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身後傳來腳步聲,元頔盤膝坐着也不動,只等這腳步聲的主人來到自己身側。
元猗澤剛被兒子撞破了自己同別人狎昵的場面,但他也無甚所謂,反正兩個人衣裳俱全,細說起來也沒什麽不雅的。只是因為心裏莫名不安,兼兒子第一次離開自己身邊這麽久,趁着今夜天高氣清,他灑灑脫脫倜傥軒昂地就登樓去找兒子談心去了。
看見元頔一個人坐着,元猗澤頗為好笑地一道坐過去。
天上月溶溶,元猗澤屈起一腿半跏趺坐遠眺望舒。他面有微醺之色,手指無意間繞着自己的發尾,打了個呵欠道:“怪父皇一時忘情,丹兒你莫見怪。”
元頔轉身望向慵懶的父親,淚痕猶挂在臉上。
元猗澤微訝,伸手拭去他臉頰旁的淚跡,竟罕見地露出了難色,艱難道:“這竟能吓着你?”說罷他輕咳了兩聲似乎在盤算說辭。元頔便也不說話,靜靜地眨着眼睛凝視着父皇。
元猗澤知道他此刻是喝醉了的緣故,但是見到兒子這般純摯的幼态元猗澤也不免忐忑了起來。元頔未歷情事,他這個父皇清楚得很。東宮中不乏溫柔小意的美貌宮人,也不曾聽到太子有什麽不軌的舉動。今夜元猗澤看他這副懵懵懂懂又羞怯害怕的模樣,覺得很不應該。元頔是儲君,若按他當年的情形,這個年紀孩子都有了。于是元猗澤便道:“京中各家女兒,你有喜歡的嗎?”
元頔聽了這個話蹙眉道:“兒臣從不與閨閣女子來往。”
元猗澤看兒子這副肅色,心想自己當年不知見過多少次父親同人厮混的場景,他那位性好漁色的父皇沒有拉他一道尋歡作樂已是萬幸,哪裏會有他這麽好,屈陛下之尊同兒子促膝談心。沒想到太子連醉後都是這般板正的模樣。
元猗澤只得溫聲道:“丹兒守禮朕是知道的,只是你也到了這個年紀,京中淑女如雲,你竟沒有一個瞧得上的?”
元頔思忖了會兒,瞥向父親道:“父親,什麽是喜歡?”
元猗澤垂眸想了一會兒,笑道:“你想同她生兒育女同她相伴一生。”
聽了這話元頔移開眼神,抱臂望着洛京燈火如星的夜景道:“那父親應當有很多喜歡的人。”
“母後、盧德妃、王淑妃……還有博原君,他們都是。”
元猗澤不想多談這個,只是緩緩道:“只有你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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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頔笑了笑:“那京中那些閨秀,有誰及得上母親嗎,有的話我就喜歡她。”
元猗澤拍拍他的背:“不能這麽說。”可是應該怎麽教他,元猗澤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說起了。
作為君父他可以親身教導儲君,也能延請大儒名士,學問經略武藝他沒有不能教給太子的,卻實在不太明白該如何教導太子情之一字。
然而元猗澤轉瞬釋然,兒女情長終叫英雄氣短。他日元頔當叫天下人盡皆俯首,不必去想遷就、包容、割舍,這些他都不必,實在是省心,元猗澤自己便深有體會。
想罷元猗澤攬住元頔,一道在風中月下眺望錦繡江山,他悠悠道:“太子,他日我将這副江山交托與你的時候,你要好好接住。”
元頔想到他口中所說的“他日”意味着什麽,半晌不語,低頭望着膝上父親散開的青絲沉聲道:“父親猶發如墨面如玉,怎麽說這些呢?無極無量福壽。”
元猗澤聽了他的話很受用,忍不住說:“丹兒,不論我身邊是什麽人、我信重誰寵愛誰,你永遠是我最親近的人。我盼着你康健長大, 盼着你聰慧明智,也盼着你福壽雙全兒女滿堂。這個心,皇帝同民夫一樣。”
“若有難處,須來問我。”
元頔怔怔地遠目無盡的萬家燈火,那是充盈冷暖喜悲愛恨的煙火人間,不似這高處滿是寂寥。他的難處,他不能同父親說了。
元頔懷着心事将父親推到善為堂,元續仍跪在那裏,背挺得僵直,渾身皆是濕透的汗漬。
元猗澤叩了叩木輪車的扶手,元續猛地擡頭淚盈于睫,顫聲道:“父皇……”
元猗澤幾有半年沒有見過他了,終究是起了憐愛之心,想狠狠發作的意思淡了。
元續見到全須全尾的父皇,一時震驚一時後怕,眼神慌亂間不知該往何處去。元猗澤嘆息着:“你跪在這裏是為了什麽,你同我說說。”
元續神思混亂,依舊沉浸在父皇忽至的驚詫中,仿佛從前被父皇考校課業一般嗫嚅道:“兒臣行為不端……”
“只是不端?”元猗澤打斷他,“律法字字句句,從你六歲起便開始學的。宗室封王無谕離京與藩王無召歸京同罪,這背後的意思是什麽你知道吧?”
