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1)
黎園,或說是芳園,不知出于什麽原因,被現在的主人荒廢,棄之不顧了。池塘裏滿是落葉,花園小徑無人打理,長滿了雜草,一茬一茬,已到人的小腿肚那麽高了。什麽花都開過了,園裏見不到半點斑斓的色彩。枯雲坐在一頂石頭亭子裏拿出了兩張相片。
一張是瑪莉亞寄給他的黎園舊照,他随意比對了下,那照片就是在此地拍下的。相片紙上黃影幢幢,定格的是許多歡笑。
另一張是瑪莉亞的近照,她穿了身筆挺的軍裝,腦袋上扣着頂扁軍帽,畫家帽似的,顯得她既時髦,又不失英氣。她還絞短了頭發,手執獵槍,遠景的鏡頭裏是一座小山丘,仿佛是許多人堆積出來的。枯雲看了看,便将相片收了起來。他從尹公館帶出來的東西不多,除了這兩張相片,就只有額頭上的一道肉疤。
他腦門上和手心裏的玻璃碎片已經在蘇州河邊清理了幹淨,傷口也找了個赤腳醫生抹了點草藥渣,沒有感染,就是癢和痛,但多數時間裏他是感覺不到這些的。
“上海已經沒有快樂了。”枯雲想起了瑪莉亞的話,他自言自語地篡改了,“哪裏都沒有快樂了。”
風吹來竹音,枯雲擡起頭來四下尋找着什麽,他的神色慌張,膽怯,久久地,沒有任何結果,他又低垂了下腦袋。
枯雲兜裏還有些錢,他湊齊了撕下衣服一角包了起來,将錢塞進了楊姑母的門縫裏。他悄悄地來,靜靜地溜走。
秋高氣爽,天氣不怎麽冷,枯雲沿着一條小河,漫無目的地彳亍,他走得渴了,就彎腰在河邊掬一捧水來喝,順便坐會兒歇歇腳。
離河不遠處有一條土路,時有行人經過。枯雲挪了個好位置,盯着來往的各色人等看,他離得較遠,大家也都是較為匆忙,只顧埋頭行路的,根本沒有人顧及到他的眼神。一個男的牽着黃牛,一個女的跟着他走,懷裏抱着一個孩子,手裏還牽着一個,背上背個背簍,兩人在拌嘴,吵吵停停,孩子一哭就都哄起了孩子;一個獨身的行人上了年紀了,衣衫褴褛,步履蹒跚,手裏拿着個破飯碗,腰上挂了個小布包,一只小老鼠從布包裏探出腦袋;挑着扁擔的老者,臉上喜憂交雜,走在半路腳上的草鞋破了,一邊罵娘一邊繼續趕路,他光着兩只大腳走得那叫一個匆忙啊,長扁擔的一頭是空的,另一頭是紅布包着的什麽東西。
枯雲還坐着,似是找不到站起來的理由。在此地坐到天荒地老也未嘗不可。
少頃,又有兩個人經過泥濘的土路。這回是一老和一少,老人家彎腰駝背,胡子花白,粗布麻衫,兩根粗草繩勒在肩頭,草繩一頭連着一輛板車。那少的是個少女,一根油亮發黑的麻花辮子甩在肩側,身上服飾也是簡單粗陋的,她的眼神是很焦急的。枯雲愣了瞬,只見那老人把車往前拉,那少女在後頭把板車往前推。那板車上披了塊麻布,看不出載着什麽。似是極沉的,無論兩人怎麽推拉,板車一點都沒有向前。
枯雲伸長脖子仔細觀察了番,原來那板車的右面車輪陷在了泥地裏,陷得還頗深入,無怪乎怎麽往它身上使勁它都不動彈了。
行來走去的路人也有兩三個,更有壯年人,可誰都沒有停下腳步,至多是投去一瞥,接着便又顧着自己趕路了。枯雲打量許久,他站起身,朝這一老一少走了過去。
“老師傅,您等會兒,我給您找兩塊石頭墊着。”枯雲說,麻利地找了兩個大石頭墊在車輪下面,他走到前邊去和老人一塊兒拉板車。老人和少女忙不疊和他說謝謝,枯雲喊起口令,一,二,三,使勁!三人三把勁道用上去,加上那兩塊石頭,板車的車輪咕嚕嚕又打上了轉,枯雲又幫着把板車往前拖了幾步。他問老人:“你們是要去哪裏啊?”
