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1)
第二天,尹醉橋來取自己的毛大衣,他換給了枯雲一床被子,還扔了只熱包子過去。時辰尚早,枯雲未完全清醒,卷起被子,縮在床頭捧着包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
尹醉橋抽煙,不聲不響地,枯雲問他:“你點蠟燭了嗎?”
“沒有。”
枯雲點了點頭,沒多說什麽。過了會兒,他問:“要是我的眼睛一直不好,你還找人去殺他嗎?”
“找,找得更小心,隐秘。”
“嗯。”枯雲附和着,輕聲說,“沒想到你以前生意做那麽大,現在也欠了別人的錢。”
尹醉橋抖落煙灰,神情是肅穆了,可枯雲是看不到的,只管說:“十年河東,十年河西。”
“與你無關。”
枯雲食欲不振,吃了半個肉包子就放下了,來問尹醉橋讨香煙。尹醉橋依舊是把自己抽了一半的煙給他,半支煙,不夠殺瘾,枯雲說:“重新給我一支吧。”
尹醉橋沒給,枯雲拉不下臉來求他,就此作罷,香煙抽完,手指夾着煙屁股舍不得扔。尹醉橋不同于尹鶴,瑪莉亞之類,既不善言談,況且,他們之間也是沒什麽話可聊的。兩人幹坐着,枯雲犯起了困,沉淪與半夢半醒之間,而尹醉橋似是有大把可供浪費的時間,坐了許久才起身。
他走後,枯雲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迷迷糊糊地知道尹醉橋又來給他送過一頓飯和幾粒藥片,還給他的眼睛換了藥。對于飯菜,枯雲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尹醉橋給的藥,他不過問藥片種類和藥效,到手就吃,幹吞下去,而他的傷情,他同樣的無心問津。得過且過,這仿佛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方式。
這樣毫無規律又模式化的日子過了不知多少個,一天,尹醉橋給枯雲帶了碗熱粥,粥是早上的吃食,枯雲知道,現在是某個清晨。
喝粥要勺子,枯雲是瞎的,為圖方便,他近來都是捧起粥碗,胡亂吹散表面的熱氣,喝下幾口就好。對付完這頓早點,枯雲嗅到煙味,他已經了解,在他吃東西時,尹醉橋總是抽煙,一根抽完,再抽一根,接着他就會離開。一天裏,他供應他兩頓餐點,晚上,他會和他多一些接觸,他要給他換藥。但無論做什麽,尹醉橋已不像最先前那兩天一樣會和他說話了。他不響,好似他是啞的。他是活出了些神佛的造化了。
此時是尹醉橋的第二支煙了,枯雲問他說:“我瞎了第幾天了?”
“第十天了。”尹醉橋答。
“我想我是好不了了,我自己走吧,你別等我了,你另找一個人替你殺谷稻吧,你缺錢,我會去給你找一大筆錢還你的人情。”枯雲放下粥碗,想要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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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十天裏,他在床上躺乏了,偶爾也會下地走走,但走得都不遠,只幾步,小房間裏東西多,桌腳椅腿經常讓他感覺挫敗。不過從床上下來走到門口那幾步他已經能走得很筆直了,尹醉橋看到他下床,起先沒說話,直到枯雲走到了門口,他才說:“不要現鈔,要黃金。”
枯雲轉身,他在做一個“看”的動作,用白茫茫的紗布對着尹醉橋:“黃金?”
“鈔票不值錢。”
到底是生意人,精明。枯雲笑了笑,答應他:“好,就黃金。”
尹醉橋不很信任他,質疑說:“你現在瞎了,去哪裏找黃金給我?”
“這就與你無關了,你放心,我說到做到,絕對給你一個足夠滿意的數額。”
“瑪莉亞租了對街的一間公寓。”
枯雲一愣,尹醉橋繼續道:“老四也每天過來找你,我說你走了,他們都不信。”
枯雲苦悶:“我不走,難不成還賴在你這裏?再說了,你窩藏我幹什麽呢?”他擺了下手,“他們那裏,我會想辦法通風報信過去的,你和谷稻的事,我不會說出去。”
“最好如此。”
枯雲聽到尹醉橋的腳步聲靠近,還有他咳嗽的聲音,越來越大。枯雲說:“那還麻煩你送我出去了。”
尹醉橋站到他跟前,他呼吸不順,講話也打格愣:“沒人要送你,要走就自己走。”
枯雲摸了摸眼前的紗布,他想解開來,尹醉橋見了,用手杖敲了下他的小腿。
“你幹嗎?”
