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2)
的地方,枯雲打開他的手,尹醉橋又抓牢他的手。他拽着枯雲坐下,讓他也坐到了床上去,用被子蓋住了他的大腿。
枯雲罵他:“你他娘的是虎鞭修成了精,化成的人形吧!”
尹醉橋的手已經摸到了他的陽物,他熟練地揉搓着,尺度力道拿捏地恰到好處。枯雲甩了好幾個眼刀過去,人未動,他亦觸到了尹醉橋的身體,暖暖的。
枯雲在醫院裏住了兩天,尹醉橋越來越大膽,不光沒人的時候耍下流,有人的時候也不正經,有次隔壁病床還躺着一個人,那人眼睛是閉攏的,尹醉橋就敢把手伸進枯雲的褲子裏。枯雲實在吃不消了,第三天晚上,被尹醉橋親去兩口後,慌裏慌張地從醫院裏逃了出來。他本是要做黃包車回尹公館的,黃包車夫路過慎成裏時,枯雲改了主意,在這裏下了車。他的鞋有好幾天沒擦了。
夜裏的鞋鋪早就關門打烊,枯雲到了天星的門前,徑直經過,去到了走廊另一頭的一間房門口,這是間鎖匠鋪子,燈亮着。枯雲篤篤敲門,兩短一長,門開了,他直管進去,和鎖匠打個招呼,打開地板上的一處暗門,走下十幾級樓梯,到了一間四四方方,燈火通明的暗室裏。此時的暗室坐滿了人,有工人打扮的,有赤腳的,有作着針線活兒的,大家圍在兩條長桌邊上,正看向一個手拿書本的女孩子——正是枯雲熟識的那位女學生。
這裏是女學生開辦的學習小組,兼做夜校。
枯雲随便挑了個位子坐下,學校小組的同學們輩分相差相當大,大家學習的勁頭卻很足,今晚女學生在講地理知識,向大家介紹遼闊的東北三省。
枯雲坐下後,不一會兒又進來了兩個人,一個男青年帶着一另一個年輕男子,那被帶着的人顯然是初來乍到,人很羞澀,亦有些緊張,低着頭,跟着男青年在靠近門口的地方席地而坐。
羞澀的年輕男子聽課時不太認真,時不時擡起頭來環視周圍,就是在他的某次環視時,枯雲與他打了個照面。只一眼,一個瞬間,他就認出了這名年輕男子。但男子的眼神匆忙,掃掠一番就又收了回去。
枯雲攥緊了手,他沒聲張,下課後留了一會兒,等那年輕男子離開,他才跟着走。他尾随了這名男子。
這個年輕人住在閘北的群租房裏,他的生活簡單,早晨去工地謀活兒,幹上一天,下午放工後去一家小飯館吃個便飯,開飯館的老板娘一人帶個孩子,孩子好動,皮得像猴子,年輕人會陪孩子玩上一會兒,之後他就會來到夜校,學習,聽課,兩天下來,他已經和周圍的同齡人打成了一片,他們都是工作在各個崗位上的熱血青年,也都是因為黃浦江邊那座公園的集會而聚集到了這裏來,很容易就能說到一塊兒去。
枯雲沒有和他搭話,他在夜校裏只是一個普通的碼頭工人,獨來獨往,那女學生認得他,但從不來打擾他,他們只有眼神的交流。
尾随這名年輕男子的事幹到了第五天,男子的日程有了稍許的變動,這天中午他就收工,在路邊買了點瓜果糕點,祭祀用品,在路上采了點野花,紮成一束,他徒步,來到了一片墓園。
年輕男子所要探訪的墓地在墓園深處,枯雲遠遠地跟着他,遠遠地看着,他看到他為那墓碑除草,換上新鮮的貢品,又點了三根線香,燒了點錫箔元寶。他跪在墓前磕了三個響頭。
枯雲按奈不下去,他走上前,呼喚了聲:“小廣……”
年輕男子一顫,回過頭來,枯雲趕忙扯掉了臉上的所有僞裝,使勁擦臉,他拉起小廣,道:“是我……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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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廣看清了他,兩只眼睛睜得圓圓的,大張着嘴,又跪下了,對着枯雲也磕起了頭。
“枯少爺!!謝謝你替寶山哥報了仇!枯少爺!我給你磕頭!給你磕頭!!我沒能幹成的事!你幹成了!枯少爺!!”小廣哭啼起來,再被枯雲拉起時,人已哭得一抽一抽,打着嗝,說不出句完整的話來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枯雲說,拍去他膝蓋上的泥土,道,“我跟了你五天了,這五天裏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和你相認……我看到白白了,還有她和小徐的孩子……我……”枯雲望着面向兩人的墓碑。
黎寶山之墓。
枯雲哽咽了,他道:“我就知道會是你……是你來替他除草,打理……小廣……你是有良心的。”
小廣一把抓緊枯雲的手,還去拍他的胳膊,他的臉:“枯少爺啊!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啊!報紙上說你死在尹公館了,我還大哭了一場!我不甘心,實在是不甘心!為什麽你死了,尹醉橋卻還活着!彭苗青,鄭阿毛,馬修,還有那個尹醉橋通通該死!!”