少女從後面趕上來,說:“謝謝,謝謝這位大……”
她看到枯雲,大字後頭過了好一會兒才接了個“哥”字,她稍側過身,輕輕說:“回陝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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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道:“回大石頭溝去!”
“遠嗎?”枯雲問,少女道:“大哥你去哪裏呀?”
枯雲笑了笑,問她:“大石頭溝都有什麽?”
少女噗嗤笑了,俏皮又放肆,她一抓辮子,說:“有家呀,大石頭溝有咱的家!”
枯雲說:“那我也去大石頭溝吧。”
老人看着他,腳步放慢了,把少女叫到了身旁。枯雲不說話了,就幫着老人拉車,老人也不趕他,時不時地,要看一眼他,那少女倒是有很多話想要說的樣子,卻也憋住了,也是看枯雲,偷偷看,大膽看。
他們三人陰差陽錯成了一行人,就此出了蘇州城,近而北上,出了江南地界。白天裏,枯雲幫老人推車趕路,板車上是他們的行裝。兩只大木箱子和一套做泥人的工具。晚上他們就在路邊休息,枯雲生一堆火,老人在板車上支起個帳篷,少女睡帳篷裏,老人睡板車邊,枯雲離他們遠遠的,随意擇個有幹草地的地方睡覺。一路上走過那些小縣城時,老人偶爾會停下來擺出泥人攤做個把小時的生意,賺了點錢便添置點幹糧。幹糧給枯雲也預了一份的。枯雲會挖野菜,還能打兔子,隔三岔五就能改善他們的夥食。
老人姓王,管少女叫二妞。二妞問枯雲姓甚名誰,枯雲說:“姓古,十字下面一個口。”
他們便稱他小古,古大哥。
二妞的父母死得早,被王大爺拉扯大,王大爺本在上海城隍廟賣泥人,三十多年了都幹得好好的,碰上今年這一遭城隍廟一帶擺攤的販子要多繳一筆“收入稅”,王大爺這一年到頭本就賺不了多少錢,已要劃給城隍廟一帶的地痞“出攤費”,現在又多了這麽個收入稅,他一合計,實在劃不來,加上陝西一個親戚給他家二妞說了門親事,他所幸就帶着二妞回老家了。
說完自己的事,二妞瞅着枯雲,問他:“我們的故事講完了,那古大哥你的呢?你孤伶伶一個人怎麽就跟着我們走了呢?”
枯雲笑笑,沒有講話,王大爺正抽煙,一拍煙袋,讓二妞再去拾些柴火過來,篝火的火勢有些弱了。二妞耍小性子,還是枯遠站起來往邊上找去。他聽到二妞在和王大爺講話,起先還很響的,漸漸地,也聽不見他們的争執了。
枯雲回頭又看了看他們,火光照耀下,二妞的眼睛明亮,充滿勃勃生機。
她的眼睛和楊妙倫像極了。
越往北去,氣候條件是越發的嚴峻,局勢也不比南方穩定,進徐州城之前,還遇上了一回土匪攔路,枯雲趁亂,拽着王大爺和二妞就跑,那夥土匪還有槍,砰砰一通亂射,二妞吓得哇哇大叫,進了徐州城,還沒能緩過來,哭哭啼啼地抓着枯雲不肯撒手。枯雲勸了許久才穩定住她的情緒,王大爺在旁唉聲嘆氣,道:“還好保住了命,活着就成。”
枯雲皺着眉,問他:“離大石頭溝最近的火車站是哪裏?”