尹醉橋不響,把手杖靠在了牆邊,道:“找黃金可別迷了路。”
枯雲眨動眼睛,他的眼球不痛了,只是眼眶還很疼,依舊看不見東西,卻恍惚地覺得自己能看到什麽。他問尹醉橋:“你要把手杖給我?”
只有咳嗽聲回答他。枯雲小聲地,輕輕地和尹醉橋說:“謝謝。”
尹醉橋還在咳嗽,時不時地一聲,每一次都頗用力。
“你沒事吧?”枯雲在空中抓了半天才碰到了尹醉橋的手,他想将手杖還給他,瞎子需要找路的棍子,瘸子更需要支撐。
“你的東西還是你用吧,我也用不慣,我有我的辦法。”枯雲說道。
尹醉橋不推脫,他現在确實很需要扶着些什麽好維持站姿,他咳得難受,腿在打顫,不由分手地抓住了手杖,順帶連枯雲的手也一塊兒抓緊了站在原地。枯雲一驚,抽出了手,用兩手扶牢他,道:“你的手怎麽這麽燙?”
尹醉橋講不出話,他搖頭,推開了枯雲。枯雲又追緊上去,一個瞎子想扶一個搖搖欲墜的瘸子,到頭來誰也幫不了誰,混亂間兩人通通摔到了地上。枯雲摔得直喊疼,尹醉橋沒響,他撞在了一只櫃子上,倒在枯雲身旁,枯雲一伸手就摸到了他。他的手順着尹醉橋的衣服揪着爬着鑽進了他的脖子裏,尹醉橋的脖子也很燙手,枯雲跪坐起來,他用兩只手去摸尹醉橋的臉和額頭。
“你生病了?”枯雲感覺手裏像捧了只熱乎乎的水壺,他想把尹醉橋攙起來,尹醉橋一味推他,回避着,說:“沒你的事。”
枯雲是想起些舊事來了,他想到黎園裏,尹鶴曾說,他大哥最憎別人的同情。
枯雲不管他憎不憎惡,道:“再怎麽說你也是救了我,你強買強賣的救我的命,那今天你也別怪我強買強賣了。”
他一咬牙,使出了老大的勁把尹醉橋從地上給提拉了起來,他力氣本就不大,失明又讓他缺乏對周圍情況的判斷,只得兩只手從尹醉橋腋下抄起他,一邊往後退,直到退靠到了那方熟悉的煙榻旁,他先坐下,接着半提半拽的把尹醉橋給弄上了床。尹醉橋不情願,總是想下去,枯雲幹脆橫躺下來,堵住他的路,說:“你老實點。”
一頓忙活下來,枯雲已氣喘籲籲,渾身乏力,此時躺下更像是在休息。但尹醉橋發着燒,人也很虛弱,和枯雲你來我往的争了幾回合,他竟敗給了枯雲,被枯雲推到了煙榻最裏頭,枯雲用一只手頂着他的肩膀,不讓他亂動,問他:“你家裏現在有傭人嗎?平時你吃的那些藥都放在哪裏?”
尹醉橋哼哼了聲,還是咳嗽,不說話。
“發燒是要燒死人的!”枯雲厲聲說,這尹醉橋要是死在他身邊了,他手上的人命債可又要多一樁了!
尹醉橋骨頭硬,偏不說,他咳嗽的聲音微弱下去了,呼吸也跟着很微弱。枯雲急了,胡亂往尹醉橋躺着的地方捶打過去,罵道:“你瘋了吧?我問你!你還想不想活着見到那些黃金了?黃澄澄的金子啊!”
