白羊毛墊子的圈椅裏打量枯雲。
枯雲也看他,這個青年人濃眉大眼,鼻梁高挺,生得是陽剛威嚴。
這個人是有幾分眼熟的。
枯雲想了許久,還是那青年人先認出了他。
“枯雲?”
再是幾經思索,枯雲也叫出了他的名字。
“範儒良?!”
他們二人相認,最傻眼的莫屬那個前一刻還趾高氣昂的黑皮膚小兵了,他見狀,往懷裏掏了掏,摸出枯雲的證件,在旁打探道:“大帥……這個……這個偵察兵……”
“偵你老母!”範儒良兩道黑眉毛往上一提,手腳并用,把那小兵給趕出了屋。
“給老子滾遠點!”
小兵看都沒敢回頭看,丢下證件,連滾帶爬迅速消失。範儒良碰的關上門,他将枯雲從地上拉起來,拿了把刀割開了繩索,好笑,好氣地看他:“偵察兵?”
枯雲笑笑,範儒良還撿起了地上的護照翻看。這下他臉上全是看笑話的神色了。
“意大利人?我聽說你父親是美國人啊,意大利人,我想想……該是那位,”範儒良兩只大拇指挎在皮帶上,人站成了一個分開了的圓規,他望着天花板半天,算是回憶出了點頭緒,“是那位瑪莉亞小姐吧?”
枯雲很是驚奇:“我和範大帥不過一面之交,您不光知道我父親的事,連瑪莉亞您都記得啊?您知道她和我關系好?”
範儒良笑了笑,人又坐回了圈椅裏,雙手握緊在一起摩挲起來。
“你坐。”範儒良指指邊上一張長板凳,“喝茶,別客氣。”
枯雲确實渴了,給自己倒了杯茶水。範儒良問他:“你怎麽到茂縣來了?從上海來的?”他凝神一想,站起來,走過去摸了下枯雲的手。枯雲的手暖和了些,是有溫度的。範儒良琢磨不出來了,匪夷所思地說:“不對啊,我看報紙上寫你死了啊,死在尹公館了啊!我還打了電話去問過尹醉橋這事呢。”
枯雲撣了下褲子,低着頭,好一會兒才擡眼看看範儒良,說:“說來話長,總之,我沒死,還活着,來了東北。”
“這年頭,還有人大老遠從上海跑來東北的,稀奇。”範儒良哈哈直笑,他的笑聲和他的人似的,豪爽,幹淨,他又道,“不過你本來就是個稀奇的人,我可還記得那兩張調查證的事。”
他眼裏明亮,枯雲的記憶也被點亮了,他道:“這你都記得!唉,這事兒啊……這事……”
“我聽尹醉橋說你們找到了黎寶山的一只手……”範儒良拉了拉快要從他肩上滑下去的毛氅,他似是等着枯雲接他的話,好久都沒說下去,可枯雲偏沒有說什麽,他不響,頭又低下來了,一雙手在茶杯上抓來抓去,輕輕地,微微地。
範儒良自己給自己接話:“誰能想到黎寶山當時沒有死,誰又能想到……”他瞥枯雲,枯雲還是那靜默姿态,他繼續,“誰又能想到你給他報了仇。”
枯雲笑,稍仰起臉:“報紙上寫得可真多。”
“南京離上海也近,你這故事也夠離奇的。”範儒良湊近些,神秘鬼祟地問,“你是不是真會一招叫什麽踏雪尋梅的?”
枯雲扯起嘴角,搖頭擺手。範儒良縮回了椅子裏,頗為失望的模樣。枯雲說:“那你是怎麽到的東北來的?來茂縣打仗的??”
範儒良清嗓子,眼角朝上一提:“怎麽?你還真成日本人的偵察兵了?”
枯雲忙解釋:“我真不是什麽偵察兵!!”
範儒良咧開嘴,一拍大腿:“瞧把你急的!哈哈,我知道,你沒可能給日本人幹事,黎寶山也頂讨厭洋人,鬼子。”
“嗯。”枯雲應聲,臉上的表情又緩和了,褪去了。
範儒良悠哉閑哉地點了支煙,他用一根秀氣的象牙煙嘴,嘬了幾口,說了句:“到了茂縣,打了一仗,就這麽着了。”
後來,他又補了句:“這地方冷死個人!吊!”