王大爺摸摸貼身的錢袋:“這點錢可不夠坐火車的。”
“再在外頭風餐露宿可不行了,一是天氣越發冷了,二來外頭的情況您也見着了,土匪亂竄,指不定前頭哪裏還打着仗呢。”枯雲說。
“那咋個辦法?要是東西沒給搶下,還能賣賣泥人,籌個盤纏。”
枯雲想了想,道:“這樣吧,您剩下的錢先找個旅店和二妞住下,盤纏的事我去想辦法,明早我們還在這裏碰頭。”
他說完便走開了去,到了第二天,王大爺和二妞還都是昨天灰頭土臉的模樣,見到枯雲,三人互相眨眼睛,枯雲一笑,摸出了三張火車票,終點站是寶雞。
王大爺不識字,問他是去哪兒的火車。枯雲說:“去寶雞的。”
二妞也不識字,聽了就問:“錢哪兒來的??”
枯雲說:“我當了只懷表。”
“哎呀!”二妞大呼,“這可怎麽好!怎麽能用的你錢!不行不行!你收着!我和爺爺,我們走回去。”
枯雲一瞪眼:“走什麽走!還想遇到土匪不成?”他把火車票一人一張塞給了爺孫倆,說,“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也不能帶走,你們收留了我一路,就當是我的謝禮。”
“我們哪裏算是收留啊我們……”二妞望着枯雲,淚汪汪地要哭鼻子了。王大爺也很是感激,握緊枯雲的手,長時間地都說不出話來。
按照王大爺的說法,大石頭溝在陝甘交接處,深山老林裏,從寶雞火車站出來,枯雲又弄來了兩份熱點心和一輛小馬車。他趕車,王大爺指路,二妞坐在車上狼吞虎咽地吃點心。她給枯雲留下半份,枯雲看她吃得開心,就讓她吃。二妞臉一紅,縮回了馬車裏,不一會兒她把她爺爺給叫了進去。爺孫二人也不知在車廂裏商量什麽山海經,枯雲正趕車呢,王大爺忽地叫停,拍着喊着要停車。枯雲拉住了缰繩,回頭一看,二妞從車上跳了下來,王大爺趕上去拽她胳膊,兩人你推我搡,都争紅了臉。
“你給我上去!”王大爺怒氣沖沖。
“不去!不回去!我不回去!”二妞發起耿勁,說什麽也不回去。
枯雲看了會兒,從馬車上下來,他把王大爺喊去借一步說話。
“大爺,離大石頭溝也不遠了,我問了人,這條路上太平,沒土匪,也沒打仗的,馬車您趕着,我就告辭了。”枯雲交出了馬鞭子,客氣說。王大爺上下牙齒直打顫,跺腳拍腿地一陣幹着急,他指着遠處還犟在原地的二妞,道:“小古,那小丫頭片子……那閨女……唉!不說她了!這馬車是你換來的,你趕着走,我帶閨女走回家去!你給我留個信,你總有家裏的地址吧,回頭車票的錢我說什麽都要還給你。”
枯雲道:“哪的話,是我一路蹭着你們到了陝西,這要算,我們也算是扯平了,車還是您趕走吧,錢我都付清了,也說不上是什麽好東西,就當是給二妞的陪嫁吧。”
王大爺自是感激不盡,但同時也放心不下,他道:“小古啊,這荒山野嶺的你要往哪裏去?”
枯雲不語,王大爺幹枯的眼睛濕潤了些許,他道:“我和二妞……算是遇上活菩薩了,小古,謝謝你,謝謝你咯。”
他作勢要拜謝枯雲,枯雲不敢當,架住他道:“能幫則幫,能出一份力是一份力,不然我……人活着,還有什麽意思?您說對吧?”
他又遙遙望向二妞,這女孩子也正看着他,羞澀大膽,她撫摸着她那根水亮的麻花辮子。
“從前一個女孩子,她和二妞有點相像,我能幫助她的時候沒有出手,她的結局……”枯雲沒有說完,他嘆息了聲,別過王大爺後轉身就隐進了路邊茂密的樹林裏。他聽到二妞的哭喊,她喊着,古大哥!古大哥!你要去哪裏啊!你帶我一起走吧!