他話音才落,尹醉橋幽幽開了口。
“家裏只有一個早中晚來做飯的幫傭,只在廚房進出,現在不在,藥,這屋裏就有,靠進煙榻的第二個抽屜櫃子,打開第三格抽屜就是。”
枯雲哭笑不得,扶着床頭,小心下床,惡聲惡氣,又很無奈地說:“你還真是視生死如糞土,視錢財如性命!叫什麽尹醉橋這種別致名字啊,改叫尹財,尹錢好了!”
“廚房有水……這房間出去,走八十來步左轉,再走五十來步就到廚房了。”
枯雲瞎子摸象似地摸了半天,還沒找到尹醉橋放藥的櫃子呢,聽他已經在講去哪裏找水了,純将他當個下人使喚了,枯雲脾氣上來,頂撞說:“讓一個瞎子跑腿,你心眼也真夠大的,還有啊,你這人怎麽在家走路還數步子!”
尹醉橋道:“是你們雙腳完好的人的步子,我走,要走更多。”
枯雲不響了,仿若吃了一記悶棍,好不容易,他打開了那個放藥片的抽屜。
“你要什麽藥?放什麽樣的瓶子裏的?”
尹醉橋一一給他描述,枯雲找了六個藥瓶子出來,手裏都拿不下了,兜在衣服裏抱到了煙榻上去。
“我給你找水,你等着,這麽多藥幹吞得吞到什麽時候。”枯雲說,勉強起來走了兩步後,回身問尹醉橋:“你的手杖呢?現在真要派上用場了。”
尹醉橋往床下掃了眼,指揮他說:“你往前走三步,蹲下,在你右手邊。”
枯雲照他所指找到了那根手杖,但是用手杖找路,對他來說是完全陌生的體驗,幸好有尹醉橋在後面給他指路,盡管緩慢,不過他平安無事地走出了房間。到了房間外頭,孤身伫立在這偌大的尹公館裏面,枯雲一瞬心生膽怯,盡管謹慎慢行,可黑暗中,枯雲還是四處碰壁,磕磕碰碰終于聞到了飯菜味,進了廚房,接連打翻了三個盆子,打碎了兩只杯子後,枯雲總算是倒上了半杯冷茶,往回去。
一回到房間裏,他就沖尹醉橋發怒:“什麽八十步,五十步,我雙腳雖然完好,但是我看不見,步子特比小!我可不是正常人!眼睛還沒治好呢,人就撞了個滿身挂彩。”
他嘟囔着抱怨,把茶杯往床上一放,水灑出來幾滴。
“你喝吧!”
枯雲坐在床頭,揉着自己大腿上方才撞疼的地方,過了陣,他又不放心了,摸索着去找尹醉橋——他沒聽到尹醉橋拿杯子喝水的聲音。
“尹醉橋……?”枯雲呼喚着,他的手貼在床板上左右輕拍着,煙榻并不是很寬大,片刻光景,他就摸到了一具軀體,那人不動,枯雲幹吞了口唾沫,他推了推他自認為是胳膊的地方,“尹醉橋……你還活着吧?”
尹醉橋本已經閉上了眼睛,被枯雲一推,他耷拉着眼皮看了出去,看到枯雲倒挂着嘴角半趴在榻上慌裏慌張地在他身上亂推亂摸一氣,他應了聲。
聽到這一聲響,枯雲松了口氣,又犯起嘀咕:“還有氣就吭一聲啊。”
尹醉橋愛搭不理,枯雲眼上的紗布不知去了哪裏,他那兩顆眼烏珠又重見了天日,他的右眼眼眶血紅,淤血未散,看上去有些恐怖,但左眼還是很幹淨透徹的,像雨後的晴天,還像一顆滾落在地上,映出藍天的玻璃彈珠。
尹醉橋脫下大衣蓋在自己身上,枯雲重新坐好了,眼睛望着牆壁,雙手攤開在膝蓋上。他的手上有血跡。
尹醉橋問他:“你打碎了我多少只杯子?”
