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貝當路上的尹公館依然幽靜,依然神秘,圍牆依然雪白,鐵門依然漆黑,也因此,尹公館隐約透露出一股死物般,已無視時間存在的氣息。年年歲歲,唯有那圍牆裏的松柏樹擁有着生命的活力,愈竄愈高,站在公館門外,已然眺望不見那城堡似的本宅的樓頂尖。
尹鶴和瑪莉亞在傍晚時由蘇州趕回了上海,暮色四合,兩人站在鐵門外,臉上是如出一轍的焦慮神色。瑪莉亞問尹鶴:“你大哥不會還沒到家吧?”
尹鶴透過門縫看到了尹醉橋白天時乘坐的小轎車,他搖頭,踮起腳尖探頭探腦地,說:“大哥肯定回來了,只是不想見我們。”
“可我們想見他呀!”瑪莉亞一着急,搖晃起了鐵門,金屬吱嘎作響,像尖嗓子的野貓的鳴叫。尹鶴阻止了她,道:“我們敲了這麽久門都沒人來開門,喊也喊了,等也等了,大哥的脾氣我知道,倔得很,認定了不想見我們,我們就算死在他家門口,他也不會來看一眼的。”
瑪莉亞面嘟嘴翹,一扭頭,說:“我不管,我不放心,我就在這裏等着,他一天不出門,難道三天,五天的都不出門?”
“我們家還有後門。”
“那你去後門等!”
尹鶴苦笑:“那你不吃不睡了?”
“那怎麽辦?難道我們就這麽走了?我的法米在他這裏,你放心嗎?他救他,是有什麽企圖?”
尹鶴思索片刻,說:“他有什麽企圖我們猜不到,但我們在這裏耗肯定不是辦法。”
“翻牆進去。”瑪莉亞壓低了聲音,賊溜溜地說。尹鶴往街對面一看,道:“那邊有家咖啡館,你先回去,我在咖啡館裏盯着,一有消息就通知你。”
瑪莉亞經過今天一天的奔波和在楊家時受到的精神上的壓迫和折磨,她确實需要些休息,尤其需要泡一個香噴噴的花瓣浴。她瞅着尹公館,可她的法米如今還在尹公館裏生死不明,縱然他們沒有任何血緣上的關系,可相似的混血身世和他的種種遭遇,使得她無法不同情他,無法不擔憂着他的好與壞。
瑪莉亞決定不走了,她也很倔,堅定地看着尹鶴:“我不走,我也去那裏看着,尹大公子一天不露面,我就待一天,三天不出來,我就待三天,我可以租下那件咖啡館,我可以住在那裏面。”
尹鶴将手撐在腰間,形成一個三角形的空間,他笑道:“那走吧,瑪莉亞小姐。”
瑪莉亞一伸手,挽住了他,兩人步伐一致地往尹公館斜對面的小咖啡館走去。
“你說,法米……他是不是還活着?”瑪莉亞不知為何,心中冒出了這樣的隐憂。萬一安眠藥過量,萬一枯雲被悶死了,萬一尹醉橋無緣無故地殺死了他,就像他無緣無故地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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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鶴不響,不确定的事,他無法回答,內心裏,他當然希望枯雲能活着,能活下去。
只有活着。
而枯雲,并不辜負這世上仍然牽挂着他的人的希望,他還活着。
他在一堆柔軟的衣服裏睜開了雙眼。他沒有看到很刺眼的光芒,映入他眼簾的是一面發黴的天花板,天花板的一邊角落裏落着一團圓形的黃色光圈。那光圈在跳動,似乎是燭火的光芒。
枯雲支撐着坐了起來,他從皮箱裏爬了出來,長期蜷縮起雙腿的姿勢讓他的小腿稍許發麻,他不得不撐着皮箱,坐在了近旁的床榻上。這是一張煙塌,他掃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尹醉橋時他卧着的煙塌。
“你為什麽要救我……”枯雲揉搓小腿,低着頭問。
他知道尹醉橋就在這間潮濕昏暗的房間裏,他能聞到他身上的氣味,煙火味,像行将就木的老人,但較之老者,又多了絲清爽。
“我朝你開了三槍。”尹醉橋的聲音确實地響了起來。接着,枯雲聽到了他特有的腳步聲,一下三個響,手杖拄地的聲音最重,咚,咚,咚,心跳一樣紮實。
尹醉橋走到了他跟前,枯雲還低着頭,便只能看到尹醉橋的腳。
他的皮鞋擦得很亮,鞋帶系得很緊。
“三槍一槍都沒打到你。”
“要是三槍全都打到我了呢?”