但那哭喊聲很快就被蹄音蓋過去,馬蹄西去,枯雲也走遠了。
枯雲在林子裏的生活并不好過,首先是嚴寒,在徐州上火車前他雖添置了些棉衣,可頂不住樹林裏沒個擋風避雨的地方,樹多,晚上濕氣就重,樹冠高大成蔭,天黑得極早,濕寒陰冷自是不必說,好不容易找了個洞穴熬過一夜,早上又是重霧,仿佛是掉進了江南的梅雨天裏。一身的厚衣服都被露水霧氣給染濕了,皮膚上像是結了層霜,發自內裏的寒冷。再來就是要解決飽腹的問題,野菜野果枯雲還是能認得些的,可光吃這些哪能填飽肚子?凍更是需要暖胃的食物來幫着一起挨。枯雲想過獵兔子,抓松鼠,一個陷阱設下去,兩天都沒能見着一根兔子毛。樹林裏洞穴多,蝙蝠多,他沒轍,只好試着抓蝙蝠吃。蝙蝠會避人,難抓得很,他絞盡腦汁,用樹枝和樹葉做了個兜把,想兜蝙蝠。可蝙蝠就是比他機靈,這沒有肉吃的第五天,枯雲也是破罐子破摔了,他把兜把拆了,做成了個Y行的叉子,最近夜裏他睡下時,常能見到蛇,他決定去抓蛇。
抓蛇要技巧,還要膽大心細,眼明手快,直取七寸。枯雲沒技巧,但後面的幾點要素他勉強還算能配合得上,最緊要的一點是他根本不怕被蛇咬,他不怕死。蛇沖他吐芯子,飛起身襲過來,他躲都不躲,眼也不眨。
枯雲在樹林裏的第一頓肉是烤蛇肉。
蛇皮他扒了下來挂在樹幹上曬幹了貼身收好,一顆蛇膽他捧在手心裏,看了看,張嘴生吞下肚。
枯雲沒有固定的營地,他總是白天行路,一路上摘些果子,傍晚時開始生火,要是能抓到蛇就吃蛇肉,抓不到就啃野果,一天只吃一頓。夜裏他睡不太着,睜着眼睛看火,有時木柴燒得旺,火星噼裏啪啦亂濺,他會驚起。
好不容易睡着,他又發夢,夢到黑洞洞的前方,一盞油燈懸挂在空中,燈火如豆。枯雲醒過來,繼續趕路。
他已經摸清了周圍一帶的地形,有一條河貫穿着留過樹林,河水很清澈,喝起來甘甜可口。近來,他總在河邊留宿。林裏還有許多洞穴,盡管那是蝙蝠的巢穴,但下雨的時候他也不愁沒有躲避的場所。
他現在不光吃蛇肉,還有竹鼠肉吃。某天晚上,他跟着一條蛇發現了竹鼠的洞穴,竹鼠肥大,肉質比蛇肉要鮮美百倍,他經常按兵不動,一旦發現蛇吞吃了竹鼠,便立刻上去弄死那條蛇,剖開蛇肚,取出竹鼠,有時那只被吞下蛇肚的竹鼠還沒死,還在掙紮。他後來也發明了比較文明的捕獵方式,他用溪水裏摸到的尖石片做了把小刀,砍下一棵竹子,做了好些竹筒,竹筒裝上水,在竹鼠的洞穴一頭設下陷阱,再去另一頭灌水進去,竹鼠逃竄,通常都會被陷阱死死扣住。
他從未遇到過另外一個人,沒有人來和他說話,也沒有人來不和他說話。他的聽力似乎因此變得更發達,他甚至能清楚地聽到一片樹葉脫離枝頭,墜入泥土的聲音。更不用特意去提那些溪水潺潺,林間鳥鳴了。
冬天越來越近,白晝縮短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步。夜晚很長,枯雲也更長,更頻繁地夢到那盞燈。
有一天下雨,一整天,天都是昏黑的,枯雲躲在一方石窟裏,他烤着火,準備了一根一頭塗上炭粉末的樹枝。他試着在牆壁上畫些什麽。
他先畫了一只蝙蝠,樣子很滑稽,也很抽象,把他自己逗笑了,接着他又畫了狗和貓,蝴蝶,蜜蜂,螞蟻。他畫得投入,待他回過神來時,牆壁上一個“尹”字已經寫下。
