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1)
枯雲的右腳情形很差,怨不得別人,怪他自己草率和錯誤的處理,受損的一截骨頭歪轉了方向,成了個內到了極致的畸形樣子。營地裏有兩個随軍的大夫,給枯雲看腳時,一個壓着他的肩膀,一個握住他的右腳朝外側使勁。大夫說了,防止骨頭再受到更多的傷害,矯正的步驟必須慢慢來,得一點點掰正過來。大夫還說了,枯雲千萬不能下地,只能躺着,要是有條件将他的腿吊高了那最好。
枯雲聽後,和範儒良商量:“大帥,您替我把老廖找過來吧。”
範儒良哼哧哼哧出了兩口氣,兩腮通紅:“把共匪叫到我這兒來?打什麽主意呢?!”
枯雲好聲好氣地又說:“大帥,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啊……”
範儒良從椅子上霍地起來,一甩披風,把兩個大夫趕跑了,彈着眼珠看枯雲:“好啊你,還當自己是佛祖了?我這大雪天給你顯了靈的,你怎麽不把我先當佛祖敬一敬?”
枯雲笑了,努努下巴:“大帥佛祖老爺,我那件大衣您拿給我一下。”
“幹嗎?”
“冷,披着。”枯雲搓胳膊,下巴埋在衣領子裏,可憐巴巴的。他原先就清瘦,這幾天的遭遇更是在這層瘦削上雪上加霜,使得他成了個幹瘦的紙片人,還是枯樹上刨下來的幹癟樹皮制成的紙片。大眼睛,尖下巴的長相既瘦得可憐,又顯出了些刻薄,冷清的風範。範儒良瞅着他,一時無處發火了,抓起他那件大衣給兜在他肩上,又在屋裏來回踱了好久,突然是走到門口,大吼呂副官。呂副官急忙趕到,隔着門板聽範儒良指揮——範儒良怕冷,輕易不讓人開門。
“去,把廖匪給我找來!”
呂副官隔了陣,問道:“大帥……您要找誰?”
“吊你老母個聾耳佬,廖芳國!本帥要見廖芳國!”這一通白話夾着北京話,連吼帶罵的打發了呂副官,範儒良坐回炕上歇口氣。他不罵人的時候面貌還是很鎮靜,及至冷酷,漠然的。
枯雲忙說起了奉承的話,拍範儒良馬匹,誇他是帥國英才,國之棟梁。
“少在那兒和我扯皮,我這可是通敵叛國。”範儒良斜着眼睛,拍了下土炕,又一摟松開了的鬥篷外套,“吊,凍死之前還犯了樁軍罪。”
“不可能凍死吧,屋裏挺暖和的。”枯雲說,範儒良看看他,拿起坑桌上的一塊松餅糕點塞進他嘴裏,堵上了他的嘴。
枯雲笑笑,自己伸手拿好了糕餅,就着熱茶水吃下了一整塊。然而他的腸胃還在鬧別扭呢,東西才吃進去,眨眼就吐了出來。呂副官是沒得使喚了,範儒良吼來張副官,陳副官收拾殘局。張副官提來了個木桶,廖芳國到時,枯雲正抱着木桶打酸嗝。廖芳國進屋,範儒良坐着沒動,枯雲放下木桶,抓着大衣的一邊,沖廖芳國使了個眼色。廖芳國還站在門口,沒再往前進一步。枯雲說:“大帥啊……”
範儒良點煙,眉毛一橫:“你住嘴,本帥的地方,別想随便把我給打發了,你們有什麽滅日大計,攤開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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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雲還遲疑着,廖芳國倒大方,說:“你就說吧。”
得到他的準許,枯雲先問廖芳國:“您去過沈陽嗎?”
廖芳國道:“去過,沈陽怎麽了?”