枯雲直愣愣地摸自己的手,沒說話。他坐得離尹醉橋不遠也不近,掰着手指說了個:“二。”
尹醉橋扔了塊手帕過去,枯雲弄不清楚他給他手帕要幹什麽,摸了半天放下了。尹醉橋一啧聲,把手帕拿起來,拉過枯雲的手粗略包紮了番。
枯雲不響,抽出了手,稍微挪遠開來坐着。尹醉橋就着茶水吃下藥片後,自己扯過床尾的被子,脫下外套外褲,躺好了,又去使喚枯雲:“再給我拿床被子。”
枯雲道:“你要睡去自己房間睡啊,肯定比這裏暖和舒服,聽你的聲音,你好些了吧?”
“我走不動,頭暈。”尹醉橋說。枯雲想了想:“我去哪裏給你找被子?”
“去我房間,二樓,床上抱下來就是了。”
“二樓?你說你一個腿腳不方便的人住什麽二樓啊!”枯雲走了回廚房就撞出了一身的疼,再跑去二樓,他一個瞎的,要是從樓梯上滾下來可怎麽是好?
“我要是從樓梯上摔下來摔死了,那個做飯的傭人會發現我嗎?”枯雲問。
尹醉橋道:“她是老實人,和她說只在廚房幹活就只在廚房,而且她是聾的。”
“那我死了,就算你怎麽呼救也沒用?”
“是。”
枯雲嗚呼哀哉,他要是真從樓上摔下來摔死了,加上尹醉橋呼救無門,好家夥,尹公館可就成鬼宅了!
尹醉橋看他久久不動,催促道:“你快去。”
枯雲急眼了:“瘸子使喚瞎子還使喚上瘾了是吧!”
“你可別忘了你的命是……”
哪壺不開提哪壺,枯雲正懊惱沒能殺了谷稻,拖欠上了尹醉橋的人情呢,他就提起這茬,枯雲心一橫,道:“好,我去!你要是聽到我慘叫一聲,你就自求多福吧!”
話雖如此,可枯雲在二樓上下時還是非常小心的,拖了床厚被子跌跌撞撞回到尹醉橋面前時,還免不了被他嘲笑:“看來你也沒那麽視死如歸嘛。”
枯雲和他置氣,将被子扔了過去,自己跟着躺倒在煙榻上:“我累了,要睡覺了!”
“弄個湯婆子過來。”
枯雲不理會,掀開兩床厚實被子也躺了進去,他一直都沒機會穿鞋,腳冷得像冰塊,便故意用腳去踩尹醉橋,凍得尹醉橋一陣寒戰,免不了發出嘶嘶抽涼氣的聲音。枯雲高興了,可不等他多得意上一陣,尹醉橋用自己的外套裹着枯雲,攔腰勒住了他,一雙冷腳,一個冷的人,蓋在兩床厚被子下終歸會暖起來,尹醉橋就這樣抱着枯雲,将他當成了湯婆子用。枯雲更生氣了,踢了兩腳想踢開他,尹醉橋卻把他抱得更緊。他輕輕咳嗽着,還在發抖。
枯雲怨天怨地,又掙脫不開,說:“你睡什麽彈簧床啊,你家裏就該弄個土炕!炕你知道是什麽嗎?”
“以前皇帝怕冷,養了一群女人,把她們喂胖,就為了冬天擠着他睡暖和。”尹醉橋說。
“歪理。”枯雲龇牙,“你和尹鶴,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提起尹鶴,尹醉橋不痛快,掐了枯雲一把,枯雲本就惱火無緣無故被他擒住當人肉暖爐,現下吃了痛,更是火冒三丈,抓起尹醉橋的手就一口咬了下去。
尹醉橋挨得了痛,枯雲嘴裏都有血腥味了,尹醉橋一聲都沒喊,也沒松開他,在他耳邊說:“我要是高燒死了,就是你害的。”
枯雲翻來覆去想,想不出他還遇到過比他講話更高傲,更不講禮,也更沒皮沒臉的人。他閉上眼睛,又咬了尹醉橋一口。
尹醉橋老實了,不說話了,恢複了沉默本色,他的吐息變得異常緩慢,粗重。好幾次,枯雲都聽不到他的呼吸,他以為他會就這麽背過氣去,但他的身體暖熱,他抱着枯雲,額頭貼着他的脖子,出了點汗。
枯雲也不鬧了,他想通了,尹醉橋肉比他多,比他結實,冬天屋裏冷,他為什麽不自己過把皇帝的瘾,把這個病怏怏的賴皮鬼當軟乎的暖爐用?