枯雲折斷了樹枝,抓起一把土塗掉了所有的壁畫,吹熄篝火,裹緊了棉大衣躺在地上。
冬天實在是冷,好幾次,枯雲一覺醒來,手腳都是凍僵的。樹林裏下了雪,動物的蹤跡難覓,魚也很難抓到,枯雲開始睡很久,一直發夢都醒不過來。
他夢到一只貓頭鷹,腳邊是一盒巧克力,貓頭鷹盯着他,他盯着貓頭鷹。
他恨尹醉橋,恨死他。他在夢裏對自己說。
盡管捕獲不易,但魚還是比蛇和竹鼠常見一些的,枯雲沿着河流往下游的方向一直走,沿途捕魚充饑。積雪在地上蓋了厚厚的一層,河裏也結起了薄冰,水流經過,沖開冰面幾片碎冰漂浮着游向遠處。河面逐漸變得開闊了。
一天清晨,枯雲走出藏身的洞穴,久違地,他看到了日出。太陽正落在河對岸的一片雪原上,金光經由白雪的反射,深深地紮進枯雲的眼睛裏。他伸出手,擋在了額前。
枯雲蹲下,他在一棵松樹下發現了一顆結紅色漿果的小樹,他拍開漿果上的白雪,摘了一把,坐在地上,他迷瞪着眼睛看日出,張開嘴一口咬下一顆漿果。
天空蔚藍,地面雪白,太陽像一卷金色的絲綢,盡情舒展。
枯雲吃完漿果,抹了抹嘴,他又張開嘴,哈地一聲往外吐出一口白氣。他看着對岸,很遠很遠的地方似乎升起炊煙,像雲一樣,細細的一絲。枯雲站起身,他在附近找了一根粗壯的樹枝,拿在手裏比劃了一陣。他來到河邊,先将樹枝伸進了水裏,河流到了此處已經非常湍急了,在樹枝周圍打起了漩渦。枯雲裹緊了衣服,往手心裏哈了點熱氣,瞅瞅自己腳上的棉鞋,又看看天上那一縷白色。他踏進了水裏。
冰河刺骨,由淺灘到深水處時,枯雲還不慎崴了腳,幸好手裏有一根樹枝支撐,他勉強穩住,沒有被水流沖走,但他身上的衣服已經濕透了,又厚又重壓在他身上,使得他完全邁不開步子。在水裏滞留了片刻後,枯雲一咬牙,脫下了外套,扔開樹枝,紮進水裏,一鼓作氣游向對岸。他人從水裏出來時渾身都在往外冒熱氣,方才在水裏全憑着滿腔的拼勁,現在到了目的地,上了岸,天寒地凍,最為保暖的外套也被他放棄了,枯雲只能是抱緊了胳膊瑟瑟發抖。他四下看了一圈,實在是找不出半點能保暖的物事,屋漏偏逢連夜雨,他再一摸口袋,原先一直随身帶着的兩塊用來打火的石頭竟也不知去向。枯雲瑟縮不止,他仰起脖子又看了看天空,那一縷白煙并沒有飄遠,還在冉冉往高處上升,枯雲立即是加快步伐往這白煙升起的地方趕了過去。
河岸上的積雪比林間的積雪還要厚,還要紮實,一腳踩下去,雪幾乎到了枯雲的小腿肚,枯雲周身都已經被凍得不剩什麽知覺了,他看着自己的兩條腿,既無法掌握前進的頻率也抓不住地面,十多步下來,他人已經開始踉跄,再一下步,他驚呼了聲,整個人合臉摔在了雪地裏。他努力想要爬起來,但他的雙手不聽使喚,怎麽都不肯張開了去撐住地面,枯雲躺在地上,他什麽都做不了,除了發抖,只能發抖。
“要死了……”他吃着雪,打着顫,舌頭發僵地說。他還能說話,一直在說“死”,聽上去像是一條蛇在講話。
枯雲閉上了眼睛。他不怕死。他死過三次。一次死于東北荒漠城堡,一次死于上海,另一次,還是在上海。
上海是沒有快樂的。
他已經不會再擁有任何的歡愉了。
“在這兒呢!是一個人!摔在雪地裏了!”
