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1)
枯雲又給瑪莉亞寄了封信,這次由他親筆書寫,将自己視力日漸恢複的消息告訴了瑪莉亞。七天之後,他就收到了回信。光從信件潦草的自己,狂亂颠倒的中文語序就能看出瑪莉亞是有多麽的欣喜若狂,她稱之為”天大的好消息“”世上再沒比這更美妙的奇跡了“,而說起好消息,她也有一個好消息講給枯雲聽。她的大學生活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她現在在《意大利人民報》兼職當一名打字員,正因此,她接觸到了許多新鮮的人與事,與她從前的交際場生活截然不同,每天時時刻刻她都在接受着對她而言全新的,乃至震蕩她原有思想的觀念。她的視野變得超乎尋常的寥廓,仿佛能看到數百年,數千年之後的遠景,這讓她熱血沸湯。
“這是一次新的思潮,它像是海浪,而我是站在海邊的孩子。”瑪莉亞寫道,“我在沙灘漫步,更想投身海洋,暢游嬉戲。”
她想去埃塞俄比亞的戰争前線。她說人類的新希望在那裏。
枯雲問尹醉橋,埃塞俄比亞是什麽地方。
“在非洲。”
“非洲又在哪兒?”
尹醉橋用手指蘸了點茶水在桌面上畫了一個圓形,他在圓裏點了兩個小點,分得很開。
“你在這裏,非洲在這裏。”
枯雲湊過去看:“那意大利在哪裏?”
尹醉橋想了想,又在別處點了第三個點,枯雲點點頭,他伸手将這三個點連到了一塊兒,來回塗畫着,說:“瑪莉亞說要去埃塞俄比亞,那裏還在打仗,她可真大膽,她一向都這麽大膽。”
尹醉橋不響,枯雲伸個懶腰,打個哈欠,放下信紙,打算明天再寫回信。他亦有件很大膽的事要說給瑪莉亞聽。
就在前不久,枯雲去了慎成裏。
他此行的起因依舊是為了楊妙倫。楊妙倫有一部遺作,他還失明時,曾在尹公館裏聽過一回,那時身邊還陪伴諸多歡聲笑語。
按照尋常道理,這部影片是該問世公映的,然而好幾個月過去了,影片卻遲遲沒有消息,枯雲便拜請尹醉橋去和賈老板打聽,一問之下得知,原來是那個日本人藤田施壓,放出話來絕不準向市場投放這部影片,就連膠卷底盤他都想付之一炬,好在賈老板攔了下來,萬般無奈,将膠卷放在了倉庫吃灰。這膠卷的去向弄清楚後,枯雲趁夜就溜進了電影公司的片場,偷出了這盤膠卷。
電影名叫《春光明媚》。
枯雲想在影院放映這部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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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這個目的,他做了許多謀劃,想了許多計策,首先,他想到他可以去某一家首輪影院,在某部影片播映之前,打暈播映員,換上《春光明媚》的膠卷。觀衆起哄,接着屏息,再接着,他們會鼓掌。後來他還想到一個主意,他将放映機搬到室外,在日本大使館的牆壁上投映這部電影。可能一個觀衆都沒有,可能沒有人敢鼓掌,可能只會在報紙上收獲一些評論與惋惜。
最後這兩個點子都被他否決了,楊妙倫值得一個更好,更完美的收場,她需要的是一場首映儀式。所有愛她的人都會來參加,電影開始前大家靜默,電影放映時更是靜悄悄的,最後劇終,或許有掌聲,或許有哭聲。他将收好這盤膠卷。
尹鶴千錯萬錯,只有一句話說得對。
銀屏永駐時光,青春永遠不老。
想要舉辦這樣的一場儀式,枯雲一個人是絕辦不成的。于是,他來到了慎成裏碰運氣。
出門之前,枯雲做了番便裝,給自己畫了兩撇山羊胡子,還戴上了毛氈帽。尹醉橋瞧見了,只是多看了一眼,沒說話,枯雲也不響,就此離開。平安無事地到了慎成裏,又順順利利地找到了光祖與他提過的天星。此人乃是一位鞋匠,名頭響亮,石庫門裏外都知道他有雙巧手,擦鞋,補鞋,羊皮襖子都會做。枯雲見到這位天星師傅,開口就說:“訂做一雙鞋。”