小算盤一打,枯雲往尹醉橋身上靠近了些,悶聲不響的尹醉橋因他此舉突然是松開了他,開腔道:“你多久沒洗澡了?別靠我太近,髒。”
枯雲在床上直蹬腿,氣得亂磨牙齒,他扔開尹醉橋的外套,四仰八叉地躺在他邊上,說:“一年沒洗了,全身長滿了虱子。”
尹醉橋咳了兩聲,又沒聲了。枯雲和他緊挨着,原是有鬥氣的意思,後來尹醉橋睡迷糊了,又向他這個熱源貼得更緊,他唉聲嘆氣,也還是接受了。他聽到尹醉橋在說夢話,說他的腿很疼,還說學校裏有一棵樹,他還想爬到最高處去看看。
這一宿睡下來,尹醉橋和枯雲都是一身臭汗,尹醉橋愛幹淨,大清老早,披上了衣服就要去洗澡。他不光愛自己的幹淨,還強迫枯雲也要幹淨。枯雲昨晚睡得不太踏實,接近黎明才算睡安穩了,尹醉橋一大早就要拉他起床,他自然不肯買賬,賴着調子說:“你洗你的,你管我幹什麽。”
尹醉橋拽他,枯雲抱緊了被子:“你病好了是吧,那你去你的二樓待着吧,我在一樓發臭我願意。”
尹醉橋又是用力一扯,把枯雲扯疼了,他一個鯉魚打挺從床榻上彈起來,瞪圓了眼睛忿然道:“我洗不洗澡礙着你什麽了!我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你拉起來,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你又是打呼嚕,又是磨牙齒,夢話說個不停有多煩人!”
尹醉橋從旁邊的櫃子裏拿了雙鞋出來,擰着枯雲的胳膊說:“穿上。”
好長一段時間枯雲都沒覺得這麽委屈過了,他癟着嘴,圈着胳膊發悶,不動。尹醉橋道:“好,那你再睡。”
枯雲一腳踢出去,踢了個空,他高聲說:“我現在還怎麽睡得着!”
尹醉橋把鞋歸到他腳邊,枯雲還是生氣,就是生氣,一遇到尹醉橋他就來氣。尹醉橋這時把他的臉掰了過來,說:“你別瞎瞪,我在這兒。”
枯雲打開他的手:“我不瞎瞪我還能幹嗎,撞個鼻青臉腫去給你倒茶,摔了個好幾個狗吃屎給你去拿被子,腳踝都扭成麻花了,我一個瞎子,不就還剩下瞎瞪了嘛?”
尹醉橋對他這通埋怨置若罔聞,枯雲彎下腰,嘴裏還在叽裏咕嚕謾罵,他的雙手摸到了那雙布鞋,視力的缺失讓普通的穿鞋的動作都變得很費勁,他不得不用一只手按着鞋,一只手去摸自己的腳,把腳往鞋裏塞。鞋顯然不是他的尺碼,大了。
尹醉橋看到多出來的一截空當,又翻出來三雙厚襪子給枯雲。枯雲一層層套上,這下這雙鞋才算合腳了些。
“我睡覺不打鼾也不磨牙。”尹醉橋領枯雲往外走時,說道。
枯雲的右手搭着他的左肩膀,撇撇嘴,鼻子裏出氣,沒講話。
尹醉橋把枯雲帶到了一樓的大浴室間裏,進去之後,兩人幹瞪眼,沒有熱水,洗什麽澡?尹醉橋大少爺脾氣,不願幹燒水的活兒,枯雲瞎的什麽都看不見,也不可能燒洗澡水。枯雲問道:“那還洗不洗?”
尹醉橋咬咬牙,說:“洗。”
枯雲眨巴眼睛,他是想不出了,沒有熱水,尹醉橋洗個什麽魂靈頭?