“沈陽是否有處叫皇坊大街的地方?日本人修建的。”
“從沒聽說過。”
枯雲嘆氣:“原來是在這裏露了馬腳,唉,那個柳生四郎,從沒相信過我啊。”
“日本人狡猾,疑心病也重。”廖芳國道。枯雲說:“我本來是想去他家裏打探點情報的,沒想到被他識破了,我跳窗逃出了他家裏,出了長春,在外頭迷了好幾天的路,還是被範大帥給救起了。”
廖芳國看了看悶着抽煙的範儒良,說:“老範前天就來問我了,說派你去幹啥了,還說五天都過去了,你怎麽還不回來。”
範儒良接道:“長春那兒也沒消息,沒動靜,既沒死日本人,也沒體育場被炸咯。”
枯雲說:“唉,我這次,得不償失。”他苦笑着指自己的右腳,脫下了大衣,對廖芳國說,“這大衣還是還給您吧,您那兒冷,比我用得上。”
廖芳國應下,過來拿走了大衣。範儒良看着他們,眼烏珠黑亮:“還給你了,你怎麽不穿上?”
廖芳國朗聲笑,拍着大衣道:“這幾天身上長虱子,別再把我這件大衣給蝕了。”
“長虱子?那趕緊走,別傳染到我這兒來!趕緊的!”他揮動手指,叼着煙不耐煩了,和枯雲道,“都講完了吧?講完了就送客!”
枯雲用力點頭,眉心一皺,抓起木桶又吐了點黃膽汁出來。廖芳國見狀,說起他們那兒有個老中醫,原先是在茂縣開醫館的,可以找他給枯雲瞧病。範儒良沒接話頁,把他送走了。廖芳國一走,範儒良去給枯雲遞手帕擦嘴,眉毛挑挑,雙手插在軍褲口袋裏,道:“大衣裏藏了什麽法寶?”
枯雲捂着喉嚨,上下嘴唇搭在一處,都扭成道曲線了。
“你當我傻是不是?”範儒良坐下,翹起二郎腿,一拍軍靴,“吊,不關老子吊事,他媽的。”
枯雲抱着木桶不說話,範儒良扯了下他的胳膊:“你幹嗎?尋死自盡呢?這味道這麽大,你也受得了!”
他扭頭喊:“張副官!!換個木桶過來!”
張副官急吼吼進來,抱着半桶酸膽水捏着鼻子快步出去。軍營裏的大夫拿來了些西藥,枯雲服下後還是不見好,夜裏還在吐。吃什麽吐什麽。他還沒說累,說折磨,範儒良兩手一拍,拿了主意:“三堂會診!”
他把廖芳國說的那個開醫館的老中醫叫來了營地。
三個大夫給枯雲看病,打針吞藥丸吃中藥,什麽法子都用上了,枯雲的氣色竟真的有所好轉,臉上能見到些紅潤的光澤了,三天過去,吃喝拉撒一切正常,只是處理後兩項日常事務時,因為腿疾,免不了要人幫忙。每每都是範儒良背着他跑進跑出。這天大夫一走,枯雲給了範儒良一個小紙包。範儒良打開一看,裏頭是堆青橄榄。
“托黃大夫給我泡的,用了蜂蜜浸過,潤喉。”枯雲說,“這幾天是把大帥給麻煩了個徹底。”
範儒良塞了一顆進嘴裏,說:“我說夥房怎麽和我說丢了半瓶蜂蜜,原來是讓那老小子偷拿去了。”
枯雲笑了笑,跟着也吃了一顆。範儒良掃了眼過去,說:“廖芳國帶了二十個人走了。”
“他們本就是打游擊的吧,走動頻繁也是正常的?他們走了,那些難民怎麽辦?”
範儒良轉了過來,他五官板起,對枯雲道:“你還真以為我是二傻子?你們上海話怎麽說的,剛度?”
“我不是上海人啊……”枯雲笑。
“那你哪裏的人?哦,意大利人。”
枯雲讪笑:“這附近的。”
“傻老爺們兒!”
“大帥,你是語言天才啊。”
“吊你老母!別和我扯淡!廖芳國找的那個什麽老中醫,你們天天見面,天天傳紙條吧?”範儒良不茍言笑,枯雲呢,光是笑。
範儒良咂摸着,用很大的力氣啧了一聲響:“從前怎麽沒看出來你這麽不老實??”
