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2)
員小張閑扯,老大娘和小張都沒去過甘肅,他們就一直聊甘肅,說那裏大約沒有村溝溝裏冷,那裏的天說不定要灰一些,燒煤的人家多,那裏吃不上熱乎的鹿肉,羊肉湯大約還是有的。刀切面似乎頗為流行。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這天夜裏,枯雲半夜起來,他還是哭不出來,氣都喘不過來。他往身旁摸,摸到柔軟的被褥。土炕上幹燥溫暖,枯雲嗅嗅鼻子,他問小張,很小聲地。
“小張,我們屋裏是不是有東西發黴了?”
小張的呼嚕聲停頓了下,又響起。
枯雲仰起頭看屋頂,木頭搭建的屋頂,數根房梁橫在黑暗之中,像一根根墨條。枯雲在炕上坐了一宿。
枯雲的手傷好些後,幫着村裏的鄉親幹農活,靠山吃山,村裏只有一片紅薯地,冬天也不需要翻種,枯雲經常地是背上背簍,拿根合手的木棍子跟着幾個老鄉鑽樹林去。冬天也能收木耳,翻香菇,還能拾些沒能及時收成的黑核桃,這些核桃肉不能吃了,做些加工處理就能賣去縣城裏給人盤着活動筋骨。一天下來,背簍裏的收獲不少,枯雲不怎麽愛說話,但卻也不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別人來和他講話,他都會應答的。
吃了嗎?
嗯。
吃了什麽呀?
李大娘給的柿餅。
唉,那感情好,回頭晚上上咱家吃面條去?
嗯,好,多謝了。
不多一句,不少一句的,枯雲和鄉親們都熟悉了起來。皮相好,終歸是要占點便宜,有兩家的大姑娘總愛來給枯雲送餃子。自家曬的菜幹,拌上豬油,攪合上一點豬肉碎,白面皮這麽一捏一包,也不知怎的,總會多做一大碗,二十來個,就給枯雲送過來了。枯雲吃不完,招呼小張一塊兒吃,到了春節裏,吃不完的東西更多,不知是誰洩露了風聲,把枯雲從上海來的背景說了出去,年三十的晚上,枯雲和傷員們在村長家幫着下餃子,一個大姑娘就來了,蹭在門口往裏頭瞅了眼,見着枯雲,往屋裏扔下一包紅布包就跑開了。小張過去打開一看,裏頭是兩塊年糕,年糕上還鋪了層黃黃的小花。甜得掉牙的桂花糖年糕呀。
小張拿枯雲開玩笑,說:“等開春啊,咱們上路前,指不定就能喝上你的喜酒了。”
枯雲笑笑,沒說什麽。他避嫌,大閨女,姑娘家,他是不親近的,能不與她們單獨相處就不單獨相處。他更愛去親近大自然。森林裏,山上,來來回回地跑,手傷痊愈後,變本加厲,能好幾天都待在山裏。李大娘家的老二是十裏八鄉出名的好獵手,枯雲跟着他學打獵,學用獵槍,還學怎麽放血,剝皮,抽筋,割肉。有回他和李老二上山獵白羊,白羊不像羊,更像牛,腦袋上有兩根粗角,擰把地盤在一起,打了個繞向裏頭彎。小白羊一身的白毛,上了年紀的,毛就發黃。這天枯雲和李老二獵到了一頭落單的老白羊,一個獨頭。
李老二開了三槍,中了兩槍,枯雲開了兩槍,全都中了,一槍打在白羊腦門上,一槍打在屁股上。這四槍落在身上,白羊還在掙紮,畢竟是幾百斤的大活物,流血流幹淨都得個把小時。李老二和枯雲走到還在抽出的白羊跟前,兩人蹲下,怡人抽出一把短刀匕首,一個搬起白羊重重的腦袋,一個抹脖子放血。白羊的兩顆又黑又大的杏仁眼睛盯着枯雲,它眼裏是一層水光,水光映出高大的冷杉樹影。枝脈錯綜,遮天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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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天色已經晚了,李老二剖開白羊肚子鼓搗裏頭的內髒時,枯雲在邊上生了堆火。李老二說:“今晚在林子裏湊合一晚上。”
枯雲應了聲,李老二挖出了白羊的大心髒,響亮地拍了兩記,大笑出聲,扔給了枯雲。
這是邁入新年以來他們最好的一次收獲。這顆心髒将會是他們的晚餐。
枯雲找了個平整的石板,抹去上面的白雪和枯葉,把血淋淋地心髒放上去,先一刀切成一半,再幾刀片出六片。串到杉樹枝上,架在火上烤。那邊廂,李老二已經完完整整地割下了白羊的一副皮毛,他在空中一甩,甩去點血沫子,往身上一兜,圍緊了吹了聲呼哨,左看右看,煞為滿意:“回去讓俺媳婦兒把這副皮子熟了,分你一半做身馬甲。”
枯雲擡頭:“您留着吧,過陣子我就走了。”
“走去哪兒?”