“那也送你個痛快。”
枯雲幹笑兩聲,他直起了腰,與尹醉橋對視着。他意識到,他從前很少這樣看他的雙眼,他對他的眼睛——乃至他整個人,采取的都是避之不及的态度,現在他看到他的眼睛,仿佛第一次見識到他這個人,很新鮮,還很具體,他的沉郁也更具體,幾乎是牢牢紮根在了枯雲的眼睛裏。
“你要說是我救了你,并沒有錯,我救你一命,你要還我。”尹醉橋說,音色沉沉。
“你這是強買強賣!”枯雲皺起了眉。
“楊妙倫救走你這麽幾天,你大把可以死的機會,你沒有死,說明你還想活,既然想活,我讓你活下來了,你不該報答我嗎?”尹醉橋口吻傲慢,還很高高在上,他注視枯雲,是以俯視的眼光注視着。
枯雲頹坐在煙塌上:“我三天都在昏迷,我還沒找到死的機會就睡了過去。”
“槍聲弄醒你了嗎?”
枯雲不響。
“你說要見巡捕,巡捕和你不過隔着一塊木板,你沒有動作。”
枯雲還是不響,別過頭看着水泥地面。尹醉橋不知從哪裏掏出了一把槍,放在了枯雲手邊,他道:“槍會用吧?子彈裝滿了,你要想死就去死吧。”
枯雲陡然擡起頭瞪着他,二話不說拿起槍就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開槍啊,去死啊,活着還有什麽活頭?去死吧,管什麽日本人法國人,随他們去吧,還真當自己是行俠仗義的好漢英雄了,報完仇,當然能去死了。
枯雲仿佛聽到有人在他耳邊說話。
“我死在你這裏,你要怎麽和外面交代?會牽扯到楊妙倫他們嗎?”枯雲問尹醉橋,他的手在發抖,臉蛋因為激動而泛紅。
尹醉橋不響,他只是看着枯雲,似乎是在拷問他,一個一心尋死的人怎麽還會有遺留人間的問題?
“你告訴我。”枯雲的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他要一個回答,他要尹醉橋馬上回答他!
尹醉橋默然,似是故意要和他作對,他的眼神變得輕蔑,無聲中,他訴說着,他瞧不起他拖泥帶水,猶豫不決的舉動。這讓枯雲更難熬,他想朝自己連開十槍二十槍,想朝那個害得黎寶山的行蹤被發現的自己開無數槍,他甚至想推開黎寶山,換他被槍手殺害,跌落下樓,他就該死在五年前的槍案中,而黎寶山,應該是他被人拉開,遠走他鄉,他聰明,勇猛,果敢,他定能東山再起,他一定會為他報仇,為他雪恨。他會……
他會……
枯雲愣住了。
他會活下去。
枯雲痛苦地閉上眼睛,他握槍的右手垂落下來,手槍慢慢掉在了地上。
尹醉橋在不遠處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參透到時機成熟,他說話,道:“你去替我殺一個人吧。”
枯雲笑出了聲,形容慘淡地望着他:“這就是你的目的?”
尹醉橋給他看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中年男子,微胖,蓄着猶太人似的胡子,打扮洋派。
“我欠這個人一些錢,不想還了。”
“還不出?”枯雲問。
“還不出。”尹醉橋說。
“看來不是一些錢,是很多錢。”枯雲道,“我不幹呢?”