枯雲不響,吐了個橄榄核在手裏。範儒良亦無言語了,兩人坐着吃橄榄,一紙包全吃完了,範儒良把枯雲捧在手心裏的橄榄核抓到紙上包了起來。枯雲問他:“您還回南京嗎?”
“還沒出東北呢,先凍死八百條好漢。”
“那長春,你也不去?”
“怎麽着,你想策反我?”範儒良揚起嘴角,“樹挪死,人挪活,我就是棵樹!不挪窩了。”
枯雲盯着他,盯得範儒良渾身都不自在了,摸摸臉皮問他:“橄榄核長我臉上了?你看什麽?”
“看你怎麽就是一棵樹了,活成人的樹,我沒見過。”枯雲說。
範儒良開懷大笑,一抓頭發,拍到枯雲還攤開的手心裏:“送你一把樹葉子!”
範儒良笑起來純粹是個大孩子,枯雲不由跟着笑了,笑過後,兩人的手還碰在一起,範儒良的手心暖和,枯雲的手是捂暖的,貼得緊攏,那窗外的陽光還曬進來,兩人雙手倍加暖融融。
枯雲望向窗外,冬雪融化了,大地顯露出不平整,也不幹淨的表面。範儒良又罵:“吊!怎麽都開春了還這麽冷!”
天氣确實在日漸回暖,枯雲的右腳重新恢複了和正常人一樣的生長角度後,他耐不住,一回,範儒良去演練兵士了,他從炕上下來,一手扶住牆壁,右腳彎曲,全靠左腿一蹦一跳地走路,他想出門看看。誰知一打開門,門外站崗的張副官就跑去給範儒良打報告,枯雲這還沒走出十步遠呢,就被範儒良給抗了回去。
“你怎麽這麽不老實!”範儒良生氣,罵了堆白話髒字眼,枯雲是聽不懂,問他:“你都罵些什麽?”
“罵你死全家!”
“那用不着你罵,确實都死了。”
範儒良梗着脖子往他身上堆被子,枯雲說:“我出去透透氣啊。”
“姓廖的還沒回來呢。”
“我腳還不能走呢,我加入他們豈不是拖累了他們。”枯雲說,也有點來氣了,“我整天悶在你這裏算怎麽回事?”
範儒良道:“難道還能把你悶死了?”
枯雲還是想出去,想走,說:“我在大帥這裏打擾得也夠久了,總不能一直麻煩下去。”
範儒良一聽他講話,就開始擺手:“得了,得了,我也不是非得要留你,等你腳全好了,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枯雲一時無法應對,範儒良說完甩手走開,順搭便把門給鎖上了。枯雲聽到鏈條響,就直犯嘀咕:“你們黃埔軍校出來的是不是都愛把人關屋裏啊?”
誰也沒回他的話,枯雲轉頭盯着窗戶,人才挪過來,窗被人從外面推開,範儒良探進個腦袋來,威嚴兇相:“你好好待着!老實點!”
他把陳副官給安排到了窗口站崗。
枯雲傻眼了,手指放在嘴邊,直挺挺地坐在炕上東瞟西瞄。賊點子還沒讓他有機會落實半個,下午時分,張副官送了根拐棍進來,找的木工活兒最好的小兵新制的,表面上摸不出一根木頭刺兒來,用上去又稱手,又輕便。枯雲可算是找到了打發時間的新物件了,撐着拐棍在屋裏走來又走去。
“你幹嗎呢?”範儒良晚飯時回屋裏吃飯,枯雲還在屋裏繞圈,他把他叫過去吃飯,讓他歇會兒。
“蕩馬路。”枯雲說。
“蕩馬路,蹲酒店,碰擦擦,在上海住久了就愛幹這幾件事吧?”
枯雲單腳站穩了,拿拐杖戳戳一張椅子的椅腿:“你上海同學多,你問他們去。”
“同屆的就認識一個尹醉橋。”範儒良說,嗓門又高了,“你吃還是不吃啊??!”