天星五十有餘,鼻梁上一副眼鏡,鏡片厚的像玻璃瓶底,人長得幹瘦,兩頰凹陷,鬓角斑白,頭頂心上也是花白了七八分,一雙大手,十指修長,指甲片也都長得長長的,他和枯雲見面時,手裏還拿着一雙鞋在擦,那兩只手因而都泛着黑亮的油光。枯雲說話,他下巴一收,不看枯雲的臉,看他的腳。
枯雲腳上一雙西式皮鞋,尹醉橋給的,款式新穎,皮質水亮,擦嘎拉新。
“您這鞋夠好的了。”天星笑笑,說,這才看枯雲。
枯雲踏進屋裏,關上了門,四四方方的房間裏無論牆上還是地上都堆滿了鞋,看不出半點人生活的跡象。枯雲直接便與他說:“我曾拜師學藝,有位師兄叫做光祖,聽他介紹,您這裏的鞋穿得最合腳。”
天星不響,坐下繼續擦鞋。
枯雲又道:“去年年頭,他便讓我來做雙新鞋好與他一同去江西采風,當時俗事纏身,無法赴約,來晚了。”
天星将鞋夾在膝蓋中間,撈起地上一塊小板刷,擠了點鞋油往皮鞋皮面上一抹,兩手扯一塊布巾來回一抹扯,擡起頭看着枯雲,道:“帽子摘了吧。”
枯雲一愣,還是照做了,他甫摘下帽子,天星瞅着他,稍偏過頭,借着光将他看了又看,半疑惑半驚奇地問道:“小兄弟,你……姓枯?”
“木古,枯。”枯雲說,帽子拿在手裏,摸着邊轉了一圈。
天星起身去關緊了門窗,神情忽然是十足戒備的。枯雲緊張地問:“這鞋要是麻煩,我還是找別家吧。”
天星看他,在圍裙上擦了擦手,一個箭步過來是按住了他,激動道:“我沒想到你這麽年輕……你的事,光祖都和我說了,你這眼睛,絕認錯不了。”
枯雲忙問:“師兄和你說過什麽?”
“說你為朋友報仇,苦學五年,連殺兩人,還想為民除害,不料卻失了手,”天星一擺手,“反正小兄弟,你的故事早就傳開了,組織上是很歡迎你加入我們的。”
枯雲聽到這裏,打斷他道:“怕是給您誤會了,我這次來不是要去江西……”
“去江西?”
“之前光祖師兄想帶我去江西……”
天星一頓,坐下,點煙,他抽旱煙,味道很重,他道:“江西的部隊已經轉移了,不瞞你說,我也已經很久沒和光祖聯系上了,但是上海的鬥争還在穩定持續地發展,上海還大有可為。”
枯雲道:“我這次來也是為了一個鬥争來的。”
他将自己的設想對天星和盤托出,天星聽後,立即道:“你的想法很好,具體怎麽執行,我來幫你想辦法。”
枯雲始料未及:“可是,我并不想加入……組織啊?我只是想完成一個個人的心願……”
天星抽煙,煙霧缭繞:“革命不一定非得加入哪個組織才能幹,我以個人的名義支持你,這位楊小姐的故事我也聽聞一二,确實是個可憐人,也是個敢于和自己的命運做鬥争的人。”
枯雲低下頭,不響,就這樣,他在慎成裏真的碰上了運氣,天星提議他們可以在上海的某處露天影院搞這個活動,他還給枯雲印制了活動宣傳單,在街頭小巷分發。枯雲還遇到了不少願意無償幫助他的善心人,這些人都是出入天星這裏的年輕男女,幾乎全是在校的大學生。其中有位女學生尤為積極,常跟枯雲一道去咖啡館和公園裏分發傳單,她将這次活動的意義看得十分重大,她預言這将是一次盛況空前的婦女解放運動。
枯雲對這些字眼一知半解,懂得不多,時常在談話時沉默,女學生因他的不響而陷入害羞,枯雲更覺尴尬,只好每次發完傳單,都請她喝一杯咖啡,或吃一塊蛋糕以表感謝。
這項業餘活動耗費了枯雲不少的時間,他白天出門,傍晚時才會帶着一身咖啡香味回到尹公館。尹醉橋嗅覺敏銳,甚至到了叫枯雲匪夷所思的地步,他能準确地聞出枯雲身上殘留哪一種咖啡的香味。一次兩次三次四次下來,枯雲不怎麽高興了,在尹醉橋點名了他下午喝的那杯咖啡後,回說:“去外面喝咖啡總比在這裏死氣沉沉要好吧?你要在這裏發黴我管不着,也不想管,我可不想發黴!我去哪裏你也管不着。”
尹醉橋看看他,道:“你成共産黨了?”