不過他很快就弄明白了他,他想,尹醉橋到底當過兵,有鋼鐵般的意志,枯雲懷疑又或許這是他們當兵時的一個訓練日程——數九寒冬裏用冷水刷牙,擦臉,擦身體。
枯雲自認亦是個頑強的人,否則他絕不可能活到今天,但要他受這份罪,他說什麽也不幹,首先,這個澡不是他要洗的,其次,他髒他願意,髒到了尹醉橋,他樂意。
所以在尹醉橋清潔了自己的身體後要那冰片兒似的毛巾來給枯雲擦臉時,枯雲當下就和他鬧開來了。但在這場纏鬥中,枯雲注定是沒有贏面的,他先天的劣勢太大,兩只手雖像貓爪子似的厲害,可胡抓亂撓到底成不了氣候,不多時就被尹醉橋按在洗漱臺上用冷水好好洗了把臉。
水流進了枯雲眼睛裏,枯雲大吼:“我以後一輩子都看不見了!尹醉橋我不會好了!都是你害的!”
尹醉橋把毛巾伸進了他的脖子裏,用力磨蹭。枯雲還在咋呼亂叫:“我現在生不如死!!我要咬舌自盡了,我就死在你尹公館裏了!”
尹醉橋不響,把他的下巴往臺上撞:“咬不斷我幫你。”
枯雲和尹醉橋逆反,他要他幹什麽,他偏不想幹了,安靜地站着不說話了,任由尹醉橋擦完他的脖子又給他擦背。尹醉橋把枯雲的衣服和褲子都脫了,枯雲冷得要命,抱着胳膊瑟瑟發抖,他感覺自己像一條帶皮的黃瓜,尹醉橋拼了命的要刨掉他的外衣,他說:“你以後真成窮光蛋了就去大浴場當搓澡工得了。”
尹醉橋看他一眼,拉起他的胳膊又是一頓猛擦,枯雲真被他擦掉了層灰蒙蒙的皮,他此時身上那白裏透着粉的仿佛是新生的皮膚,嬰孩一般,很細膩。
尹醉橋在水裏洗了把毛巾,他和枯雲都坐下了,一樓的浴室間裏備有替換的睡袍,他拿了一身讓枯雲先披上。他給他擦腿。
“有沒有煙。”枯雲問。
尹醉橋摸摸口袋,點了一支煙,他自己抽,不給枯雲。枯雲急煞了,煙味解不了饞,還害得他更難耐。
“你病好了吧?”枯雲舔了舔幹裂開的嘴唇說。尹醉橋低着頭,隔着毛巾,他的手碰到了枯雲的大腿內側。他的小腿比腳幹淨,大腿又被小腿幹淨。他雙腿微微敞開,一團柔軟的粉肉盤在黑色毛叢中。
尹醉橋用香皂洗毛巾,枯雲踩在他的鞋上,他又去擦拭枯雲的大腿,他大腿上有傷口。一道一道,好像刀片劃過。
枯雲說:“刀片從嘴裏出來要快,下手要準。”
尹醉橋放下毛巾,捂着嘴咳嗽了兩聲,把煙給了枯雲,枯雲迫不及待吸了一口,他叼着煙在地上摸襪子和鞋。
尹醉橋坐着喘粗氣,他又有些不舒服了,枯雲穿好鞋,他把睡袍的腰帶給他系好,他走在前頭,和枯雲回到了房間裏去。
臨近中午,尹醉橋差枯雲去廚房放一張紙條,幫傭雖是聾的,可認得字。這天的下午,就有香噴噴的飯菜送到了房間門口。
枯雲用不了餐具,飯菜裏有玉米和饅頭,他就吃這些。他問尹醉橋:“你幹嗎賴在我這裏,回你的二樓不好嗎?”