尹醉橋握緊手杖,說:“十萬的欠條你已經撕了,你還有什麽能給我?”
“又不是我要你救的。”枯雲反駁說,尹醉橋一笑,他笑起來顯得更無禮,他道:“黎寶山這麽講規矩的一個人養的狗卻這麽沒規矩,難怪他死不瞑目。”
黎寶山乃是枯雲命門,他聽了就跳了起來,抓起那個中年男子的照片,道:“這個人家中幾戶?什麽背景?”
“父母雙亡,兒女與他都淡薄,老婆四房,只圖錢財,另外此人乃是上海一害,遠近皆知,你殺他也是好事一件,不知多少窮人要歡呼雀躍。”
“你別騙我。”
“你和我講規矩,我也和你講規矩,他今晚九點會去百代小紅樓接他的新相好,他的車牌就在照片背後。公館別院有處新開的後門,沒人知道,你可以從那裏走。”
枯雲咬了咬嘴唇,收好那照片,道:“好,這個人我替你殺了,還你一命。”
他最後向尹醉橋擲去一眼,撿起了地上的槍,收進懷裏,匆忙跑了出去。
尹公館的別院,據枯雲所知,那曾是尹家二太太的居所,他去過一次,是因為一場葬禮,來吊唁的人有許多,比房梁房柱上挂滿的白绫緞帶子還要多,密密麻麻杵着聚着只為來為尹老爺告一個別。如今的公館別院早已荒廢,人影不見,滿院齊腰高的荒草,房門并未上鎖,僅是虛掩着,風一吹,門戶洞開,還吹起了屋裏一尊觀音佛像金身上蓋着的棕篷布,篷布料作厚重,起落間發出瓷器摔裂般的脆響。枯雲轉過頭去,恰看到那佛像的眉眼。法相莊嚴,妙目慈眉。
觀音佛沉默着。
枯雲看着觀音佛,他不跪拜,也不祈禱,更不忏悔。他只是站着,看着,無聲地告訴自己:我又要去殺人了。
他缺乏對佛的向往和信仰,他一度相信因果報應,可他現在完全抛棄了這種相信,他知道,佛總是無聲,神明都是啞的。
觀音佛像的臉被重新蒙上,枯雲再看不到任何慈悲。他轉身,在草叢靠牆的盡頭找到了一個仿佛只能容孩童或者動物通過的洞穴。他貓着腰爬了出去。
小紅樓與尹公館不過百米之遙,枯雲從公館裏出來後,卻沒立即前去,他多長了個心眼,喬裝成一名人力車夫,打探了一圈消息這才到了小紅樓街對面。
尹醉橋并未欺騙他,照片上蓄着猶太胡須的中國男子确實是個人人憎惡的高利貸,他姓谷名稻,本是盤剝百姓,強占農田,還兼做人口販子,專摘桑葉,以充四馬路之空餘。
這個谷稻若按懲奸除惡的江湖規矩,縱使沒有尹醉橋這一出,他也該死。
枯雲蹲守在小紅樓對面,唱片行晚晚都要做電臺節目,谷稻的新情人便是百代近來力捧的歌星,今晚她預定于八點至九點,為聽衆們電臺獻唱。
此時是晚上八點三十,紅樓門口停着三輛轎車,沒有一輛是谷稻的。周邊路燈下,有幾名跨着自行車,脖子上挂着相機的記者在抽煙聊天。方才的一波巡邏警察已經經過,還有四十分鐘,才會再有巡警經過此地。
臨近九點,谷稻的小車從夜色中緩緩駛來。記者們見到這輛汽車都很興奮,舉起相機拍個不停,閃光燈恰将谷稻的臉照亮在車窗玻璃上。他坐在後排靠左的位置。汽車停穩後,谷稻的司機下車一個個給記者們塞紅包,記者們收到紅包,未做過多逗留,騎上自行車紛紛離去,那司機又将周邊的閑雜攤販都打發了,才回上汽車。這時的百代紅樓門前,行人稀少,沒有巡邏警察,也沒有了可能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的記者和攤販,只有谷稻的車,還有躲在巷弄裏暗中觀察着一切的枯雲。
枯雲沒有浪費這個絕佳的時機,在檢查了一遍手槍的彈匣後,他直接朝谷稻的汽車走了過去。
一步,兩步,三步。枯雲從腰間抽出手槍,對準了車窗。可就在這個節骨眼,汽車的車門忽然打開,谷稻大半個身子從汽車裏探了出來,枯雲瞥到了他扣在腰間的手槍,他一個慌張,手指幾乎是本能地扣動了扳機!