枯雲大駭:“尹醉橋!你是不是找人跟蹤我了!!”
尹醉橋揚眉,枯雲抓開他的頭發,說道:“你開天眼了吧你!”
尹醉橋不理會他,轉身走開,枯雲跟在他後面,咋咋呼呼:“我可沒去幹革命做地下黨,他們說的我都不懂。”
“天天喝咖啡,早晚喝懂。”尹醉橋道。
“我喝咖啡也礙着你了??我可沒花你一分錢!”枯雲說。
“日本大使館偷得倒勤快。”
枯雲咬咬嘴唇,尹醉橋斜眼看他,說:“喝咖啡的時候不看報紙?”
枯雲扭頭:“不喜歡看,看不習慣。”
尹醉橋繼續往前走,進了小房間裏,枯雲要跟進去,卻被他攔了下來,手杖一橫,做了只瘸腿攔路虎。
“你幹嗎?”枯雲眨巴眼睛,“好好好,你看我整天有咖啡喝,活得滋潤,心裏扭曲,心裏不痛快,床都不讓我沾了,那給我床杯子,我睡客廳去。”
尹醉橋一哼,陰陽怪氣,道:“我要在裏面發黴,你去外面咖啡館。”
“你怎麽這麽小心眼!小肚雞腸!”枯雲鼓起眼睛。尹醉橋一伸手,把他今次臉上畫的小胡子抹去了些。枯雲瞧着他,自己連抹帶擦把臉弄幹淨了,一低頭,說:“我又不招搖,再說事情都過去這麽久了,哪還有人會記得我這麽個人?”
尹醉橋又用手去撐他的眼皮,枯雲不知怎麽,火了,打開他的手,說:“你以為我想要這雙眼睛?你要你挖出來!挖出來做玻璃彈珠玩兒去!”
他發着脾氣走開,真去了客廳睡覺,倔着性子,連被子都沒要,也沒拿。到底是要入秋的天氣了,半夜裏,枯雲打着冷戰凍醒了,抱着胳膊在黑暗裏躺着,一門心思罵尹醉橋,不一會兒,說不清是幾點鐘,尹醉橋走過來了。他的腳步聲太別致,他就走到客廳門口,停下了,不動了。
枯雲縮在沙發椅上,他的顫抖停止了,他聚精會神地聽着。
尹醉橋依舊沒有動作,他仿佛靜止,與時間一樣,聽不到,看不到。枯雲閉着眼睛,靜靜地,他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兩人在餐廳裏碰到,各自吃早點,清粥小菜,枯雲吃得嘴裏沒味,還是在尹醉橋的嘴裏讨到了一點滋味。
尹公館裏人氣凋零,幽森空寂,兩人往屋裏添了點響動後,各自收拾幹淨,又各忙各的去了。枯雲這天計劃去設想中的首映場地實地勘察,那是一處臨黃浦江的公園,地勢平坦,一片綠草地勢頭喜人,草地中央還有幾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年歲頗長,已成參天之勢,非常适合架設熒屏。另外此地還有兩點優勢非常重:一是遠離城市的中心,更遠離巡捕的眼界;二則公園小路四通八達,對于人員的疏散和撤離可謂方便快捷。
枯雲繞着公園轉了一圈,坐了會兒後就去了慎成裏。他與天星湊在一起抽煙,誰也沒提什麽集會什麽運動的,閑話幾句家常,天星給他擦幹淨皮鞋,他便出來了。恰巧,他在弄堂裏遇到了那位女學生,她提着一雙皮鞋打掩護,撞見了枯雲,沖他擠擠眼睛,兩人去了角落講三話。
“明天就是首映啦。”女學生說,看着枯雲。枯雲點點頭,女學生一瞅他,噗嗤笑了。枯雲摸摸自己的臉蛋,道:“今天貼了這一臉的胡子還是被你認出來了。”