枯雲觸電似地抽出了雙手,問道:“你……什麽意思?”
小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要不是那個尹醉橋告密!寶山哥的行蹤怎麽會洩露??!寶山哥一死,他立即就把地産公司占位己有,”小廣擤鼻涕,“人在做,天在看,善惡到頭終有報!您看這不才幾年過去!上海的地産就不行了!跳樓的跳樓,躲債的躲債,我聽說尹醉橋的好日子也是要到頭了。”
枯雲倒推着靠在了墓碑上,又像是被雷電擊到,彈開來,晃悠着依在一棵柏樹上。小廣看他,關切道:“枯少爺,你的臉色怎麽這麽差?對啊?你不是死在尹公館了嗎?可你的人……你是怎麽死而複生的??”
枯雲別過頭,說:“你說是尹醉橋告的密,洩露了寶山的行蹤?”
小廣道:“這事絕錯不了,是彭苗青的一個手下夥計和我講的,那天還是他接的尹醉橋打來的電話。”
“電話?”
“是的。”
“那尹醉橋又是……”枯雲一拍腦門,“那天……我去買東西的那天!我遇到過他!”
小廣愕然,忙勸說:“枯少爺,你別放心上去,你……”
枯雲扶着樹幹站好了,他的手在發抖,小廣又道:“枯少爺,這不能怪你,真的,尹醉橋多狡猾的一個人,倘若他要跟蹤你,你怎麽可能發現,枯少爺,你別多想。”
枯雲的全身都在發抖,他推開了上前來意欲扶住他的小廣,道:“我先走了,你在這裏遇到我的事不要對任何人說。”
小廣用力點頭,他還想送枯雲一程,枯雲斷然拒絕了他,他幾乎是沖出了墓園,飛似地跑向大街,跳上一輛黃包車朝猶太醫院飛奔而去。
枯雲人到醫院,又是陣胡闖亂撞,一個踉跄摔進了尹醉橋的病房,那病房間裏卻是空無一人,枯雲撲向尹醉橋的床鋪,那鋪位是冷的,他的所有東西都不見了。枯雲忙要去找醫生護士了解情況,一出病房,聽得有人呼喊:“尹先生的親屬,尹先生的親屬。”
枯雲舉高了手趕過去,只見那護士推着一張病床,病床上是一張白布,一個人的形狀在白布上凹凸浮現。
枯雲僵住了,那護士問他:“您是應先生的親屬??您是他什麽人?”
枯雲搖頭,他的眼神是怨恨的,表情是凝固的,他的舌頭硬化,嘴唇不停打哆嗦,喉嚨梗住,他說不出話。他伸出兩根手指掀開了白布一角。
緊閉雙眼死去的人是一名老者。
枯雲轉頭看護士:“十號病床的尹醉橋呢??他人呢??”
護士蓋好了白布,嘆出口氣:“搞半天你是找尹先生呀,這位姓應,尹先生早先時候走了,出院了呀。”
“他自己一個人走的??”
護士點頭:“走得是有些匆忙,有個信差來給他送了封信,他看得很不高興,不過他的身體暫時是沒什麽大礙了,主要……”
枯雲沒有聽下去,撇下護士就走出了醫院。他往尹公館去,黃包車夫問他要去那裏,送一送他,短途一塊,超過三裏地價錢可議。枯雲搖頭,還有馬車夫也想來載他,枯雲擺了擺手,他拒絕了所有人,讨錢的乞丐,饑餓的流浪兒,賣花的少女,搭讪的外國女郎。
他走着,左邊身體拖着右邊身子,沉重,遲緩地走在法租界寬敞潔淨的街道上。
“前面有人跳樓啦!有人跳樓!”
“聽說是個搞地産的!造孽啊!”
“腦漿都砸出來了!人成了一塊軟肉!”
枯雲渾身震動,跟着尬鬧猛的人流往一座鐘樓走去,鐘樓下已是圍了裏三層,外三層,人們交頭接耳。
“以前是個大少爺呢,收收地租,吃吃公家飯不就好了,搞什麽放地産。”
“住了一個月國際飯店,住出毛病了。”
枯雲使勁往人群中央擠。
“昨天還在舞廳裏嘣恰恰,今天就跳了樓。”
“哎呀擠什麽擠啊!死的是你親爹還是你親媽啊!”