枯雲正和五鬥櫥過不去,不響。範儒良放下了筷子,點上香煙,問枯雲:“你死在尹公館裏是怎麽回事?”
枯雲瞥他,改看窗外,望着茫茫的荒原,荒原外的樹林裏,那就是廖芳國他們簡陋的營地了。枯雲聞着飯菜的香味走到炕桌邊上,放下拐棍坐下,捧起飯碗往嘴裏送白飯。
“我和尹醉橋打聽去。”範儒良說,放下煙,給枯雲夾了一大塊肉菜。
枯雲擡起眼睛,額頭上擠出了幾道擡頭紋路。他冷冷道:“你怎麽和他打聽?打電話,發電報?”
“我肯定有辦法。”
枯雲哼笑:“一棍子打不出個悶屁的。”
“你和他什麽交情,我和他什麽交情。”
枯雲不予置評,埋頭吃飯,趁範儒良誇誇其談他和尹醉橋在軍校裏的友情故事時,把範儒良碗裏的肉全給夾自己碗裏了。範儒良看直了眼睛,罵他:“你給我留一口行不行!餓死鬼投胎吧你!”
枯雲不搭理,範儒良把自己那碗白飯也給了他:“吃吃吃,撐不死你個小身板!”
兩人飯桌成了一人飯局,範儒良就抽煙,眼看枯雲把兩碗飯都吃了個底朝天,他瞪了會兒眼,末了苦笑抖動肩膀,挪揄枯雲:“還別說,你還真得在我這兒養病,要是去了共匪那兒,你得開始吃人了。”
枯雲一抹嘴,仰起臉蛋看範儒良,來了句:“我要種地。”
“什麽?”
枯雲拿筷子在炕桌上畫了個圓圈,又畫了個三角,指着圓圈說這是範儒良的營地,那三角就是廖芳國的營地,圓圈和三角中間夾了個片空曠的場所,枯雲用筷子尖戳了好幾個油點子,說:“我要在這兒種地。”
範儒良瞅瞅圓圈,三角,油水點子,又瞅瞅枯雲,眼睛擠成了一大一小:“怎麽?不去長春幹日本鬼子了?”
“腳沒好,先種地,腳好了,就去打鬼子。”
“吊,”範儒良伸出大手就把桌子抹幹淨了,叼煙,晃腿,吊兒郎當,很沒正經心思地問枯雲,“你就不能幹點別的?琴棋書畫你怎麽不學習學習??瘸腿怎麽種地?”
“能種啊,就是種得慢些,再說了,給你種軍糧不好嗎?”枯雲對他彎彎手指,範儒良會意地遞過香煙,一根火柴在皮靴幫子上一劃拉,火苗起來了,煙就點上了。他看着枯雲,枯雲被他看笑了,撓刮鼻梁,說:“沒把你當二傻子,你原先在茂縣,那茂縣的難民不也是你的民嗎?”
範儒良沖他一比拳頭,枯雲撣煙灰,就笑着。範儒良垂下手去,煞是無奈,道:“別種地瓜,吃多了容易放屁。”
枯雲在鼻下扇風,連聲道:“嗯嗯,臭得要死。”
範儒良笑起來,隔天就給枯雲安排了十個小兵和他一塊兒去開荒。陳副官督農,給枯雲抗耙子,牽馬。軍營裏最不缺的就是馬,也僅僅只有馬。馬沒有牛老實,不及驢能耐苦,到底是有傲氣的動物,任憑鞭子怎麽抽,人怎麽橫眉豎眼,給它套上農具,它不幹,就是不幹,把它惹急了,還撅蹄子踹人。所以這一組開荒小隊,經過一上午的人馬鬥争,馬群大獲全勝,全數被牽回馬廄,黑土地上就剩下十個脫下外套,撩起衣袖,一鋤頭一鋤頭幹活的年輕後生。
枯雲也幹活,幹得比誰都積極,他不能揮鋤頭,就到處拔雜草,攏田地。他從範儒良的糧倉庫裏拿來些土豆和大白菜,一一種上。沒過幾天,枯雲吃飯的時候唉聲嘆氣,筷子拿起又放下,食不下咽,憂心忡忡。範儒良不讓他說話,說是他一張嘴就沒好事情。枯雲不吃了,從屋裏出來,把陳副官叫到一邊,撺掇他去廖芳國那兒找幾個會耕地的過來。陳副官膽子小,跑共匪營地的事他不幹,枯雲又去找幹過這事的呂副官。呂副官問他:“你和我說句實話吧,你到底是不是共産黨?”