女學生道:“你身上香,和別人都不一樣。”
枯雲擡起手背聞了聞:“香皂味道。”
“從沒聞過的。”
“別人用的,我借來用用。”枯雲說。
“喏,這個給你。”女學生從書包裏拿出張折了三折的長方形紙片給枯雲。枯雲展開一看,紙片上既印了楊妙倫的肖像照,還寫有她的生卒年月,人生經歷,作品年表,最多篇幅是在講述她與日本股東藤田的鬥争。她的頑強抵抗。
“新女性意識的覺醒,是整個中華民族的覺醒……”枯雲念道,這是尾聲了,他擡眼,“和我認識的一個人的口吻好像。”
“是說光祖大哥吧?”
“你們認識?”枯雲笑笑,将紙片還給女學生,“對的,你們是一個陣營的。”
“怎麽樣?你覺得寫得還行嗎?我想明天給到場的每一位都發一份,很多人都會去的,我的同學們,他們都會去。”
“他們都是楊妙倫的影迷嗎?”枯雲問道。
女學生忽然很激動,睜大了眼睛急切地說:“僅僅是因為她得罪了這個日本人,她的影片就無法公映,這是社會的不公!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她的影迷!”
枯雲又低頭看那張紙片,一陣停頓後,他道:“她愛美,穿旗袍最好看,舞也跳得很好,上海舞皇後,人有大善心,一生聰明,唯獨笨在感情上,她……是在愛情上落了難的。”
“這些話,請你加進去吧。”
女學生一直看着枯雲,他講完話,她冒失地一把握住了他的手,面紅耳赤地說:“我們都會記得她的,她是勇敢的人。”
枯雲笑笑:“她要身為男兒身,或許已去了東北打日本人了。”他往遠處看,“她曾和我說過的……”
女學生不響,呼吸聲急促,枯雲就勢和她握了握手,他感謝了她。還有她那些幫過忙的同學們朋友們。
“我們雖然不在前線,可在這裏我們也能救國。盡自己的所能。”
枯雲颔首,複述說:“嗯,盡自己所能。”
他将紙片塞回到了女學生的手裏,扣緊外衣,匆忙走開了。他也是運道好,前腳回到尹公館,一場瓢潑大雨不期而至。這時尹醉橋還未歸家,尹公館裏只有他這一口活氣。饞蟲擂鼓,枯雲跑去客廳翻出了裝曲奇餅幹和巧克力的鐵盒子,抱着盒子站在窗邊一口接一口地吃,不消片刻,大半盒零嘴就不見了蹤影。他看雨,也聽雨,烏雲過境,冷風呼嘯,窗外的世界在風雨捶打中飄飄搖搖。
枯雲舔舔手指,室內還是明亮溫暖的,他開了燈。洋點心他吃膩了,又去廚房找了幾塊芝麻酥餅,幾顆松子粽子糖。他悠悠踱回到窗邊的位置,慢慢吃糖,一顆糖從左邊滾到右邊,又從右邊滾到左邊去,吃到松子了,也不去咬開,更慢地抿着。絲絲甜水融在舌尖,那邊院門口出現了一道人影,一個又撐手杖又打傘的人。枯雲撇了撇嘴,沒動。
雨點打在傘面上,撒豆子似地響。
枯雲撓撓耳朵,抓抓鼻尖,信步到了門口,他打開門,往雨裏喊話:“晚上吃什麽?沒見着晚飯。”
尹醉橋走得小心翼翼,低頭看路,說:“這才幾點。”
枯雲往前走了兩步,人到屋檐下了:“你說什麽啊?大聲點,雨大。”
尹醉橋半邊衣服淋了雨,褲腿也濕了,走得更專注,他沒有接話。枯雲一頭紮進雨裏,跑到他傘下,拽着他往前小步跑,說:“你講話大點聲行嗎?!我說晚上吃什麽!沒見着晚飯!”