“去長春。”
“哎呀,東北地界?那更用得着了,那裏冷得很,褲筒子裏不塞上兩斤棉花甭想過冬。”李老二坐到了枯雲邊上烤火,暖手,拿出了裝酒的皮袋子。
“到時候已經入春啦。”枯雲說,李老二喝了一大口酒,爽快地嘆出聲,把酒袋子遞到了枯雲跟前。枯雲沒喝,李老二自己又灌了好幾口,他道:“那這杆槍你帶着。”
他指的是他借給枯雲的獵槍。此時正挨着枯雲靠在一棵樹上。
枯雲道:“那我就不客氣了。”
“你們大隊長不是說要去甘肅嗎?你咋去長春?”李老二疑惑,“奔親戚去的?”
枯雲點了點頭,沒多解釋。李老二拿起一根杉樹枝,呼呼吹掉了心肉上的熱氣,說:“上海怎麽樣?好玩兒不?”
雪地裏,那頭被開膛破肚的白羊也還在往外冒熱氣。枯雲也吃了片心頭肉,肉還嫩着,裏面還是冷的,咀嚼着有股血腥氣。枯雲咽下嘴裏的肉,說:“洋人多,時髦的地方多,有舞廳,有影院,馬戲團,芭蕾舞,奶油蛋糕,冰淇淋,什麽都有。”
“奶油蛋糕是啥子?”
“吃的……上海吃的穿的都多。”
“樂子多。”
枯雲笑了笑,李老二問他:“那你咋從上海走了?”
枯雲說:“樂子太多,無福消受。”
李老二大笑,枯雲又吃了兩片肉,捏着匕首去把那頭白羊給分成了四大塊。他熱火朝天地幹活兒,李老二喝酒,吃肉,和他說話,誇他厲害,比小張小王強,見血分屍,面不改色。枯雲幹完,拿布巾一抹臉,兜上外衣縮在火堆邊取暖。李老二酒喝多了,滔滔不絕,拉着枯雲還要講話,說:“我瞅着你,就是個角色。”
“哪兒的話……我就是個普通的老百姓。”枯雲道,他看着李老二,“給您機會去上海,您去嗎?”
李老二眼如銅鈴:“我?我去上海幹啥子?不去,上海哪比得上清水溝。”
“您還沒去過,怎麽知道比不上?”
“金窩銀窩,不如狗窩,你說不是?且看看你,上海去了吧,還不是回長春奔親戚了?”
枯雲笑着:“您說得在理,我就不該出去,原先就該在老地方待着,一出遠門,什麽都給敗沒了。”
李老二一咂摸嘴,又道:“出去也有出去的好,你不出去咋知道家裏的好?你沒活過,咋知道這輩子是好是壞?”
枯雲往火裏添了兩把幹樹枝,火星在他眼裏跳動,他道:“這輩子還能怎麽壞?”
李老二悠悠哼起山歌,很小聲的。夜裏,他們都不會弄出太大動靜,怕引狼。
枯雲睡下時,他聽到李老二在唱:月亮啊,你多明亮,刷白我母親的黑發。星星啊,你多明亮,刺痛阿芳的眼眶,不要怕,不要怕,我就在歸家的路上。
沒過幾天,枯雲就啓程了,李老二送了他一匹高頭大馬,那頭白羊的皮子他切了一半給枯雲,墊在了馬鞍上面。枯雲走得很悄悄,趁大家夥兒都去了城裏趕集才走的,只有李大娘和李老二來送他。
枯雲翻身上馬,李大娘塞給他許多烙餅馍馍,低頭抹眼角,老人重感情,很是舍不得他。李老二一拍馬屁股,沖枯雲一揚手臂,手指放進嘴裏,吹出了一個最尖銳,最響亮的呼哨。
太陽高懸,通往村外的路途一片亮晶晶的。
枯雲嘆氣,缰繩在手裏繞了兩圈,他又一嘆:“是啊,這輩子還能怎麽壞,活都活了。”
他又一笑,揚鞭策馬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