枯雲搬出了範儒良的牌頭:“我是共産黨,你們大帥能容得下我?”
呂副官說什麽也要去請示範儒良,枯雲跟着他去了,範儒良還在吃飯,聽到“廖芳國”,腦門上青筋凸起兩根,又聽到“難民”,青筋跟着跳三跳。
“滾蛋!”範儒良把還沾着飯米粒的筷子直接扔到了呂副官身上,指着枯雲也說,“你也是!”
枯雲強争道:“廖芳國都帶着人走了,那兒一個共産黨都沒有,都是難民。”
“那個老中醫給你講的?”
枯雲閉嘴了,他默默回到屋裏,放下拐棍,單腳跳着,又是穿衣服,又是拿配槍的。
“你幹嗎去??”範儒良嘴裏噴飯,搖着手指氣急敗壞問他,“這就想去打鬼子了?”
“大帥,是你叫我滾蛋的啊。”枯雲有理有據地說,範儒良這下把飯碗都砸到呂副官腳邊了:“讓你滾蛋你怎麽還不滾!”
呂副官灰溜溜地退了出去,枯雲緊随其後,範儒良喊牢他,高聲道:“你!回來!種你老母的田去給我!不種出個一畝三千斤土豆,別他媽回來見我!”
第二天,枯雲就見到了共黨營地裏的五個難民,三名婦女,兩位老人。
這五個人到了範儒良這兒,起先是畏手畏腳,見到士兵在邊上晃蕩就發顫,枯雲過去和他們說話,他們都不敢看他。枯雲說:“我不是國民黨。”
那五個人低低點頭,枯雲又說:“我真的不是,你們看,我都沒有軍服的,在軍營裏,士兵不穿軍服是要殺頭的。”
一個年紀稍輕些的婦女這才迅速地瞧了他一眼。枯雲對她笑,拄着拐杖,挨在她身旁,說:“地種好了,收成有你們的份。”
這時候,那五個人才放松些許,一個老人家翻出了地裏已經爛掉的土豆,扔到邊上,其他幾人見狀,互相看看,也都彎腰開始挑地裏的那些爛土豆。
直到這天,枯雲開荒這件事才算是正式走上正軌。
範儒良是從不踏足這片農地的,農田裏的最高指揮權自然落到了陳副官的肩上,他督農也是督出了感情,據他自己說,他老家也是務農的,只是他沒幹過一天農活就當了兵。如今見到田地,鋤頭,犁車,是很有情緒的。不光使喚小兵出力,自己也不閑着,挽起褲腿,每天都是在地裏幹得熱火朝天。枯雲也是一整天幾乎都泡在田裏,不是幫着缛雜草,就是一起播種,松土,大家都顧及他的腳傷,總不讓他多做事,農婦們都心疼他,經常是搶了他手裏的活兒,把他趕到田埂上喝茶納涼去。
春天的陽光在中午十分已經很熱烈了,枯雲在搭起來的涼棚裏坐了會兒還是受不了那個煩悶的勁,還是要幹活。他那一雙手很快就被磨破了皮,長出了層繭子。和範儒良同桌吃飯的時候,免不了被範儒良冷嘲熱諷。
“身殘志堅,開辟第二戰場,你也是絕無僅有了。”
枯雲咬一口窩窩頭,喝一口小米粥:“長春有什麽消息嗎?”
範儒良道:“長春有你的好消息,你是不是就能被批準入黨了?”
枯雲眨眨眼睛,範儒良說:“你到底是個什麽身份,什麽成分,你自己說得明白嗎?”