枯雲問他:“怎麽這裏還有白人?”
“你說毛子?”範儒良拿着煙嘴,兩腿岔開了,把玩起了腰上的手槍,“毛子兵,過來幫着共匪打日本人的。”
“啊,還有紅軍啊。”枯雲仍然打聽,“穿藍衣服的是不是?聽說是在這裏打游擊的?”
範儒良忽然是住了嘴,盯緊了枯雲,銳眼如刀。枯雲幹笑,說:“看來茂縣的形式挺複雜的。”
“我問你。”範儒良是沒之前那麽客氣了,聲音都繃緊了,“你來東北,到茂縣是來幹什麽的?這本護照本子,你做出來是想糊弄誰的?”
枯雲看着他,兩人都沒有在說話了,屋外的聲音變得清晰,人來人往,有人胡鬧,有人在喊列隊的口號。
一群士兵要去操場操練。
枯雲說:“我能和你講實話嗎?”
範儒良眉心凝出三道深痕,他道:“我的兵,在茂縣死了三千,剩下一千,共匪,死了一百八十個,剩下五十個和一堆窮要飯的,不清楚毛子來了多少,現在剩下的不會超過十個人。”
枯雲道:“我是要去長春的,結果在火車上遇到了一幫日本人,在一個軍官的車廂裏看到一張地圖,地圖上給茂縣打了個紅圈,我就想來這裏看看。”
範儒良神色更凝重,扭過頭,罵道:“吊他老母,就知道這幫日本人還惦記着這兒。”
枯雲說:“我去長春,是想去殺日本人。”
範儒良一愣:“你……該不會是……”
枯雲道:“我也是一個窮要飯的。”
範儒良莞爾,稍顯放松:“要飯的好,哪裏有飯哪裏就能吃上一口。”
“那也得看別人給不給。”
範儒良輕笑,說道:“長春滿大街的日本人,你怎麽殺?你殺得過來?”
枯雲看看外面,又看他:“你剩下的一千人你打算怎麽辦?”
範儒良不響,只顧抽煙。枯雲也不追問,問說:“那些紅軍,你知道駐紮在哪兒嗎?”
煙抽完了,範儒良道:“你等着,我找個副官帶你過去。”
枯雲應下,範儒良跑去門口沖外面喊了兩聲呂副官,很快,一個竹竿似的年輕人就進來了。範儒良和他耳語了兩句,那呂副官就來請枯雲,說:“您跟我走吧。”
枯雲起身,呂副官開了門,一股冷風嗖地鑽了進來,枯雲不由打了個寒戰,那範儒良見了,把身上披着的毛氅扔了過來,道:“共匪那兒更冷,吊他媽的冷。”
枯雲不與他客氣,謝過他後,裹緊了這件裏外都暖烘烘的大氅,頂着大風和呂副官去往紅軍的營地。
若說範儒良的營地是座小城,那紅軍的營地只能算得上是一個巢穴,還是未經文明大肆開化的巢穴。枯雲到時,正是飯點,他看到百來個人縮在一個洞窟裏,取暖全靠幹草,無論男女老少,身上蓋着的,地上鋪着的,都是草席子,還有人雙手都綁着幹草揉成的圈繩。洞穴裏光也不夠,燭臺倒有兩個,燒着的是燭油,已經看不到蠟燭了。兩個婦女在一口大鍋邊上給大家發吃食——一種很稀的粥,幾乎是清湯寡水,見不到什麽谷物的的。
呂副官沒有跟着枯雲進去,他被兩個持槍的游擊隊攔在洞穴外。枯雲在一個角落裏找到了游擊隊的主事人廖芳國,一個中年男子,人消瘦,面色萎黃,人卻很精神。帶枯雲來見他的是下午在茂縣和枯雲打過照面的藍衣服人。
“你從範儒良那裏過來的?”廖芳國捧着個木頭碗,他吹一吃粥碗上的熱氣,問枯雲。
枯雲點頭:“是的,我想去長春。”
“去長春?”廖芳國看着他,“那你去就是了,你的馬我們給牽到後頭去了。小趙啊,等會兒就還給他。”
“我知道你們是在這裏打游擊的,你們殺日本人,我去長春,是想和你們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