“這裏是尹公館。”尹醉橋說,又補充,“回去二樓太多路,走不動。”
他的體溫忽高忽低,病情反複,不知是不是因為早晨沾了冷水,受了凍的緣故。不過現在屋裏暖和多了,幫傭把一個熱火爐和晚餐一起送到了門口。
晚上兩人蓋兩條被子,中間隔着一堆衣服睡覺,尹醉橋吃了藥之後入睡很快,但夢話異常多,好像一直做噩夢,很痛苦,這樣的狀況使得枯雲總也睡不好,幾天下來他和尹醉橋的作息全然颠倒了,晚上尹醉橋睡覺,枯雲傻坐着,白天,他睡,尹醉橋忙自己的事。
傍晚是兩人唯一能一起消磨的時光,枯雲起來吃早飯,尹醉橋吃晚飯。吃飯時,尹醉橋會看報紙,枯雲聽到紙張翻動的聲音,就問他今天有什麽事情發生。
事無巨細,尹醉橋都讀給他聽。
這天尹醉橋讀報紙讀到了谷稻的消息,枯雲開的三槍,谷稻中了兩槍,送去醫院急診後,一直昏迷,今天,他醒了過來。警察第一時間趕到,詢問他是否記得槍手的面貌,案發時,他的司機并未看清楚槍手的臉,只能期望從他這裏得到些線索了。
“他說他記得,要殺他的槍手,兩只眼睛不同顏色。”尹醉橋讀着。
枯雲問他:“尹鶴最近還來嗎?白天我睡着的時候……”
“來,有時候和楊妙倫一起來。”
枯雲說:“明天我想見見他們,新聞出來,他們必定會擔心,與其讓他們胡亂猜疑,擔驚受怕,不如見一面。”
他還道:“你和谷稻的事我不會說。”
“那你怎麽解釋你要殺他?”尹醉橋問道。
枯雲笑了:“水浒看多了。”
尹醉橋放下報紙,喝茶,過了陣,他沒有交代一句,走了出去。枯雲坐了會兒,悄悄跟了出去。他對尹公館的地形已經很熟悉了,他聽到尹醉橋去了客廳打電話,他靠着牆偷聽。
一牆之隔,尹醉橋在電話裏和人說:“賈老板,上次您說的價錢我考慮好了,再加五萬,芳園就是您的了,現如今,片場可不便宜,芳園又能住,又能當片場用,一舉兩得,您說,何樂而不為?”
枯雲攥着手指,那位賈老板似是同意了,尹醉橋約他明日下午見面,交接款項和房契。
電話挂斷,尹醉橋往外走,枯雲沒有躲避,聽到他的腳步聲近了,他就問:“你把芳園賣了?”
“谷稻醒了,欠他的錢,還得還。”
“你找殺手殺他,你等我眼睛好了,我去幫你殺他。”枯雲說,不禁有些激動。
“這一次之後他一定會多加防範,太冒險。”
“他在醫院的時候,你為什麽不買兇??”
“笑話,你以為想買兇就能買得到?”尹醉橋看着枯雲,他右眼好像要飙出血淚,樣子兇狠,但眼珠黯淡,雙眼無神,致使氣勢全無,只是顯得可憐。
尹醉橋朝他走過去,平緩地,悠悠地說:“園子早就改名換姓,從黎園到芳園再到別的什麽園又有什麽關系。”
枯雲想說話,嘴唇翕開了,又閉攏,他轉過身,扶着牆壁往回走。
他走在黑暗裏,走在黑暗的黎園裏,是有人會來為他提一盞燈的,會有人來,只要他走去那座假山邊,那汪池塘邊。會有人來。
枯雲急促地呼吸着,他撞到了一面牆壁,又撞到了一只櫃子,一張桌子,一扇門,他幾乎是摔到了床榻上。
那個人不會來了。
枯雲坐着,雙手攤開,雙腳懸空。
有人在他耳旁擦火柴。他耳朵動了動。是尹醉橋點上了茶幾上的一盞油燈。
豆粒般大小的燈火暈出了淺黃色的光圈,枯雲臉上多了兩行淚水。他靜靜地哭了會兒,尹醉橋拿來冷毛巾給他擦了把臉,嫌惡說:“鼻水別掉我的衣服上。”
枯雲點頭,連連應聲,到尹醉橋要睡覺時,他道:“別吹滅燈,給我留點火。”
尹醉橋沒有聽他的,吹滅了油燈。
“瞎子要什麽光。”尹醉橋說。
枯雲失落地垂下頭,他道:“你不會懂,你這樣的人,你這個人,你不會懂。”
尹醉橋不響,枯雲接着說:“沒有人愛你,你也不愛任何人,你活着就是活着。”
尹醉橋哼了聲:“我賣芳園是我的事,再怎麽樣也和你沒關系,我怎麽活,也和你沒關系。”
他在黑夜裏盯着枯雲,他說話冷漠,枯雲更冷漠,他道:“人要是只為了活命活着,和螞蟻有什麽兩樣?”