“偏得要一個嗎?”
“人活着不都有一個嗎?”
窗戶正開着,枯雲看到了還在勞作的陳副官和農人們,他們正挖起地裏一只土豆,樂呵呵地拂去上面的泥土。第一批種下的土豆,今天收成了。晚飯的餐桌上就有一道土豆絲烙餅。
“那我和他們是一樣的。”枯雲說,夾了一大塊土豆絲烙餅。
範儒良把碗裏的玉米糊喝幹淨了,垂着眼睛,說道:“日本人的一處軍工廠發生了爆炸,說有幾個原本在做人體實驗的試驗品被劫走了,庫房也被炸了個大窟窿,損失慘重。懷疑是共匪拉攏了勞工頭頭,裏應外合搞得爆炸,那夥勞工逃了十來個。”
枯雲胃口大開,往碗裏撥了好些醬菜。
“共匪讓日本人抓去了幾個,全都處死了。”
枯雲咽下嘴裏的窩頭,把桌上的剩菜全都吃了。
晚上,他失眠,趴在炕上看月亮。天氣轉暖後,屋裏的窗戶總是開着半扇通風。
範儒良睡在另一頭,可深沉寂靜的夜裏,卻傳來他的聲音。
“今天的月亮挺圓的,好久沒見過這麽好看的月亮了。”
枯雲不響,頭枕在手臂上,範儒良撐起了身子,轉到他這一頭來。動作間,他碰到了枯雲的手。枯雲看了看,範儒良的手寬厚,手背上有個彈孔疤痕微微隆起。這只手,緩緩覆在了枯雲的手上。仿佛是勸慰,是無聲中傾洩的千言萬語。
“月亮圓缺,不過是自然現象罷了。”枯雲說。
“你怎麽這麽沒趣味?”範儒良說。
枯雲閉上了眼睛,維持着側身躺卧的姿勢。他的被窩裏鑽進來另外一具身軀,他不響,不動,靜觀其變。
範儒良懂得分寸,僅碰一碰手,觸一觸胳膊,都不是什麽越矩的行為。枯雲沒有出聲,範儒良這才更進一步,他摟住了枯雲。枯雲平緩地吐息,心脈的起搏也是原有的頻率。他睡着,以他一直睡着的姿勢。
半個月後,枯雲的右腳能着地了,他興奮得滿營地亂竄,去這家招點幫忙給胡蘿蔔施肥的小兵,又去谷倉裏偷摸幾把豆子回去撒田裏。原先開墾出來的田地都種上了作物,陳副官熱情不減,帶着老鄉們——他自己跑去難民洞穴裏招募了好些難民來,田地裏還能看到撒歡亂跑的小孩兒——繼續拓展農田的版圖。他打算種些玉米,玉米棒子沒人不吃。
營地外也傳來了一個好消息。廖芳國的人從長春回來了!枯雲一聽說這事,就飛出了營地。他火急火燎地趕到游擊隊的營地,找了一圈,沒見到廖芳國,只見到愁眉不展,盤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嚼着白薯幹的小趙。
“廖芳國呢?”枯雲過去問他,石頭邊上生了火,好幾個沒見過的生面孔正在烤火,全都是灰頭土臉的壯年男子。
小趙看他,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眼裏有淚光,還有恨意,枯雲嘴唇嗫嚅着,想說些什麽,但還是選擇了沉默,他看着小趙。小趙将牙齒磨得格格作響,他又一撇頭,松開了枯雲,猛吸鼻子,蹦出兩個字:“死了。”
枯雲問他那群生面孔是什麽來歷。小趙說:“軍工廠的勞工,幫了我們很大的忙,這次炸日本人能幹成,有他們一半的功勞。”他指着其中一個男子說,“這位以前是煙火師傅,會制炸藥。”
“怎麽想到回來這裏?我還以為你們會逃去別的地方。”枯雲說。
小趙擦了把臉。他衣袖是髒的,臉也沒能擦幹淨,只是眼淚沒有了。他道:“本來是要往哈爾濱去的,那裏也有幾支游擊隊,結果……”
他沒說下去,總之,他如今成了游擊隊裏資歷最長,說話最有分量的小隊長了。他帶着剩餘的十二名游擊隊員和五名勞工回到了茂縣。
枯雲說:“我要再回長春去,你願意跟我一塊兒去嗎?”