“什麽人?是不是落單的白匪??”
枯雲被雪嗆到,反射性地劇烈咳嗽起來,這幾聲咳嗽耗盡了他最後的餘力。枯雲失去了知覺。
枯雲醒過來的時候,屋裏正有人剝板栗,兩手帶一雙大手套,一手抓一把小刀,一手抓毛栗子,小刀劃進切口,一倒一個壓,那板栗外頭的刺毛殼子就脫了下來。
枯雲舔舔幹裂的嘴唇,看着剝板栗的人,他穿的是棉軍服,腰上一條皮帶上配了把槍。
“您救的我?”枯雲問道。剝板栗的人擡起頭來,枯雲的眼烏珠都要彈出來了。
“師兄??”
光祖鼻梁上的眼鏡壞了,右眼的鏡片碎了兩道裂縫,眼鏡支架也是用白膠布纏住的,他打量枯雲,咧開嘴巴笑,他指指自己的眼睛,笑得更開心。枯雲道:“我看得見了現在……”
光祖摩拳擦掌,他是相當地高興,用腳尖踢了下裝板栗的木桶,說:“晚上板栗炖老母雞。開個葷。”
枯雲的眼睛還是瞪着,他支吾說:“我……我這不是在做夢吧?”
光祖還笑着,手裏又是利落地剝了兩顆板栗:“我還覺得是我在做夢呢,哈哈。這冰天雪地的,你被人拉進村,我一瞅……”他站起來,給枯雲倒了杯水,坐在土炕上上下左右地看他,“你說怎麽是你?你怎麽從上海過來的?我原以為是你在尹公館過的日子太舒心,道觀不想回去了,哪兒都不想去了,怎麽就到了這兒的樹林子裏受苦受難?還是你迷了路?遇着土匪了?”
枯雲喝水,咕嘟咕嘟兩口下去,道:“你參軍了?”
“紅軍。”光祖說,一推眼鏡,人還是很文氣的,他低頭拍整棉服,那上頭已經打了好幾個補丁了。枯雲點了點頭,拿茶杯暖着手,光祖又看他,問說:“我走之後還給天星寄過幾封信,問過你的事,問你有沒有去找過他。”
枯雲聽了,便将自己視力恢複後和天星之間的來往全都告訴了光祖,還道:“我去找他的時候,天星師傅說已經聯系不上你了。”
說到這兒,光祖長籲短嘆一番,道:“白匪搞圍剿,我們被迫轉移了陣地,我是先頭部隊,探路的,結果遇上一場大雪,和大部隊走散了,上了雪山,路根本認不出也看不清,好不容易帶找到了有人煙的地方,二十多個人的小隊只剩十五個人了,還有三名傷員,也不知道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
枯雲無聲,光祖又說:“那天我們三個隊員坐兩個老鄉的馬車想去縣城找修理電臺的配件,配件沒找着,就想帶頭鹿回來,槍杆還沒摸熱呢,找到了你。”
“還以為你死了,一摸人還有氣,看樣子也不像是白匪,就把你運回了村裏。”
枯雲看他,道:“那我可得好好謝謝他們。”
光祖卻說:“我給你三支香,你去老鄉家裏的觀音娘娘面前磕頭。”
枯雲笑出來:“那我情願拜人。”
光祖揉着膝蓋,不看枯雲,收起了手裏的小刀,一嘆氣,道:“你來陝北做什麽?”
枯雲說:“出了蘇州城,遇上一對祖孫,給他們幫了把手,送他們回鄉。”
“富人家吧?你都順了些什麽?”