尹醉橋拿眼角瞄他,不響。枯雲把他拉到屋裏,把傘收好了,往廚房一指:“你自己看看去。”
尹醉橋關上門,徑自往浴室間走。
“你司機呢?死路上了?”枯雲問他,語調是漫不經心的。尹醉橋咳了兩聲,看他一眼,不響。待他換了套幹衣服出來,枯雲還在走廊上游蕩,正背着手看牆邊的挂畫。尹醉橋拿手杖敲一敲牆壁,枯雲一個哆嗦,回頭瞪他:“你吓唬誰呢?”
尹醉敲拿手杖指時鐘:“才三點半,吃什麽晚飯。”
枯雲眨眼,說:“外頭天黑得很,我還以為六點到了呢。”
尹醉橋靠近他,把他臉上的假胡子扯了個幹淨,枯雲一摸自己光潔的臉蛋,從口袋裏掏出一顆糖放進了嘴裏。尹醉橋看着他不動,枯雲靠在牆邊,雙手依舊背在身後,他的手掌心輕輕壓着牆面,又輕輕提起,拿開。
尹醉橋親了他一下,他的嘴唇和手都很冷,枯雲還能看到他發間的水珠。他緩緩地,把嘴裏的糖過到了尹醉橋嘴裏。兩人的呼吸聲都很輕,極平穩,枯雲的手指蜷縮了起來,撫摸着牆壁。他摸到牆紙細膩的紋路。好像是一朵花,開在荊棘枝上。
尹醉橋睜着眼睛,他看着他。
糖最後也不知道化在了誰的嘴裏。
枯雲和尹醉橋說:“明晚我或許不會很早回來。”
尹醉橋沒有多問一句。
隔天天還蒙蒙亮,枯雲就出了門,按照計劃,他來到一處偏僻的碼頭,與幾位碼頭工人将儲放在倉庫裏的放映設備裝箱擡上板車,往黃浦江邊那座公園推去。工人都是天星師傅幫着聯絡的,都很願意幫忙。出乎枯雲意料的是,才是清晨六點,公園裏已彙聚了不少的人氣,男學生女學生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肩上背着書包,懷裏抱着書,也有影迷,手裏拿着的是楊妙倫的畫報。而到了中午,過了飯點,來得人更多了。成分也更複雜,什麽打扮的都有,以女性居多,有母親抱着孩子的,有閨密挽着胳膊靠在一起的。大家手裏都多了張紙片。
枯雲向路人要了一張來看,那是那位女學生制作的楊妙倫的生平簡介。
“她在愛情裏落了難。”
他看到了自己的原話。
枯雲小心地将紙片折好,放進了貼身的口袋裏。今天他作碼頭工人打扮,一頂瓜皮帽始終都沒脫下來。
下午四點時,公園裏的熱烈氣氛達到了一個峰值。人聲鼎沸,有人在閱讀,在讨論,有人握緊拳頭,神色緊張,憤慨陳詞,還有人心境自在放松,帶來了野餐器具,鋪開花布,席地而坐,吃起了三文治與果汁。
枯雲遠離人群,他站得很遠,這場活動已經不需要他再操心什麽,他只是個倡議者,另有許多執行者替他完成了他的設想。他幾乎是來到了江岸邊。枯雲轉過身,看洶湧的江水,那水面是空茫的,是有煙霧的。枯雲眨了眨眼睛,他看不清對岸的景色。
嘈雜的說話聲裏憑白傳出一聲倡議:“大家都靜一靜,靜一靜。”
枯雲望過去,他看到那名女學生了,她站在一只木箱子上,因此就比周圍的人高出了半截。她昂起脖子,手裏捏着兩張紙頭。她開始演講。
她講楊妙倫的死亡,婦女的生活,祖國的淪陷。抑揚頓挫,深情并茂,眼中甚至泛起閃閃的淚花。
“個體的力量或許微不足道,然而千裏之堤都能毀于蟻穴,中華的崛起始于你我!”