“你去長春,做什麽?日本人現在防備得更緊。”
“我想試試,要是能進城,我就去殺了那個柳生四郎,要是進不去,我去炸他們的鐵軌。”枯雲定神看向那位火藥師傅,說道。
小趙不是很贊成他的計劃,他甚至不覺得這能稱得上是計劃,他道:“你怎麽像只沒頭的蒼蠅?到處亂撞,成不了事!”
枯雲道:“游擊不就是打到哪裏是哪裏,能破壞多少是多少嗎?”他還低語,“我也沒打算成什麽事……”
小趙把剩下的半條白薯幹囫囵吞下了,搓搓手指,道:“你讓我想想。”
枯雲說:“你得快點做決定。”
小趙拍石頭:“你着急也不能一晚上就給你做出來十公斤炸藥給你去炸鐵軌去吧!”
枯雲笑了笑,和小趙講:“下回地裏有了收成,給你們送些過來。”
小趙耿直:“不吃白匪地裏産的糧!”
枯雲說:“那是共同作業區。”
小趙一看他,沖他打了個“快走”的手勢,枯雲和他揮了揮手,轉身往範儒良的營地回去了。
範儒良知道他是去和游擊隊碰了面,一見到他,就擺出了審訊盤問的架勢,問這問那,共匪死了幾個啊,活了幾個啊,帶回來多少人啊,軍備有補充嗎,槍換新的了嗎。枯雲不回答這些問題,說:“你這麽關心,你自己去看不就是了,離得又不遠。”
“吊!他們死剩幾個關我屁事!”
枯雲附和地點了點頭,他坐在窗邊,低頭數子彈。範儒良走過來,拿起一顆子彈捏在手裏,看着枯雲的頭頂心,問道:“你這是要和他們走去哪裏抗日?”
枯雲輕聲念數:“十五,十六……”
範儒良手掌往桌上那麽一按,蓋住了許多子彈,他道:“這些彈藥可都是本帥的!”
枯雲的睫毛抖動了下,說:“你不給就算了。”
“那你拿什麽打日本人?!共匪連吃都吃不飽了!還能有彈藥剩下?!笑話!”範儒良嗓門愈漸粗亮,口吻是帶着許多驕傲的。枯雲看也不看他,把範儒良的左輪一并放在了桌上。範儒良眼神一變,把槍摔到枯雲膝蓋上,惡形惡狀地說:“拿走!你帶了槍死的,那是你命數到了,要是沒帶槍死的,那可得算到我頭上,是被我的小心眼給害死的!那我不得悔的腸子都青了。”
枯雲麻利地收好槍:“你可真能說。”
範儒良挨上他了,稍彎下腰,肩膀擠着他的肩膀,問道:“你就不能待這兒嗎?你不還有田在種着嗎?玉米可才剛播種啊。”
“陳副官比我懂,別我賣力。”
“我不想你走。”範儒良說,聲音是軟下來了。枯雲的視線落到了他身上,沒講話,和範儒良對視片刻,他又不看他了,低頭整理子彈。
“唉!”範儒良嘆氣,極用力地嘆在枯雲耳邊,嘆在這間屋子裏。枯雲仍未有反應,範儒良篤篤腳跟,自己蕩開了。
晚上兩人在一個被窩裏睡覺,範儒良把枯雲從頭到腳親了個遍,枯雲的身體變得火熱,他有欲望了,成了欲潮裏的一頁扁舟,随波逐流,聽任擺布的發洩過後,範儒良攬着他親了兩口,老生常談了,問說:“你能不走嗎?”
枯雲說:“那你能走嗎?”