一聲槍響。
子彈穿過了車窗玻璃,打進了谷稻的肩膀,他驚呼一聲,瞪大雙眼,重重摔在後座上,與此同時,他的右手已經拔出了手槍,向枯雲瞄了過來。枯雲還想再開一槍,可這時,谷稻的司機已經沖下了汽車朝他撲了過來,抓着他的腦袋就往地上摔,兩人在地上扭打成一團,谷稻口中污言穢語不斷,對着枯雲就開了一槍,這一槍打碎了車窗玻璃,擦着枯雲的臉打在了地上,枯雲抱着谷稻的司機将他當作人肉護盾,谷稻根本不管司機的死活,又是第二槍開出去,正打在司機的小腿上,司機也慌了,更恨了起來,松開了枯雲滾到一邊,抓着小腿大叫不止。枯雲趁此抓住掉在地上的手槍朝谷稻的方向連開了兩槍,一咕嚕從地上爬起來,拔腿就跑,迅速鑽進了一條狹窄的弄堂裏。
他将手槍扔進了附近的一條小河裏,順便在河邊洗了把臉,方才走得慌忙,直到沾到了冰冷的河水,他才意識到自己手心和臉上都紮到了玻璃碎片。他的眼睛也疼得厲害,不知是因為什麽緣故,他用力揉了揉,沒有多管,在夜色的掩護下,鬼鬼祟祟地回到了尹公館。
他可以不回去,他可以遠走天涯,就此與尹醉橋再無瓜葛。可是他要回去,他要回去告訴尹醉橋,黎寶山的人是有規矩,講規矩的人,說還他一命就還他一命,這一筆還給他的債,他要叮囑他收好咯!
枯雲重又從那個洞穴爬進了尹公館,天越來越黑,越來越暗,月亮的光芒正在一點點消泯,好不容易進到了本館裏,枯雲幾乎是摸黑在行走了。他忍不住犯起了嘀咕:“這個尹醉橋,怎麽夜裏也不開燈?欠別人錢到連電費也繳不起了嗎?怪不得今天只是點蠟燭……”
這話說到這裏,枯雲鼻翼翕動,他聞到尹醉橋了。他就在他近旁。但他眼前一片漆黑,他看不到他。枯雲往前一步才要和他說話,人卻撞在了一張桌子上,他抱怨說:“尹醉橋!你怎麽夜裏都不開燈?也不怕摔了自己!”
尹醉橋不響,枯雲揉着膝蓋,道:“人我替你殺了!這一命我還了!你記着,黎寶山的人和他一樣,都講規矩!!”
他擲地有聲地說完,沒聽到尹醉橋的回音,枯雲忽而是有些自得和驕傲了,他轉身要走,那尹醉橋說話了。他道:“你剛才說什麽?”
“我說你要記得……”
“不是。”
枯雲感覺胳膊上一涼,似是有人拉住了他,想必是尹醉橋吧。枯雲不解道:“那你是要問什麽?你拉着我幹什麽?”
“你說我沒開燈?”尹醉橋拉着枯雲走了兩步,枯雲不樂意地說:“黑燈瞎火的,你拖着我去哪裏?”