掌聲雷動。
《春光明媚》的播映這才正式開始。
枯雲又看到楊妙倫,穿着最适合她的旗袍,燙着最适合她的卷發,她坐在一張沙發凳上,法蘭絨的沙發套,一條腿擱在另一條腿上,一只手架長長的煙嘴,一只手在撫自己的衣擺。她看鏡頭,眉目含情,哀怨憂郁,又歡喜可人。
枯雲閉上了眼睛。他流下了眼淚。不遠處,他聽到有人哽咽着罵:“狗日的。”
電影結束後,在場的群衆遲遲不肯散去,大家都情緒高漲,好幾波人此起彼伏地喊口號。什麽打倒帝國主義,什麽還我河山,還有人揚言明天就啓程去東北,去抗日。枯雲遲遲未離開,他在人群中穿梭,這裏聽幾句,那裏聽幾句。碼頭工人的裝扮讓他很受歡迎,許多人詢問他的近況,他的薪資,他的休假待遇,工作時長等等等等。枯雲這個假工人自然是一問三不知的,只好悶聲不響,大家也還是熱情,圍着他說這說那,說要組織工人罷工,說要進行反日游行,還有人給他塞月餅。今天是中秋節。枯雲差點忘了。
大約是鬧得太過頭,口號喊得太響亮,人群裏忽然有人爆發出一聲尖叫:“狗來了!”
租界裏的巡捕,他們管他們叫狗。公園處于租界的邊緣地帶,是狗活動的範疇。
聽到這聲預警,原先還拉着枯雲的那群大學生也都逃散了開來。枯雲迷迷糊糊跟着大家跑,集會人多,好一番慌亂拉扯,踉跄跌撞,他才氣喘籲籲跑出了公園。他在街上沒有一刻逗留,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尹公館。
尹公館的前院裏,一棵白桂花樹下,尹醉橋正坐在那裏。
枯雲此刻心情還是極燦爛的,因而人也是笑眯眯的,主動去問尹醉橋:“你在幹什麽?”
尹醉橋手裏有煙,沒有點上,他不說話。枯雲一努下巴,指着天上的月亮,道:“我知道了,你是出來看月亮的。”
桂花開了,滿院花香。枯雲沉醉地呼吸着花香,又說:“花好月圓。”
尹醉橋道:“月亮圓缺,花開花落不過是自然現象。”
枯雲嗤笑:“你這人好沒趣味。”
他繞到了一汪淺水池塘邊,平靜的水面上映着圓珠似的滿月,皎潔明亮。他撿起地上的一顆石子,撫摸着石子的棱角,說:“你不問我去了哪裏?”
尹醉橋反過來問他:“你不問我一天到晚都在忙什麽?”
枯雲說:“關我什麽事。”
尹醉橋說:“那就對了。”
他點上了卷煙。
枯雲看看月亮,又瞅瞅尹醉橋,他把手裏的石子往池塘投了出去,咚地一聲。尹醉橋看了過來。
原先平整飽滿的圓月應聲皺起幾層,碎成數瓣。枯雲道:“月滿月缺是自然現象,那鏡花水月就是人心作祟了。”
他看到尹醉橋邊上的空位置上擺了兩塊月餅,放在兩個瓷器碟子裏。枯雲過去坐下,拿起一塊月餅咬了一口。
“但是花是真的香,月亮是真的圓,人看到了,難免不想入非非。”枯雲說,津津有味地吃月餅,月餅是蓮蓉蛋黃餡的,甜鹹有度,回味鮮美,一下就吃完了。微風吹過來,桂花如雪般飄落,兩三朵落在枯雲手背上,他盯着看,看那雪白的花骨朵兒,又看到尹醉橋的手伸過來替他拂去手背上的落花。
“這棵樹年年都開這麽多,這麽滿嗎?”枯雲問說。
“從老家遷過來的。前些年總是水土不服,一度以為枯死了,後來有一年開了花,之後年年盛開。”尹醉橋說。
“你老家在哪裏?”