“說得對,人本來就和動物沒有區別,只為愛情活着,和鴛鴦有什麽兩樣?為繁衍後代活,還比不上螳螂有奉獻精神,為吃飽飯,那就是豬,為別人活,那就是工蜂,只有為了活而活下去,才有點人樣。”
枯雲詞窮,這個話題上,他辯不過尹醉橋了,只好換說別的。
“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愛過?從來沒有付出過,沒有不計較任何一切的奉獻過?”
尹醉橋笑了出來:“愛讓你變成這個鬼樣子,有什麽好,你倒是說說看?”
枯雲更無從辯駁了,憋了許久說:“你……無可救藥!和你說不通!”
尹醉橋道:“那就別說了,我要睡覺了,別吵我。”
枯雲從被窩裏踹了他一腳,惡狠狠詛咒:“早晚有個人也讓你變成個鬼樣子!啊,不對,你已經是個鬼樣子了,那就讓你變成個猛鬼樣子!”
他躺下,奮力一卷被子,裹緊了自己。尹醉橋來和他搶被子,兩人你争我奪,最後又是枯雲輸了,兩條被子一條都沒落着,蓋着尹醉橋的大衣躺了一晚上。
翌日午後,枯雲就和楊妙倫等人碰到了。衆人在尹公館見到他,盲了的他,着實意外,也着實心痛。枯雲只道,他和尹醉橋到了上海就分開了,他也不知道尹醉橋打的是什麽算盤,那個谷稻臭名昭著,他想殺他匡扶正義,孰料出了岔子,受傷後誤打誤撞躲到了尹公館的別院裏,被尹醉橋發現後,沒有告發他。
楊妙倫和瑪莉亞面面相觑,都言:“真是搞不懂這個尹大公子在想什麽。”
楊妙倫還數落尹鶴:“你不是常說你大哥最怕惹麻煩了嗎?”
尹鶴有理有據分析說:“定是因為家族遺傳的心地善良,大哥畢竟也認識寶山哥,一定是被密斯特枯為寶山哥報仇的故事感動了,你們別看我大哥平時冷冰冰,卻也是個古道熱腸啊,菩薩心腸啊!”
枯雲被他逗笑,楊妙倫嫌他沒個正經,尹鶴話還是很多,一會兒摸摸他的胳膊,一會兒拍拍他的肩膀,嘴裏念叨個沒完,說:“人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楊妙倫和瑪莉亞反常地話都不多,一個拉着枯雲的手,一個捧着熱茶杯,低頭看着茶杯裏頭琥珀色的茶水。
“很快就會好的。”枯雲可以想見這兩位女子的愁容,他不由安慰道。
“還是得想辦法看醫生。”楊妙倫說,揉搓着枯雲的手背,枯雲的手沒有什麽溫度。
瑪莉亞喝茶,瞅着自己帶來,擺滿一桌的蛋糕點心,她将整間客廳掃了眼,拿了個方碟子,挑了塊起酥奶油蛋糕,仔細地用甜點叉将蛋糕分成數小塊,又換上銀勺子,挖起一塊伸到枯雲嘴邊,說:“這個蛋糕好吃。”
她扯出了點笑容,盡管枯雲沒在看她——他不在看任何一個人,他的視線直勾勾落在窗簾布上。
枯雲稍微張開嘴,瑪莉亞将勺子送進他嘴裏,枯雲一抿嘴,笑了:“是好吃,奶油好香。”
他一笑,楊妙倫扭過了頭,偷偷抹眼淚。瑪莉亞又給楊妙倫也拿了塊蛋糕,她眼裏噙着淚水,可她沒有哭出來,她說:“吃吧,密斯楊,這個甜。”
尹鶴受不了這樣傷感的氣氛,打個響指,說:“既然密斯特枯在這裏住得好好的,那我們往後是不是可以多來這裏聚會了?我提議,明晚我們四個湊場牌局,大家看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