元續的淚大顆大顆滾下,吐出“謀逆”二字後被自己吓得哇哇大哭起來。
元頔也被四弟這般失态驚到了,想來他也是強弩之末,和自己犟了半天,戴罪之時意外見到父皇,怕是七魂八魄都要吓飛了。
元猗澤冷冷地看着元續嚎啕大哭,随後實在忍不住,猛地一拍扶手喝道:“好了,我來問話,不是來聽你哭,我還能真的拿謀逆罪斬了你不成?”
聽了這話元續抽搭着強咽下哭聲,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着,淚水猶在臉上不斷滑落。
元頔看他狼狽,抽了帕子摁在他臉上一頓抹,随即嫌棄地扔到他手裏。
元猗澤擡眼看了看元頔,而後對元續道:“你不敬兄長,先過去給他磕頭認錯。”
元續怔住,元頔也意欲回避,元猗澤不耐道:“朕的話不管用了?”
元續便挪了挪膝蓋,心不甘情不願地給兄長磕了頭道了錯。
元猗澤颔首道:“此為其一。你不該心存怨怼,往後你跪他的時候無計,從前的恭敬都去了哪裏,你好好問問自己。兄友弟恭這樣淺顯的道理,你一個王都不懂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說完這個話,元猗澤轉而向元頔:“你對弟弟也不得心存怨恨,你二人之間雖有尊卑,但兄長亦有扶助幼弟之責,長兄如父需謹記在心。”
“父母遠游則長兄如父。”元頔忍不住嘀咕道。
元猗澤冷冷道:“我不比你懂?元大先生。”
元頔吃了癟,噤聲了。
而後元猗澤朝他揮揮手:“你且退下,我有話同他講。”
元續抖索起來,甚至擡眼望向長兄,面露祈求之色。
見此情形元猗澤斥道:“這時候你倒曉得求救皇兄了,既有罪過敢不擔當?”
元續震了震,拜道:“兒臣懇請父皇賜罪。”
元頔見弟弟實在有些心煩,當此時他自己也有不少愁緒,既然父親發了話他便大步流星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待元頔走遠,元猗澤挪近了木輪車,低頭向元續沉聲道:“你當真要知道你母親的死因?”
元續聞言驀地擡頭,怔望着父親一字一頓道:“還請父皇明言。”
元頔出了善為堂,許培來迎,主仆漫步後駐足在方才元淨徽呆的那處天井。
“有什麽話要同我說?”元頔背着手,“不必諱言。”
許培便垂首道:“杜教谕下山去了。”
元頔有些意外地挑眉,側身向他道:“你同我說這個作甚?”
許培也有些訝異,忍不住同主上對視了一眼,卻見太子微微一笑。
元頔繞着那方池塘觀賞水中游魚,語氣平和:“你覺得我在意杜恢其人?”
“看來我前陣子是有些瘋癫,叫阿許你驚着了。博原君雖曾是內寵嬖臣,但與鄧通、董賢這些以色幸者亦有不同。說來,我只覺得他可憐。”
許培聽了他這話附和道:“董老亦有此言。”
元頔颔首:“董老自然也明白。杜博原本有錦繡前程,卻溺于這無際無望無所歸依的虛幻癡念中,自絕仕途費盡心機也不過是循着明康的路子想同父親再見一面。你說他沒有本事調回洛京?他是不敢。他若大喇喇回京,父親必定又會将他打發走,要麽就是徹底絕了再見的可能。可他也沒有想到,便是這般不着痕跡這般小意籌謀,最後也抵不過父親一句話。你說他這滿腔癡戀,是不是好生可憐?”說罷元頔微微搖頭,“實在可惜。我是不知他緣何意起,情自何出,可我也着實是為他可惜。他的才智心機,換了別人未必沒有挽回的餘地,卻偏偏碰上了那一位,那一位啊。”
元頔恍若嘆息一般輕笑:“見了他我更明白我是對的。所有曲折回環的心思皆入不了父親的眼父親的心,何必舍近求遠白費工夫?”
說了這麽一通話,元頔舒了一口氣,扭頭對許培道:“杜恢尚可為我所用,棄置實在可惜。若我歸京之後事忙忘卻,你要記得提醒我。”
許培應是,心裏卻實在嘆服殿下心性。
這是他伴着長大的儲君,有王者氣度又有霸道城府,若非橫生滔天情劫,此生怕是順遂得無往不利。想到這兒許培暗道得之失之自有因果,他不妨篤定追随殿下,傾力相護助他如願。