尹醉橋又不響了,他靜悄悄的,一切都靜悄悄的。
枯雲眉心一跳,他幹張着嘴,他的眼睛又開始痛,想要流眼淚。他擡起手要揉眼睛,那手卻被人打開了。尹醉橋道:“你別亂動,你看不見了。
枯雲僵硬地站着,許是因為他和尹醉橋靠得太近,枯雲覺得寒冷,一陣瑟縮中,他想起了白天時看到的觀音像。他還想到更久遠之前的荒野。
黑色的天,黑色的土地。
他曾一度見過光明,活在陽光之下,無憂也無慮。
枯雲坦然了,他不再顫抖。
神佛悲啞,萬物皆無聲,生于黑暗的人,也必将歸于黑暗。他懂得。
枯雲阖上了雙眼,尹醉橋卻阻止說:“你別動。”
他拉着枯雲走,枯雲看不見,問他要去哪裏,尹醉橋又不講話了,枯雲只得跟着他走。他感覺他被帶回了那間充斥着黴味和大煙味的房間,尹醉橋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可以坐下了。枯雲還是站着,過了會兒,他才伸出手去摸身後,待摸到硬邦邦的木頭床板,他才緩慢地彎曲膝蓋,坐到了床榻上。
“不要去找醫生。”枯雲說。
尹醉橋道:“我還不想給自己添麻煩。”
枯雲側着身子,背靠着床榻上的矮茶幾,他聽到尹醉橋拄着拐杖走開了,他想,是該如此了,這個人利用完他,就該讓他在這裏等死了。枯雲繃着四肢戒備地坐着,他不害怕,只是因為漆黑緊緊包裹住他,壓迫着他,他被迫佝偻着背,坐得像只猴子一樣。
他開始計算多少天之後自己會死去,沒有吃的,沒有水,三天,還是五天?最多六天,他就會因為缺水和饑餓死在這裏,多适合一個死人的房間啊,他會和這裏的牆壁,天花板,家具一起靜靜地生長出綠色的斑點。
他想他會在此處腐爛。直到他臉上的肉爛得再看不出他是他時,尹醉橋會找人來收拾屍體。他會怎樣形容這樣一樁怪屍體呢?就說他是潛入公館的小偷吧,是個笨蛋,自己把自己餓死在了這兒。
一個笨蟊賊,或許還能在申報的某個版塊露一露臉,博得四鄰街坊幾句笑罵。
枯雲将手塞進了屁股底下,房間裏涼飕飕的。這個時候,出乎他意料的,他耳旁又響起了那陣熟悉的腳步聲。尹醉橋回來了。他沒有說話,枯雲聽到他在他身邊放下了些什麽瓶瓶罐罐,他還聞到煙火味,他嗅嗅鼻子。尹醉橋說:“鴉片燈。”
“我還不需要用鴉片止痛。”枯雲說,他察覺到到有股熱量在向他靠近,好像是火,這讓他覺得不詳。可是因為失明,他看不到尹醉橋在做些什麽,更看不透他想做什麽,他還找不到合适的躲避的路線,只能一味向後退縮,這讓尹醉橋不費吹灰之力就抓住了他,按住他的肩膀,說:“別亂動。”
枯雲掙了下沒能掙脫開,他想不到尹醉橋的雙手竟然有這麽大的力氣。他的一只手牢牢将他的肩膀按住,另一只手滑到他的臉上,他在用手撐開他的眼睛。
“你眼睛裏有玻璃碎片。”尹醉橋說。
枯雲問他是不是要幫他取出碎片,還問他用什麽取,啰啰嗦嗦說了許多。尹醉橋不響,視力的喪失,讓枯雲的其他感官更加敏銳,他覺得臉上有些燙,有些疼,還有些冷冷的風。他猜想尹醉橋是在用鑷子替他取碎片,他的動作很仔細,他的手很穩。再進一步的畫面,比如他的表情,神态,枯雲就無法想象了,他想不出尹醉橋此刻的樣子,他所感受到的認真,細膩,是他從未在尹醉橋這個人身上所看到的特質。