枯雲嗤他:“師兄啊!你說我說你什麽好,狗改不了什麽什麽的!”
光祖起身,從土炕邊上的櫥櫃裏翻出件皮襖,扔給枯雲:“穿上吧,外頭冷,不像上海,冷得能凍死頭熊。”
他還說,他們現在在的這座村子,四面都是核桃林,盛産野核桃,野板栗,村外流過一條清水河,村子也因此得名,叫做清水村。村裏統共十來戶人,去往最近的縣城,做馬車也得半天,更別提是大雪封山的情況下了,來去得花上兩天的時間。他沒再問枯雲上海的任何事,把随隊的軍醫給叫了過來,給枯雲看診。說是軍醫,進屋的其實是個毛丫頭,紮了兩條大辮子,裏三層外三層的裹着棉服,脫下大衣的時候,露出了半截硬邦邦的白襯衣領子。
“枯大哥,我給你看看!”軍醫人雖然年輕,卻是很熱情,大方的,還很健談,她随身帶了個小木盒子,裏頭是一些簡單的測量儀器。據她自己所說,她是金陵女子大學的學生,大學畢業後,父母本打算送她去美國深造。
“我在紅十字會給一個老人家看過病,老人家肺炎,費勁半天治好了,可沒過幾天,我在路上遇到他的兒子,披麻戴孝,和我說老人走了,一個美國水兵喝多了酒,把他打死了。活生生打死了。老人的兒子想告那個美國人,天天跪在政府門前,哭天搶地,沒人理,也沒人管,他一頭撞死在了大立柱上。”軍醫給枯雲的手背抹藥膏,他的手由于長時間暴露在寒冷的空氣中,凍裂了好幾道口子,手指因而有些浮腫。
“要救的不光是那些人,要救的還有這個國家。”
枯雲聽着,不予置評,軍醫又撩起他的頭發看他前額的傷口。
“這是怎麽弄的?”
“晚上摸黑走夜路,撞石頭上了。”
軍醫拍拍他額前的頭發,蓋住那傷口:“不怕,不礙事,還是個美男子。”
光祖原先是默默坐在一旁剝栗子,聽到這句,擡起頭道:“小盧啊,革命戰士,注意影響。”
軍醫一吐舌頭,洋派地聳肩攤手,還同枯雲扮了個鬼臉。枯雲一時間不知所措,那軍醫又從木盒子裏拿出了卷紗布,她要給枯雲做包紮。光祖在旁發現她又拉起了枯雲的手,走過來盯着,也不說話,光盯着。軍醫不悅地瞅他,他還努努下巴,示意她随意繼續。軍醫一撇嘴,将枯雲的兩只手都給包了起來,枯雲看着自己的兩只大白手,為難地說:“這樣我可不太方便。”
“不怕啊,我們李隊長在呢,也讓他除了老鄉家裏的雞鴨牛羊,也琢磨點別的事兒!”說完,軍醫抱起木盒子就跑了出去。光祖沖着她背影瞎比劃,探出半個身子就喊:“晚上可別循着雞湯味找過來!”
外頭冷風飕飕,他趕忙縮了回來,勾着脖子坐得離土坑近了些,繼續剝栗子。
枯雲往窗外看去,那軍醫跑得歡快,一蹦一跳地進了不遠處的農家小院裏。院門口有兩個鄉親在卸柴火,軍醫上去給他們幫手,遠遠地,枯雲似乎能聽到他們的說笑聲。
“你們的革命氛圍怪輕松愉悅的,怪不得那麽多大學生都想搞革命。”枯雲說,眼神收了回來。
光祖皺鼻子,斜着眼看着他:“那都是不想考期末考的,你看每年夏天,冬天,大學生游行鬧最兇。”
枯雲一愣眼:“你怎麽這麽埋汰你們的革命主力。”
光祖不響,過了會兒,問枯雲:“你什麽打算?”
“什麽什麽打算?”
“婦女活動你都組織過了,讓天星給你寫封推薦信,他資格老,說話有分量。”光祖說,“電臺修好了,我們要去甘肅,修不好也去。”
“傷員怎麽辦?”