“他老婆才可憐,結婚啊有半年的啊?”
撥開擋在最前面的兩個人,枯雲看到了那個跳樓的少爺。
歪眼裂鼻,一頭黑發被鮮血染紅。他的一顆眼珠彈出了眼眶,瞪着枯雲。
枯雲急喘了兩口氣,胃裏泛出股酸味,捂住嘴尋了個空隙跑到人群外,腰一彎,嘩啦吐了一地。邊上有好心人給他遞手絹,他用手背擦擦嘴,加緊了步伐往尹公館趕。
尹醉橋就在尹公館裏。
枯雲找到他時,他在客廳裏倒酒,留聲機的大喇叭裏傳出爵士歌聲。
枯雲看着他,尹醉橋望一眼窗外,天上飄下細雨。
“你是不是跟蹤我?”枯雲問他,小步靠近,在距離尹醉橋五步之遙時撐住沙發的椅背站停下。
尹醉橋皺眉,說:“雨下進你腦子裏了?”
枯雲一個機靈,怒拍靠背,大聲道:“我問你!是不是跟蹤我!五年前!是不是你跟蹤我去了閘北!是不是你打電話給彭苗青告的密!!”
尹醉橋舉着酒杯,他的眼神游離到了枯雲身後,可一瞬後,他又望向了他,說:“是。”
“你說什麽?”枯雲抖索着,他決定再問一遍。
尹醉橋堅定,确定,毫不遲疑地第二次說:“是我。”
枯雲幾乎立不穩,幾乎咬碎一口銀牙,幾乎掐斷自己的手指。他一個箭步到尹醉橋面前,将他撲倒在地上,抓起滾在地上的玻璃酒杯高舉過頭頂,咆哮道:“我要殺了你!!尹醉橋,我要殺了你!!”
尹醉橋掙了下,沒能掙脫,他被枯雲壓得死死的。枯雲聲嘶力竭:“我要殺了你!你聽到沒有!我要殺了你!我恨你!!我恨你!!”
尹醉橋的腿被枯雲弄痛,他臉色一下白了,額上甚至冒出冷汗。他不響。
枯雲揪起他的衣領,他周身的所有力量全都聚集到了他的兩只手上,他吼叫着,往外噴火的眼睛牢牢鎖死尹醉橋的視線。
尹醉橋還是沉默,神情如一,他與枯雲對望,黑眼烏珠對上異色瞳仁,誰也不眨眼睛,誰也不退讓。
“我要殺了你!”也不知是第幾次重複這句話,眼白已經泛紅的枯雲扣住了尹醉橋的脖子,那酒杯還被他高高舉着。枯雲發狠,尹醉橋甚至更狠,他嘴唇一抿,抓住枯雲的手腕就要把那酒杯砸向自己。枯雲的反應是何等地快 ,迅捷将酒杯脫了手。
咕嚕。
酒杯滾到地上。
枯雲不嘶吼了,他的情緒忽然沉靜,坐在尹醉橋身上,背完成了弓形,一張緊繃的弓。
他看尹醉橋,臉上是濕的,數行熱淚滾滾而下。
尹醉橋在咳嗽,枯雲瞥一眼他,不響,撿起酒杯,又坐回去。他的手撐在尹醉橋心口。他的手掌因為尹醉橋心髒的跳動而輕微起伏着。
第一下,酒杯砸到額頭,天旋地轉,額頭破了個口子,湧出鮮血。第二下,鮮血四濺,第三下,第四下,白淨的額頭已經是血肉模糊。
枯雲再坐不住,搖晃着摔在地上,但他很快又爬起來。他又朝自己的腦袋砸了第五下,第六下。
酒杯碎了,枯雲抓了一手的玻璃。他眼簾上都是血,這個世界,他望出去,是充滿血和淚水的世界。他看到尹醉橋,半身是血,半身是淚。
枯雲站了起來,尹醉橋咳得很大聲,他的呼吸急促,臉上泛出不健康的紅色,眼眶也紅了一圈。
枯雲轉過身,第一步跨出去,他踩到許多玻璃碎渣,他踩下去,繼續走。三步之後,一切都好了。他走出去,走出客廳,走廊,前院,別院,他拽下觀音佛像金身上的蒙塵布。他高聲疾呼,質問:“你說話!你為什麽總是不說話!”
觀音不響。風雨泣訴。
枯雲抓起地上一根木棍,一棍砸了上去。
他離開了尹公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