“你害怕就喊出來吧,不要一直說話,很吵。”尹醉橋冒出來一句話。枯雲撇嘴,低低應:“謝謝你……”
他聽到叮鈴的兩聲,眼眶裏一熱,大約是玻璃碎片被取出來,扔到了什麽盆子裏去。尹醉橋的大手随之覆了上來,蓋住了他的眼睛,他道:“還沒好。”
枯雲這回沒有那麽多問題了,他安靜地坐着,努力地傾聽着,試圖從所有正在發出的聲音推斷出尹醉橋的下一步舉動。
他聽到剪刀撕剪的聲音,瓶罐被打開的聲音,塗抹的聲音,輕緩的呼吸聲,兩聲咳嗽。接着,一片涼涼的布條貼在了他的眼上,紗布圍着他的腦袋繞了五圈,尹醉橋還往他的手上放了兩片藥。
“什麽藥?”枯雲才問完,一杯水就送到了他嘴邊。
“消炎的藥。”尹醉橋說。
枯雲不動,尹醉橋又說:“家裏藥夠多,不缺你這兩片。”
枯雲還是不動,他問:“你為什麽要幫我?”
尹醉橋道:“人沒死,現在在醫院。”
“什麽??你說谷稻沒死?!”
“你連他的名字都知道了?”
枯雲道:“要是你讓我殺一個好人,我不會去。我會想別的辦法還你的救命之情。”
“總之,他沒有死。”尹醉橋道,“受了重傷,救了回來,不過他仇家太多,還想不到我的頭上。”
枯雲伸出手,小心地靠近自己臉上的紗布,他笑出來:“怪不得你要治我的眼睛,是想讓我再去下手,是不是?”
“高明的小偷就別用槍了。”尹醉橋說。
枯雲聽得笑容更大了,道:“我不高明,學藝五年只學了點皮毛,只是運氣很好。”
尹醉橋點了根煙,枯雲聞到煙味,向他伸手,尹醉橋看看他,枯雲現在的樣子怪滑稽的,幾縷黑頭發支棱在白紗布的縫隙裏,臉上還有湧出的帶血的淚水沒有擦幹淨,身上穿得像個人力車夫,大褂子,到腳踝的褲子,他的腳上沒有穿鞋。枯雲的腳趾在亂動,這似乎是他無意識的行為,他看上去是放松的。
尹醉橋把抽了兩口的煙遞給枯雲,枯雲摸索着放到嘴邊,深吸了一口。
“替我給楊妙倫他們報個平安吧,就說我自己走了。”枯雲把雙腳都擱在了床上,他卧在煙塌上,右手懸在半空中夾着煙,軀體因為寒冷蜷縮起來。
尹醉橋不響,枯雲忽然極為突兀地嘆了聲氣,更突兀地說:“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什麽,你這個人好奇怪,我看不明白。”
尹醉橋撥了波矮茶幾上的油燈燈芯,枯雲躺卧的姿勢更自在了,他半趴在了煙塌上抽煙,全然沒有為自己突然的盲而感到任何惋惜似的,反而很怡然。
他也很奇怪。
尹醉橋撐着手杖站了起來,天氣濕寒,房間裏沒有任何取暖的器物,他坐得有些冷了。枯雲聽到聲響,稍微擡了下下巴。他抽完煙之後把手藏在了腦袋下面,枕着睡。
尹醉橋脫下了身上的毛大衣,扔到了煙塌上,恰蓋在了枯雲身上。枯雲驚了聲,但沒說話。尹醉橋亦無言,他拿起油燈,慢慢地走了出去。
不知為何,枯雲仿佛能看到他——一個比黑暗更黑的背影,約莫是倒過來的三角形的形狀,他往前走,總是很慢,但他一直在走,一直走,往黑色的荒原中走,他不停步。
枯雲“盯着”這樣的一段背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