“能走的就走,不能走的留下。”
枯雲把手放進了暖烘烘的被窩裏,他問光祖:“你們去東北嗎?”
“東北?”光祖不懂,尋求解釋,眼裏也是疑惑的。枯雲也是有些許的蒙昧,他道:“不是要救國嗎?國家一大塊都被割去了,不去東北救嗎?”
一桶栗子剝完了,光祖脫下手套,捏着拿在手裏,沉思片刻後,說:“我們有一些游擊隊在東北。”他稍擡起頭看枯雲,“時機還有待成熟。”
枯雲不響,晚上光祖在這屋招待晚飯,村裏的鄉親們和先頭部隊的其他人都來了。三個傷員行動不便,光祖親自送了飯菜湯過去的。得知枯雲是光祖的師弟還有他在上海的一番作為後,大家甚為熱情地拉攏他,要他和他們一塊兒去甘肅,革命隊伍正是需要壯大的時候,他們需要枯雲這樣的新鮮血液。枯雲總是笑,晚飯過後,光祖又來催他拿主意,他們離開清水村就在這幾天了。
枯雲說:“我是傷員啊。”
光祖道:“現在去東北,你能殺一個日本人,兩個日本人,但你能讓他們全部撤退了嗎?”
枯雲思量了會兒,依舊是沒能理清頭緒,沒能作下決定。他道:“你讓我再想想。”
他這一想就是三天過去,通訊員沒能修好電臺,光祖決定,明早就收拾行裝,出發去甘肅。那三名傷員都是願意一起上路的,再苦再難都不怕,幾個村民過去勸說,冬天還在陝北境內肆虐,老鄉們也是怕他們上了路丢了性命,主動留他們在村裏養傷。光祖來問枯雲的想法:“你要是想留下,就和他們一起留下吧,要是改變了主意,等他們傷好了,你們一起來甘肅找我,還是等開春,我來帶你們過去。”
枯雲這三天裏都在屋裏窩着,來看他的人不少,三五成群坐在炕邊閑話家常,漫談革命故事。枯雲對光祖道:“我想好了。”
“去還是留?”
枯雲說:“昨晚夢到了楊妙倫。”
“你不要總陷在過去,別太自責,人要往前看。”
枯雲笑了:“我要是不陷在過去裏,我也不會成了你師弟。”
光祖啞然,只好聽枯雲繼續說。
“你們的革命,我是很想參與的,我覺得你們一定能改變什麽,我也很好奇你們能改變的東西,但是我……”枯雲垂眸,“人生苦短,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這國家被救了的一天,我等手好了,我去東北。”
光祖怔了怔,最後還是笑了,和枯雲握了下手,給他留了些盤纏,道:“成天給你灌輸革命思想,你這榆木腦袋,驢脾氣,就認死理,認自己的理。”
枯雲看看那些錢:“人不都這樣嗎?認自己的理。”
光祖拍他一下:“別看來看去了,正經錢。”
枯雲笑笑,沒和他客氣。光祖穿上大衣,攏好圍巾,帽子,臨出門前又問枯雲:“那個女明星……你三天兩頭夢到她?”
枯雲靠在枕頭上,枕頭裏塞的是荞麥皮,娑娑地響。他說:“她像我的姐姐一樣。”
“你啊,得趕緊夢點別的。”
枯雲說:“也夢別的,夢到女明星,想哭,夢到別的,哭都哭不出來。”
光祖沒響,和枯雲揮了下手,他也沒說再見,人走出去,給枯雲帶上了門,到了院裏,隔着窗戶又和他揮了揮手。這便是告別了。
晴天裏,光祖一行十多人,牽着兩皮瘦馬,頂着呼嘯的寒風,漸漸地走出了枯雲的視線。他聽到有人大喊:“同志們!再會!!在甘肅等我!”
甘肅是什麽樣的一座城市,枯雲沒有任何的概念,他和來屋裏給他做飯的個老大娘還有搬來和他住一屋的一個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