範儒良無話可對,轉瞬笑起來,一拍枯雲的屁股,揉了兩下,抱緊他,道:“我真的挺喜歡你的!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歡。”
枯雲不響,側着身子睡覺,範儒良把他掰正了,一翻身撐着炕從上方注視着他,嘴咧開着,歡喜道:“我說真的!真喜歡!唉!再讓我親兩口吧。”
枯雲看他,惡道:“你可別再說了,再說我就嫌煩了啊。”
範儒良笑出了聲,兩手圈住了枯雲的腦袋,又是揉又是搓的,還不忘嘬嘬香上幾大口,陶醉地喊說:“是個好寶貝兒!”
枯雲在他的猛烈攻勢下,好不容易找到個喘氣的機會,問道:“廣東話怎麽講?”
“我中意你!”
“聽不懂。”
“中意,看得上,看得很滿意!”
起了這麽個頭,範儒良也是找不到盡頭了,左一個“寶貝兒”,右一個“中意”,擾得枯雲連個安穩覺都沒睡上,天才亮呢,他就逃去了小趙那兒。
晨光初綻,小趙一行卻已經打點好行裝,準備上路,枯雲去的正是時候。他問小趙:“我們去哪裏?”
小趙一拍馬背上的行囊,冷面冷聲:“走到哪兒破壞到哪兒。”
枯雲激動,接過兩包行囊褡在自己的馬背上,他行在隊伍的最末。這整支隊伍衣衫斑斓,走得歪歪扭扭,不成體統,他們走向前方。
枯雲警惕性素來很高,而小趙于他,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出了茂縣的第一個晚上,其餘人等都休息睡下後,小趙把枯雲拉到一旁,話還沒開口說,一把刀子就逼上了枯雲的喉口。枯雲駭然,聲音勉強鎮定,他道:“你做什麽?”
小趙眼角迸出兇險的精光:“說!你是不是白匪派來的奸細!”
枯雲錯愕迷茫:“你到現在還懷疑我?我真的不是國民黨!”
小趙腦袋一聳,往西面斜瞅着:“那他是怎麽回事??”
“他?”枯雲順着他的指式望出去,西面的山坡上依稀能望見個隆起的小土包。小趙又道:“他跟了我們一路了!”
枯雲道:“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也不知道他跟着我們幹什麽,要是他膽敢有任何不軌,我第一個解決了他。”
小趙冷哼,往地上啐了口,打量枯雲幾番後,收起小刀,自己個兒尋了棵老樹,靠着樹幹,裹緊了衣服守夜。
到了翌日白天,枯雲特意留了個心眼,問人借了個望遠的鏡筒,這下他看清小趙說的那個人了。這人騎了匹棗色馬骝,春天都降臨在東北大地上了,他還穿了件頂厚實的灰鼠皮襖。他離枯雲等人總是遠遠的,形單影只,日夜相随,直到過了一片灘塗,沈陽就近在咫尺了,枯雲某日起來,再用望遠鏡尋找,再也是找不到他了。
進入沈陽的大範圍,先是由枯雲去摸清了鐵道周圍的地形,他仗着一身技藝,順手牽羊,從日軍的軍火庫裏帶了些火藥粉末出來,再由那煙火師傅負責炮制炸藥,土炸藥裏面擱上些碎石子,碎玻璃片,威力照樣驚人。接着,小趙布控,在鐵路沿線埋下炸藥,等日軍的貨運火車經過,他便點燃引線,轉頭就撤。他們這一隊人馬幹活,從來都是手腳利落幹淨,絕不戀戰。小趙曾和枯雲說過,那時他們去長春,見到那些被折磨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國人,很不能多殺幾個日本鬼子,因此廖芳國他們才被日軍逮住,丢了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這是小趙常說的一句話,也是他長久以來的實踐中學習到的真理。
游擊隊裏有兩個蘇聯人,高鼻梁大眼睛,年紀三十來歲,人被連年累月的戰争折磨得孱瘦,蒼老,骸上的胡須根根都開始發灰了。有次作戰大捷,不光炸翻了日軍的兩輛軍備車,還截獲了一大批軍火彈藥,充作補給。當晚他們興致極高,亮出了私藏的伏特加酒,呼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