“不會回去了。”尹醉橋說着,看了眼枯雲,瞥着他的手腕問道,“你的命呢?”
枯雲疑惑,循着尹醉橋的眼神才恍然大悟,呢喃說:“那……是我的命啊。”
他咽下月餅,摸着手腕,他的那根紅繩子不見了。他回憶:“公園裏剛才混亂,可能是在那裏丢了。”
他站起來,往門口走了兩步,又返回來,他是有些着急了,還很緊張,鼻尖紅紅的,呼吸吐納都不勻和了,他看着尹醉橋,問:“找不到了怎麽辦?”
尹醉橋擡起頭,不響,枯雲揉眼睛,很用力,揉出了眼淚水,他的手指收緊了又放開,莫名戰栗,僵硬地停在半空。
“命丢過了不會再丢,人死過了不會再死。”
枯雲看他,皺鼻子皺臉:“答非所問。”
他掉下了眼淚,用手蓋住,他眼前是月光,是盛放的花樹,是一潭清水,一個沉默的人——一個仿佛已經死去的人。
枯雲輕聲說:“尹醉橋,我不給你當兔子。”
尹醉橋不響,甚至不看,不與他對視。他的手杖靠近枯雲的褲裆,手指将他塞進褲頭裏的襯衣下擺挑了出來,他撫摸他的身體,沿着他的腰線向他身後探索。他靠過去,親吻枯雲腹上的肌膚。枯雲的雙手攏到他背上,他像一顆果實,正在被食客品嘗,果實不會動,不會響,不會抗議,不會拒絕,果實只會流下甘甜的汁水,浸濕食客的雙手。
枯雲的褲子被尹醉橋褪下了,他張開雙腿坐在尹醉橋身上,他在自渎,同時還在用臀縫磨蹭尹醉橋的陽物。兩人的腦袋撞到了一起,額頭抵住額頭,有時親一下,有時親兩下,尹醉橋會咬枯雲的嘴唇,他還是不懂講溫柔,枯雲被弄疼了會反擊,他會咬他的肩膀,脖子,手腕。 尹醉橋有雙大手,手指長而瘦,能完全包住枯雲的手,他的吻也能完全蓋住他,枯雲在他身上騎動時他把他親了個遍,捏着他的下巴親他的臉,握住他的腰親他的鎖骨,他的胸膛。頂弄之中,枯雲渾身酥麻,快喘了兩聲,尹醉橋忽然将他按住,不讓他動了,枯雲不解,擡眼看他,眼神濕潤。尹醉橋攬着他,一只手在掐他的屁股,另一只手游走到了他的發間,他不動聲色,停下了一切動作,呼吸都似乎在此刻停頓住。罕見地,枯雲在進行性事時與他說話,問他:“怎麽了?”
尹醉橋搖頭,他抱緊枯雲,在他身體裏埋入更深,枯雲一個哆嗦,洩在了他衣服上。一次歡愉還不足以盡興,兩人到桂花樹下又做了一回,一個歪着身子站着,一個面朝樹幹撅起屁股,枯雲是洩了許多,他雙腿發軟躺倒在草地上後,尹醉橋還用手用嘴替他弄了兩回,枯雲也碰了他的,起先是用手,後來到了興頭上,雙手捧着,跪下來去舔。尹醉橋的陽物碩大,上面還沾滿了腥澀的汁液,枯雲勉強吞了半根,人就犯嗆,但他沒放手,那味道不知怎麽很是吸引他,很誘人,誘惑着他一邊舔舐,一邊套弄自己又精神起來的陽物。
這天晚上,他和尹醉橋是都染上了點瘋勁,光着屁股不進屋裏,就在外頭院子裏翻來滾去,抱在一起就親,親起來像啃,像咬。親到深處就張開了腿,枯雲的屁股被幹得濕滑得不得了,出入只聽得水聲,身體裏更是蓄滿了渾濁的體液,一有要站起來的意思,幾滴白濁液體便順着他的大腿根淌下來。尹醉橋會用手去抹,抹了塗在陽物上再去幹枯雲,枯雲渾身早就癱軟,聽之任之,放縱呻吟,尹醉橋不來親他,不來幹他,他還着急,湊上去找他的嘴唇,他的身體。枯雲總也不覺得累,反而愈夜愈精神,他的眼睛睜得很大,他們在池塘邊歡愛時他還看到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他趴在地上,尹醉橋在吻他的頭發。他垂着眼睛,輕輕地吻他。
一輪圓月鋪在水中,一把白花撒在池面。
枯雲說話,他的嗓音是有些沙啞了。
“我從前住的地方,一年裏十個月都在下雪,白茫茫的,剩下的兩個月,黑漆漆的。”他看着那倒影,“我不止死過一次,我死過兩次。”
他問:“我會一直留在這裏嗎?”
這仿佛是自問,尹醉橋卻回答了。
“想走就走。”
枯雲笑了,他撈起池塘裏的一把白花,撒在尹醉橋頭頂:“你是不是沒見過雪?這花像雪,下雪咯。”
花朵零零落落從尹醉橋身上滾下來,枯雲咯咯直笑,他撒腿跑進屋裏,很快又抱着兩條毛毯出來,他裹着自己,也蓋住了尹醉橋,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說:“羅曼蒂克一點,看星星,看月亮。”
尹醉橋嗤之以鼻,披上毯子,自己回進了屋裏。枯雲沖他吐舌頭,他真就在外頭睡了一宿,可臨了受了風寒的卻是尹醉橋,高燒燒身,直接送去了醫院。
尹醉橋住進醫院,枯雲沒能閑着,三不五時溜達去醫院和他抱怨家裏拿只燈泡不亮,哪塊地毯髒得發黑,曲奇餅幹和水果糖是被他全部吃幹淨了,他也不知道哪裏能買到。尹醉橋不太理會他,枯雲講話,問東問西時,他看書,戴着眼鏡,枯雲還在講,他看累了,脫下眼鏡,揉揉眉心,躺下打盹。他手背上打着吊針,發燒的情況同先次一樣,總是反複。他睡下後,枯雲安靜下來,看吊瓶裏的水要挂空了就去找護士,要是水還滿着,他就打開窗戶抽煙,同病房的人來去換了三四批,尹醉橋卻還在醫院住着,仿佛在此處紮了根。
枯雲找過醫生,醫生語焉不詳,說不出個所以然。要調養,調息,歸本固元,醫生這樣說。
“那該去看中醫大夫啊,來洋人醫院挂什麽水?”枯雲說。
醫生又答:“燒下不去,大夫一劑藥還沒煮開,人就沒了。”
枯雲愣愣問:“這麽嚴重?”
醫生看着他,說:“你是他什麽人?”
枯雲穿的是家仆的衣服,僞裝做足了,他道:“随便問問……主人家要是快翹辮子了,那我也好趕緊尋覓下家。”
醫生不響,轉過身走開了。
有一天,枯雲忍不住問尹醉橋,問他說:“你還能活幾年你知道嗎?”
尹醉橋看手,看書,說:“活得很夠了。”
枯雲哼了聲:“你是造孽太多,惡有惡報,你知道吧?”
尹醉橋不響,枯雲細數他的罪狀,初遇時拿手杖抽他造冤孽,沒完沒了地造口孽,還不留情面,不講血緣,造罪孽。他說着話,尹醉橋看他,手伸進了他的衣服裏,他去摸枯雲的腰。枯雲腦門上青筋是一突一突地狂跳,四下裏雖是無人的,但此地畢竟是人會來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